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紧紧地盯住他,神情幽怨得像被丢弃的小孩子。
万玉深按着谷雨的肩膀让她坐下,自己坐在旁边的圈椅上,给她倒了杯茶,然后才平静地看向傅千引,淡淡道:“无妨。”
傅千引眉毛扬得更高,打趣地在他们俩中间看了一圈,然后才欣慰地朝谷雨笑了笑:“不错嘛小谷子。”
谷雨脑子全是她师父谜一样的身份,一时忘了自己方才还想暴打身边这个人,竟然让他安稳地在自己身边坐下了。
见万玉深不避讳谷雨,傅千引自然就更没什么顾虑,直接道:“你近日面圣没有?”
万玉深摇头:“我进宫几次,陛下都在卧床休息。”
傅千引看他果然没有给自己也倒杯茶的意思,只好干着嗓子继续道:“也是巧了,我今日跟我爹进宫,赶上那位状态不错,说了会儿话。”
他原本闲云野鹤的一个人,从来对争权夺势没半点兴趣,有那时间坐高堂,不如上青楼听听弹唱。他这次被万玉深亲自半押半送地弄回来,原本也是想着糊弄一阵,然后再寻时机逃出去浪。
于是他听命供了个闲差,每日跟着他爹参与朝政,可有可无地往那儿一杵,专心致志地当壁画。
谁知道太子跟吃错了药似的,天天和他过不去。傅千引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必有反对的声音,不是萧长衾就是东宫党羽。
如今圣上养病,政务都由丞相代为主事。不在天子面下,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着一件事:待一朝帝薨,谁人践祚?
太子这些年勤学不辍,可那都是深宫里的事,乾安帝醉生梦死的这些年,真正在外游走奔波为苍生计的,是宁王。因此萧长衾对宁王和傅千引的忌惮不是没有理由。
傅千引原本不在意这些,江山姓萧姓傅都不碍着四海为家的浪子,可是被人三番两次地呛,他脾气就上来了,还非得给对方添点堵才行。
“姓郭的怕是疯了,我怀疑整座养心殿都让他做成了丹炉,整个儿乌烟瘴气,我都担心人没病死,先给熏死了。”
谷雨吃惊地看着傅千引,好像今天头一回认识他。
进宫面见天子对他来说是那样稀松平常的事,提起乾安帝的语气也随意得近乎不敬,就好像……他本就是皇家人。谷雨盯着他看,感觉心里的答案呼之欲出,又觉得荒谬。
如果真如她所想,万玉深为什么放任她在这里听着?
他就这么笃信两家结了亲,当年的恩怨便一笔勾销了吗?
谷雨咬了咬嘴唇,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轻声问:“师父是……世子殿下?”
傅千引收扇,扇柄“啪”地一声磕上,他摆摆手:“还是叫师父吧,从你嘴里叫别的怎么那么奇怪。”
谷雨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缩了一点。
傅千引当真是宁王独子!而他在这样的时刻坐在万玉深的书房里,漫不经心地聊着国事。
……万玉深真的在和宁王府密切往来。
他……真的有反意。
谷雨心头先是一紧,本能地想劝阻,可转脸一看他,就想起方才的场景,心头火一烧,便想:谁劝他?
他愿意做这砍头的事,那就随他去!终归她全了爹的心愿便可以一身轻松地离开,从此两不相欠,也各不相见。
多好,谷雨酸酸地想。
只是她虽然亲眼看见宁王府的世子在将军书房中密探,但依旧没有证据。谷雨想了想,看万玉深似乎对她防备不深,也不急于一时,便起身不再久留,只是对傅千引道:“师父聊完了叫我一声,上次的身法学到第三式,你还没往下教呢。”
万玉深微蹙眉:“你……”
谷雨看都没看他一眼,打断道:“好不好?”
傅千引闲得发慌,又惯爱惹是生非,于是不顾将军漆黑的脸色,欣然应允。
一盏茶后,将军府最偏僻的小院子里。
“手往这边伸,对——”傅千引三只指头捏着她的腕子,调整姿势,“应该感觉到一股力量顺经脉而过,这样你的力量才能一点点递进,最终强化成杀招。”
虽然他身份特殊,但教功夫时却和以前没有分别。谷雨适应了一会儿,又开始像平常一样说闹起来。
如此教了半个时辰,万玉深始终在一旁的亭里等着。开始时林青他们说事都跑到了亭子里,再后来将军拿着邸报静坐着看。
可越等时间越长,那俩人笑起来好像没完没了。万玉深第七次抬起眼睛看过去,终于忍不住,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到傅千引身后。
傅千引当然猜得出俩人有矛盾,当师父的当然要帮自己家的傻孩子,谷雨眼角都不瞅他,于是他也假装那个大活人不存在,拉着她笑笑闹闹。
结果一不小心玩得有点大,大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勾起嘴角道:“我看世子殿下精进不少,很欣慰,要不要切磋一二?”
傅千引顿时哑了。
谷雨看不得他挑衅,一跺脚喊道:“你看不起谁呢!师父和他切,我们一点都不怕!”
“呃……”傅千引难以言喻地看了谷雨一眼,欲言又止:“那个……”
万玉深勾着嘴角:“嗯?”
世子殿下看了看自己徒儿满眼闪闪发光的期待,心头万马奔腾。
——谁说他不怕的!
在徒弟面前和自己的师父切磋,他不要面子的吗!
养心殿里。
屏风后,龙床上蜷缩的人动了动,大太监立刻上前,俯在乾安帝耳边轻声道:“陛下,贵妃娘娘等了一上午了……”
乾安帝双眼浑浊,浑浑噩噩地张开嘴,竟有口涎淌下来。
“郭……郭……”
大太监为难道:“陛下……”
这时,郭霖如仙人般从天而降,抱着一只冒白烟的丹炉绕到皇帝床边,俯身道:“陛下,新的丹制好了。”
乾安帝激动地转了转身子,艰难却迫切地去抓他的袖子。郭霖慢条斯理地从丹炉中取出那褐色药丸,送进乾安帝口中。
片刻后,老皇帝的脸上骤然清明,仿佛方才的死相尽是幻觉。
他从床上坐起来,感觉浑身朝气蓬勃,如少年一般。乾安帝深吸了口气:“爱卿此乃神药。”
郭霖谦虚道:“还并不完善。”
乾安帝的眼睛紧紧盯住他:“还需要什么药引?”
郭霖闭上眼,掐指算了算,笑道:“还需要……碧血丹心。”
第27章 炸了
齐媛照往常一样抱着孩子走出将军府,周围人家的夫人一见她就迎了上来,笑着逗她怀里的孩子。
小孩儿长得实在可爱,齐媛又是个温和的女子,虽然嫁入将门但为人并不自傲,因此邻近的妇人们都愿意找她闲聊。
“光光,今天又和娘亲出来采买啦?”
“光光喊一声姨母给颗糖吃。”
“哎哟小人儿笑了——好好好都给你吃!”
齐媛温柔地摇晃着孩子,一脸恬静地站在人群中间。妇人们家长里短说了一阵,住这条街最尾巴上的张氏忽然压低声音问:“东街那边丢了俩孩子,你们知道吗?”
众人纷纷摇头,叫她说得详细些。
“我也是听人说的,”张氏清了清嗓子,有模有样地学给他们听,“说出来别吓着你们,说是晚上那户门突然自己开了,屋里闪过去一道黑影,冷飕飕的,那家爷们儿掌灯要看,刚点亮就听见后头哭得厉害——”
齐媛听得害怕,下意识抱紧了孩子,又忍不住问:“怎么回事?”
张氏卖完关子,继续道:“是他婆娘在哭呢!孩子没了!这么大动静,连声哭都没听见,就怕是直接掐死了抱走的!”
众人纷纷倒抽冷气,骂这世道还有这样歹毒的人。齐媛听得害怕,没再逗留,想着赶快买完赶快回府,便先告退了。
她身后,斜对门的刘氏忽然压着嗓子道:“其实我也听说了这事……”
“怎么着?”
刘氏犹豫着四下看了看,声音更低:“我有个姐住在那头,说那天晚上听见路上有婴儿哭,出来一看,一道黑影嗖地卷过去……进了宫里。”
“嘘!”
“这话可不能瞎说!”
“都各自看着点自家孩子,散了吧散了——”
—
谷雨始终不相信自己师父的武功是万玉深教的。
当然,与其说是不信,不如说是不想承认——万玉深是他师父的师父,不就成了她的师公!?
因此她根本懒得搭理万玉深,在她跟自己解释清楚之前,谷雨都不打算跟他说话。
傅千引被万玉深名义切磋实则狂削了一顿,敢怒而不敢言。毕竟以万玉深的武功,这点程度都还算轻的。
万玉深不动声色地在谷雨面前把她师父揉搓了一遍,垂眸静了静呼吸,然后才含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转头去看她。
……只看见一个扭头而去的背影。
雄赳赳气昂昂,连余光都没施舍给他。
傅千引扶了扶自己的冠帽,一看这场景,乐了:“你怎么惹她了?”
万玉深皱起眉认真思考。
傅千引一看他那模样就知道他想不出个所以然,大将军战场杀敌以一当百,对上小谷子却百不敌一。他叹了口气,秉着对徒弟的拳拳爱护之情,问道:“来,你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我看看怎么解决。”
万玉深知道他在这事上确实通透,便把过程简单和傅千引讲了一遍。
说完,傅千引想看傻子一样看了他半晌,最后长叹口气。
“我就问你,人你喜欢不?”
万玉深一怔,英俊坚毅的棱角骤然软化下去,点头:“喜欢。”
“好吧,虽然你基本上已经算无药可救了,但我看在小谷子的份儿上提点提点你——”傅千引心累道,“你且记住一点,想不明白的你直接问她,她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搞明白这个,比什么都重要。”
万玉深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点头:“好。”
“除此之外——”傅千引从身后抽出自己的竹丝扇,摇开晃了晃,“小爷我把纵横情场多年的经验告诉你,男女之事,唯二字不破。”
万玉深表情一动:“什么?”
傅千引展扇半挡住脸,露出一双意味深长的笑眼:“听话。”
“明白对方想要什么,然后顺着她的话去做,还怕她不高兴?”
万玉深眉毛一挑,发现傅千引这不着调的纨绔居然真有几分见地,于是一拱手:“多谢傅兄。”
傅千引摆手:“没事,你快……”
话音没落,那人已转身大步追去了。
谷雨回了房,先奔向万玉深睡的那张床榻,力拔山兮气盖世地一掀……没动。
于是更生气了。
在屋里困兽似的转了一圈,把万玉深的东西全糟蹋了一遍,还是心意难平,那股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什么这么强烈的怒火,始终逡巡不去,喝着凉透的茶都压不住。
这时,门被人从外推开,万玉深走进来,看着她不做声。
谷雨瞥他一眼,把茶盏一扔,盖子滑了出去,滚到地上,“啪嚓”一声碎了。
万玉深跨过碎片,走到她面前,吸了口气,叫她:“谷雨。”
谷雨一听就炸了毛,从椅子上窜起来,仰着脸嚷嚷:“干嘛!”
万玉深静静地看着她:“你不高兴了。”
谷雨下意识就要反驳:“谁不高兴了!”
万玉深仔细地看着她,语气更肯定了一些:“你不高兴。”
谷雨气得要炸,又生出种被他看穿心思的窘迫,各种情绪翻涌在胸口,最后化作一股强烈的委屈,梗着脖子嚷:“是!我不高兴!我还必须得高兴吗!”
万玉深一怔,没想到傅千引说得真的是对的。他小心地伸出手去拉她的手腕,谨慎地问:“因为阮莹?”
他这样直接地问出来,谷雨忽然觉得无地自容。她就是生气,就是不想看见他们俩站在一起,就是再也不想看见那个女人。
可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啊?
谷雨狠狠地望着他,无助又不安,眼圈慢慢透红。
万玉深攥着她手一紧,等不得再问,按着傅千引教他的直接问:“你希望我怎么做?”
谷雨心头忽然升起股破罐子破摔的情绪,手攥成拳捶在他身上,一边打一边喊:“我想让她滚!”
万玉深眉心一松,一动不动地任她拳头落下来,心里释然。
原来真的是这样。
只要问,就好了。
接下来,照做就好了。
谷雨喊完这句,彻底失了方寸,眼泪险些要掉下来。
这时,门忽然“吱呀”一声,一张小脸探出来,柔柔地喊了一声:“玉深哥哥……”
谷雨冷着脸撇过头,下颌紧紧绷着。
阮莹小心地走进来,一脸快哭了的表情:“我刚才就担心,嫂子是不是生我气了……”
谷雨一踢地上的碎瓷片,擦着阮莹的裙边飞过去,惹得她惊叫一声。
叫完,她一脸委屈地看向万玉深:“哥哥……”
万玉深扶着谷雨的肩膀拍了拍,一脸平静地走过去。
阮莹咬住下唇,盈盈望他。
万玉深站在一米开外,道:“你今天出府,日落前收拾得完吗?”
第28章 丹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