如今正德帝昏迷,颜家静观其变,并未向任何皇子投诚,颜松云没道理去做这件事。
马逐溪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加上姜劲秋重伤昏迷,他的注意力被分去了不少,刚才怒怼李晃,完全是因为李晃幸灾乐祸的态度太招人厌,他才出口去呛李晃。
不过说实在的,他虽然不大喜欢李晃的行事作风,但李晃的那句关于郑氏智商的话,他还是挺认同的。
郑家家主一代不如一代,这一代的家主更是沉迷享乐,连调换学子文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可想而知,郑家已经堕.落成什么样子了。
这种事情,搁在其他稍微有点远见的世家身上,想的都是如何拉拢他,而不是去调换文章。
纵然能仗着他的文章能一时得利,可文章能偷,才华是偷不来的,拉拢他,让他为自家所用,才是上上之选。
杀鸡取卵这种事情,是世家大族最为忌讳的。
小内侍们继续哆嗦着手续茶,一旁沉默着的王少斌突然出声:“侯爷,太子殿下的性子虽有些跳脱,但有句话讲得颇有道理。”
宫七耳朵动了动。
李晃的性格只是跳脱?
这是跳脱一词被黑得最惨的一次吧。
秦钧眸光转动,王少斌继续道:“侯爷军功赫赫,威震八方,但终究并非文臣,执意插手文臣之事,只怕不妥。”
秦钧眸色淡淡,桌上的云雾茶泛着苦涩的茶香。
宫七道:“少将军以为如何?”
王少斌道:“少将军一词,斌愧不敢当。斌不过略读了几本书,一家之言罢了。”
“侯爷若认为斌说的有道理,听之便可,若侯爷认为斌言辞荒谬,便当斌不曾说过这些话。”
“讲。”
秦钧有点好奇,五大三粗的王宏,是如何养出的这般循规蹈矩的王少斌。
王少斌呷了一口茶,道:“谢侯爷抬爱。”
“斌以为,此次春闱,当有杨节杨大人全权负责便可。一来杨大人德高望重,由他负责,实为众望所归。二来,”
王少斌看了一眼秦钧,慢慢道:“杨大人是太后娘娘的弟弟,自然不会委屈了三殿下。”
不会委屈了李易,只是委屈了秦钧而已。
秦钧想再安插自己的人进去,怕是不行了。
不过这也是比较好的解决方案了,总比让李晃的人接手春闱强得多。
王少斌明白这个道理,秦钧更明白,这是目前面对杀手之事最好的解决方案。
秦钧如剑刃般的目光扫了过来。
王少斌端着茶杯的动作微微一滞,秦钧冰冷的审视目光已经转了过去,只听到秦钧沙哑的声音:“本侯知道了。”
日头越来越烈,王少斌背上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秦钧此人,果如传言中的一般,锋利又危险。
但又不是容易被人左右欺骗的莽撞武夫。
齐家的宝,压错人了。
如果说延英殿此时是尚能维持表面上的风平浪静,而金銮殿那里,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姜劲秋昏迷不醒,从清宁宫匆匆赶来的太后悲伤不能自制,禁卫军统领颜松云刚刚赶到金銮殿,就被太后以失察之罪,让人拖出去杖责八十,免去禁卫军统领一职。
颜松云听完话,微微抬头,看着帷幔后伤心欲绝珠翠满头的太后,眼睛微眯,原本幽深的眸子又深了一分。
颜松云坐镇皇城数十年,不苟言笑,独来独往,不接受任何人的讨好与求情,宫中内侍宫女们惧他如鬼魅一般,此时虽有太后的命令,但殿里的内侍并不敢去动颜松云。
“怎么?连哀家的话也没有人听了吗?”
太后声音骤冷,殿里的内侍们皆打了一个哆嗦。
思前想后,只得去拉颜松云。
“颜统领,咱家也是遵旨而行。”
内侍们一边解释,一边除去颜松云的头盔,再准备去解颜松云的佩剑时,却发觉颜松云带着护甲的手指按在剑鞘上。
颜松云按剑而拜,声音低沉:“娘娘,臣,冤枉。”
金銮殿里发生的事情终于惊动秦钧等人。
秦钧手指摩挲着茶杯,王少斌出声提醒道:“侯爷,斌以为,您此时还是不要过去的好。”
太后早有拉拢颜松云之心,但颜松云并不为所动,没有接受太后的示好,在李晃成为太子后,颜松云去拜会的李晃。
典型的保皇派。
正德帝清醒时保正德帝,正德帝昏迷了,就保储君李晃,根本看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对于太后来讲,她用不了的人,也不会交给旁人来用,颜松云既然不能为她所用,便没有了活着的价值。
太后早有除掉颜松云之心,只是苦于颜松云严于律己,没有抓到他的任何把柄罢了。
如今金銮殿里被混进了杀手,李晃李易虽然没有受伤,但伤了她心尖尖上的姜劲秋,于情于理,她都不会放过颜松云。
当然,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事情——太后有意让李易娶颜家的二女儿为妃,颜家并不领情,在收到太后懿旨没有多久,便传来了颜家二女儿已经聘为人妇的消息。
这无疑是打了太后的脸。
一而再,再而三驳太后的面子,颜松云的禁卫统领一职,能坐的安稳才是怪事。
禁卫统领一职事关重大,太后必会选自己的人来做,或杨焕,或杨烛,总之不会是杨家之外的人。
秦钧此时若去了金銮殿,同为武将,自然不会见颜松云蒙受不白之冤,替颜松云出头,但这样一来,又会得罪于太后。
杯中的茶水升腾着袅袅雾气,秦钧眼睛微眯,道:“本侯必须过去。”
杨焕难堪重任,杨烛更是只会明哲保身,无论是谁,都难以担任禁卫军统领一职。
更何况,此时罢免颜松云,无异于结怨颜氏。
在没有料理完郑氏与齐氏之前,先对低调得民心的颜氏出手,是极为愚蠢的。
太后一向精明识大局,怎会在这件事情上犯起了糊涂?
秦钧起身,小内侍们慌忙带路。
刚行到金銮殿,便听到棍棒落在肉上的闷声。
秦钧瞳孔微微收缩,瞬间抽出宫七腰间佩剑。
剑刃于日头下闪着晃眼的白光,整齐削去行刑的廷杖。
廷杖骨碌碌滚到地上,内侍见秦钧到来,吓得趴了一地,直道自己是遵旨行事。
秦钧面沉如水,眯眼看向侧殿。
宫七连忙去看颜松云:“哎哟,颜统领,您受苦了。”
见内侍们像呆住了一般不敢擅动,宫七眉头微跳:“没眼色的,还不快扶统领下去休息!”
“还有,传太医!”
宫七一边扶颜松云,一边抬头往偏殿看了一眼。
别说秦钧了,他都闹不明白太后是怎么想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颜家的人,是觉得自己的敌人不够多吗?
第87章
宫女内侍跪成一排, 秦钧走进偏殿。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他总觉得, 帷幕后的太后, 好像又老了一些, 甚至就连往日凌驾在众人之上的威压之势, 似乎都少了不少。
让秦钧忍不住想起,李昱死的那一晚的太后。
那夜的太后也是如此, 她不再是威加四海的太后, 她只是一个死了至亲的老人,悲恸,绝望,失去了活下去的力量与信心。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让她真正展颜欢笑, 她所有的快乐都随着至亲的死去一并埋葬。
自此之后,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秦钧垂下眼睑, 殿里的鎏金瑞兽吐着袅袅的清香。
秦钧鼻翼动了动, 檀香里有安神静心的作用, 想来是太医开给太后的。
“止戈, 你是不是也觉得,哀家做错了。”
帷幕后的太后突然出声,问道。
错?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对错,只有利益之分,他只是觉得,此时并不是对颜家出手的最好时机。
太后沉浸朝事数十年,应该比他更懂得远交近攻的道理。
琅琊颜氏, 也掌一州之兵,与天启城相距甚远,但与齐氏的青州之地接壤,太后此时对颜家出手,难保颜家会一不做二不休,与齐家联手。
驻守青州之地的齐家本就是秦钧的心腹大患,若再有了颜家的相助,秦钧再想动齐家,可就不是凑够粮草就能对齐家出兵的事情了。
他现在对齐家,是又兵,无粮,但若再加上个颜家,他麾下的那些士兵只怕未必够用。
招兵吗?
他的名声那么差,能招募到士兵才是怪事。
现在跟着他的士兵,完全是之前秦家的一些府兵,以及在北地经营多年的北地当地的百姓。
北地苦寒,地广人稀,想从北地招募将士,是不可行的,但除了北地,其他州地根本无人向他投效。
秦家眉头微动。
杜云彤时常与他讲起名声的重要性,要他多少收敛点性子,别再像以前那般任意妄为。
说什么人心这个东西,看似虚无缥缈,但在必要之时,是极为有用的,就好比,如果他名声非常好,没有军粮,只能花高价钱去黑市上买粮食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更有甚者,百姓们还会夹道欢迎他的到来,而不是提起他秦止戈的名字,就没有什么好话。
秦钧默了默,心思又转到太后问的那句话,答道:“七殿下不是姜皇后之子。”
因为不是姜皇后的孩子,所以指望太后像待李昊李昱那样的无微不至去待李易,是非常不现实的。
为了李昊与李昱,太后能克制自己所有的脾气,一心一意去替他们打算,如果李昱还活着,太后必然会顾全大局,不会因小失大,但换了李易,太后显然没有这样的耐性了。
更何况,今日伤的是姜劲秋,太后如今心尖尖上的人物,所以一时激愤,拿颜松云出气,也是颇为正常的。
再说了,颜家一而再,再而三驳了太后的面子,太后作为一个非常强势的女人,能忍到现在对颜家出手,已经是颇为不易了。
秦钧的话似是触动了太后的心事,太后悲凉道:“止戈,哀家是太后,可也是一个女人。”
“为了大夏,为了李姓王朝,为了天下百姓,哀家能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
如果杜云彤在旁,多半能敏锐地捕捉到太后这句话里饱含的深意,但偏偏,坐在殿里的是秦钧。
素来不以揣摩人心,性格喜怒无常著称的秦钧。
故而太后的这番话,对于他来讲,不过是伤心的妇人发发牢骚而已。
秦钧从来不是一个擅长安慰他人的人,但再怎么不善于安慰别人,当一贯强势的太后突然软弱下来,甚至还有伤心落泪的嫌疑时,秦钧摸了摸自己的良心,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两句。
哪怕是为了全君臣之义,他也要宽慰一下太后。
抿了一口茶后,秦钧漠然道:“您是一国之母。”
果然安慰人这种活,压根就不是他能做的。
在心里琢磨半日,也只能说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来。
察觉到自己是在没什么宽慰人的天赋,秦钧也不再纠结如何安慰彼时黯然神伤的太后,手指摩挲着杯子,说起颜松云之事:“娘娘,颜松云禁卫军统领一职,不可轻动。”
还是聊点政事吧,再继续陪着太后伤心下去,他怕他一个控制不住,说出来的安慰话全是戳人心窝的话。
话题被秦钧硬生生转到颜松云的禁卫军统领一职,太后指上精致的护甲轻轻划过桌面,声音虽仍带着点鼻音,但终究不是刚才的颓然模样。
太后道:“金銮殿混入杀手,他难逃其咎,哀家不杀他,已经是看在琅琊颜氏的面子上了。”
“若换了常人,哀家绝不会让他活着走出皇城。”
太后这句话不是什么威胁恐吓的话,秦钧早就领教过太后的心狠手辣。
又或者说,在朝为官的,哪个没领教过太后的手段。
一个女子,独揽朝政数十年,太后是大夏朝立国以来的第一个,若没点过人的手段,哪里坐得稳这一国之母的位置?
死在太后手里的人不计其数,单说天家子孙,死在她手里的就有一打,更别提朝臣与其他人了。
但,不管太后的手段如何,他都要保住颜松云。
又或者说,在没有料理完齐家和郑家之前,尽量避免与颜家发生冲突。
秦钧道:“颜松云不可动。”
跟太后讲道理是没有用的,之前想和太后讲道理的人不计其数,现在死的骨头都化成灰了。
更何况,他也不是一个会和人讲道理的脾气。
“杨焕,杨烛,可为副统领。”
说实话,秦钧觉得让杨焕杨烛做副统领已经是抬举了。
杨家出文臣,并不注重习武,杨焕杨烛的花拳绣腿在世家子弟里耍耍尚可,但真论起武力与排兵布阵的能力,只怕还不如颜松云麾下的一个亲卫。
若不是要保颜松云,他宁愿让王少斌之流的人担任禁卫军副统领,也不会举荐杨焕杨烛。
王少斌出身武将世家,在修炼武技的同时,也熟读诗书,写的文章也颇有见地,是个难得的文武兼备之人。
在刚才的延英殿中,王少斌又展示了他文武之外的机敏通透,世界上不缺聪明人,缺的是通透的聪明人,王少斌就是一个。这种人才,哪怕出身青州,秦钧也愿意让他去担任禁卫军副统领。
因为聪明通透,所以知道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而不是像杨焕杨烛二人,一个只知道仗着杨家之势享乐,另一个只懂无谓的明哲保身。
殊不知大厦将倾的情况下,明哲保身也就成了坐以待毙。
杯中的云雾泛着微微的苦味,帷幕后的太后似乎在思考秦钧的提议。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道:“若哀家执意如此呢?”
秦钧神色淡淡,道:“那便各凭本事。”
他并不觉得在只有太后支持的情况下,杨家人能坐得稳禁卫军统领的位置。
武将之职,不是文臣们耍耍心眼就能胜任的,拼的是货真价实的本领,靠的是一人怒,万人不敢言的锐不可挡。
杨家人,没有这个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