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崇手里拿着狼毫笔,李大夫每说一句,他便将注意事项写在纸上,同时还在回忆着清儿的症状。他发现夫人面色虽然苍白,但精神头却不错,也不像忍痛的模样,这才放心了。
记了整整三页纸,谢崇对癸水也有了大致的了解,取出银钱给了李大夫,又让谢一将人送出去。
离开了镇抚司,李大夫用袖口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幽幽吐出一口浊气。以往京城人都道,前后两任指挥使都是恶鬼转世,手段残酷不说,面目也生的十分狰狞,与修罗无异。但他方才见到了那位谢大人,相貌无比俊美,态度虽有些淡漠,对发妻却称得上关怀备至,看来传言还真是不可尽信。
谢一刚将李大夫送走,还没来得及转身,便看到干瘦阴鸷的谢族长走了过来。
他眼底爬满血丝,声音嘶哑道,“我要见谢崇。”
想起大人的交代,谢一没有拒绝,将族长带到指挥使面前。
“谢崇,你快救救福生,那是你亲堂弟啊!他在刑部大牢里受了不知多少苦,身上全是伤口,要是再呆下去,好好的人就要废了!”想到自己的独子正在遭受折磨,族长老泪纵横,脸上满是悲痛之色。
面对他的哀求谢崇不为所动,他记得很清楚,当年父母离世,宗族是如何侵吞二房的田产,是如何将他推来赶去,是如何将他逐出家门......若不是叔父动了恻隐之心,将他带回镇抚司,恐怕世上早就没有谢崇这个人了。
“先前本官说过的话族长可还记得?只要你答应分家,从今往后,让我与谢氏一族彻底断绝关系,再无瓜葛,谢福生便能全须全尾的从牢中放出来;要是再耽搁下去,他是死是活本官就无法保证了。”他神情冰冷,周身的冷意也越发浓郁。
族长见状,心里升起无尽悔意。若早知道谢崇命数这般好,能成为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深得圣心,当初就不该将他赶出去,将人养在膝下,让他承情,此刻便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自己,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讯问过成百上千的犯人,族长的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谢崇,男人暗暗冷笑,将手中的狼毫笔放下,沉声问,“考虑好没有?本官等得了,谢福生却未必。”
最近一段时间,族长费尽心思想要见儿子一面,但他无论拿出多少银钱,刑部大牢的狱卒依旧不肯放他进去,今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牢头终于松了口,让他们夫妻俩看了看儿子,想起满身伤口、昏迷不醒的福生,族长心如刀绞。
“好!我答应你便是,谢崇,你这么想离开谢家,将来可别后悔!像你这种不孝不悌阴狠毒辣之人,陛下迟早有一天会识破你的真面目。”族长气急败坏,一张脸扭曲的厉害。
这些年来,谢家做了不少丧尽天良的恶事,甚至还将百姓活活逼死,但由于两任指挥使都出自谢氏,平头百姓根本不敢以卵击石,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一旦分家,当年开罪的人怕是要上门讨债了!
谢崇并不在乎族长说什么,反正他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谢家人,现今一刀两断,也好过让那帮蛀虫打着他的名号胡作非为、鱼肉百姓。
吩咐谢一去找了里正做保人,签了文书、按了手印,又将自己的名姓从家谱中划去,已经算是彻底分家了。从今日起,谢家与他谢崇桥归桥、路归路,再也没有半点瓜葛。
失去了强而有力的靠山,族长垂头丧气,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整个人苍老了十几岁。谢崇扫也不扫他,亲自去了趟刑部,与主事商议一番,便将谢福生带了出来。
过了这么多年的好日子,谢福生入狱之前养的白白胖胖,十分富态,但在牢中呆了这些日子,他瘦了不少,面颊凹陷,仿佛吓破了胆一般,一直缩在族长身后。
面对谢崇时,刑部主事态度和善,当他转头看着族长父子时,面色却变得无比冷漠,“谢福生铸下大错,在牢中受了杖刑,原本大人打算判他徒三年,但他愿意以铜赎罪,你们将银钱准备好,三日后交到刑部,若是再耽搁的话,后果恐怕承受不起。”
族长本以为事情已经了结了,没想到居然还要交赎金,此时此刻,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算计了,扯着嗓子大骂谢崇卑鄙,那些粗鄙不堪的污言秽语委实难听,谢一将腰间的绣春刀拔了出来,刀光一闪,族长立马噤声,就跟被掐住颈子的公鸡似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活了二十四年,终于摆脱了谢家,谢崇只觉得压在肩头的重担骤然消失,让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觉得无比轻快。
因父母的牌位还在老家祠堂,他翻身上马,在天黑之前将牌位取了出来,用绸布包好,带回了谢府。
这会儿周清正呆在主卧给铮儿喂奶,谢崇进门时孩子还没吃饱,无奈之下,她只能躲到屏风后,以作遮掩。
鼻前嗅闻着馥郁兰香,黑眸也瞥见了屏风后的倩影,谢崇却故作不知,冲着金桂问,“夫人呢?”
即使在主子身边伺候的时日不短,对上气势非凡的指挥使,丫鬟心里仍有些发怵,颤声道,“主子在照顾小少爷。”
谢崇恍然,摆手示意金桂退下,等到房中再无外人时,他施施然迈开步伐,走到清儿跟前,瞧见隐藏在绯色衣衫下的奶白肌肤,他双目泛红,强自镇定道,“你来了月事,身子本就不爽利,为何还要亲自照顾铮儿?把他交给乳母便是。”
像是听懂了父亲的话,铮儿停下进食的动作,扯着嗓子干嚎着。
周清瞪了谢崇一眼,见孩子吃饱了,手脚不住乱晃,她没好气说,“指挥使先抱一会儿,我理一理衣裳。”
想起昨夜发生的事,谢崇本想拒绝,他张了张口,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能小心翼翼将稚童接到怀中,抻直了胳膊,拉开彼此的距离。
两手并在颈后将系带整好,周清抬眸一扫,鼻间不由发酸,哑声道,“先前妾身说过,铮儿是大人的骨血,您对他百般嫌弃,是不是觉得妾身在撒谎?”
除此之外,她再也找不到其他理由来解释面前的场景。铮儿分明是谢崇的长子,实在不该这般疏远。
“把孩子给我,莫要勉强了自己。”
见清儿眼眶泛红,谢崇心中甭提有多后悔了,下意识抱紧了孩子,还没等他开口解释,一阵濡湿的感觉从胸口缓缓弥散开来。
男人浑身僵硬,薄唇紧抿成一条线,耳畔听着淅淅沥沥的水声,双眼盯着地上的湿痕,方才涌到喉间的话又被咽了回去。
自己跟罗豫成过亲,谢崇心生疑窦也是人之常情,周清完全没理由怪罪。
眼见着这人狼狈不堪的德行,她上前几步,想要给铮儿换褯子,却见他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干巴巴解释,“清儿,我从未疑心过你,只是昨夜他尿了我一身,今天本想远着点,以免重蹈覆辙,没想到还是着了道,你瞧这小子乐的!”
铮儿咧嘴笑个不停,藕节似的嫩胳膊在半空中乱晃,小脚还在俊美面庞上狠狠踹了一下。
他面带急色,这种真实的情绪根本无法作假,周清也知道自己误会了谢崇,胡乱点了点头,将孩子接过来放在软榻上。
谢崇亦步亦趋的跟着媳妇,从后将人搂在怀里,哑声道,“铮儿一看就是我的种,我怎会怀疑?你千万别多想。”
“指挥使就这么笃定,难道不怕给别人养了儿子?”周清刻意问了一嘴。
“就凭姓罗的?他哪里比得上我?”谢崇语气中透着几分自得,若是他有尾巴的话,恐怕都要翘上天了。
第86章 心狠
见清儿神情恢复如常,谢崇长舒了一口气, 想起今日在镇抚司发生的事, 他沉声开口,“我与谢氏彻底分家了。”
周清猛地抬头, 眼底满是诧异之色, 给铮儿换褯子的手也微微发颤。她心里很清楚, 谢家表面一团锦簇, 实际上却是烈火烹油, 这样的情况, 就算族长被猪油蒙了心也不该同意此事,否则没了靠山,以往欠下的债一桩桩、一笔笔都要还回去,岂不是要被人剥皮拆骨?
见她面露不解, 谢崇微微眯眼,边丈量着细腰边低声解释,“族长自然是不乐意的,但谢福生被关进了刑部大牢,刑部尚书欠我一个人情,便刻意拿捏此人,大房只有这么一根独苗, 对族长来说,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除了分家以外, 他再也没有其他选择。”
“要是分家的话, 咱们是不是能从谢府搬出去了?”说话时,周清杏眼亮晶晶的,语气中也透着几分期待。
她嫁到谢府也有几个月了,就算那对婆媳从未踏足到飞轩阁中,但侯氏身为主母,府里的奴才们自然捧着她,同时也明里暗里给周清使绊子,即便没出什么差错,隔三差五怠慢几回,依旧让人膈应的很。
眼下都快立冬了,落叶萧萧,天气严寒,周清本想用云锦给铮儿做身薄袄,但库房管事也不知得了谁的吩咐,竟将云锦裁成冬衣送到了宁玉芜院中。
按说上次侯氏将族长请过来,二房三房已经撕破脸了,宁玉芜心机深沉,无论如何都该安生一阵子,但她不止收下了冬衣,还出言讽刺,说周清是上不得台面的商户女,没见过好东西,才会这么看重几匹云锦。
事出反常必有妖,若是其中没有猫腻,周清还真不信。
脑海中浮现出先前看到的场景,她从谢崇怀里挣脱出来,将金桂叫到房中,吩咐道,“主卧的箱笼里放了不少玄参,你将香料送到库房中。”
玄参的产地不少,但江浙一带的细皮玄参品相颇佳,效用不差,是配制安神香的主料。除焚香外,这种药材还能滋阴泻火,无论是搓成丹丸还是炖煮药膳,都是难得的好东西,价值也颇为不菲。
宁玉芜不见得需要玄参,但她心气不顺,想找周清的麻烦,势必会出手,到时候试她一试,也能看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档口谢崇坐在床沿边上,将平躺着的铮儿翻了个个儿,大掌冲着软乎乎的臀部拍了几下,虽然没用多大的力气,却将小娃气的滋哇乱叫,圆鼓鼓的脸蛋都憋红了。
周清循声回头,看到这一幕,她嗤笑道,“指挥使还不快去换件衣裳,难不成这般舍不得铮儿的童子尿?这爱好委实特别,不落俗套。”
面对媳妇的调侃,谢崇不止不怒,心里还升起几分甜蜜之感,黑眸直勾勾盯着女人颊边浅浅的梨涡,恨不得用手一遍一遍的抚摸着,只是衣襟透着丝丝凉意,想想便觉得别扭。
他摇了摇头,走到屏风后更衣。
果不出周清所料,玄参送到库房里,第二日就被宁玉芜身边的丫鬟给取走了。
金桂气急败坏的跺了跺脚,咬牙道,“主子,二少奶奶太过分了,三房又不是穷的揭不开锅了,为何要将咱们的药材都给拿走?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说着,小丫鬟还暗暗看了指挥使一眼,希望他能给夫人做主。
“走吧,咱们去正堂一趟,看看宁氏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男人淡淡开口。
即使知道清儿是故意为之,谢崇依旧生不起气来。毕竟对他来说,侯氏婆媳只是外人,眼前的女子才是他生同衾死同穴的发妻,此刻被人欺负到头上,若是不讨回公道,恐怕别人都以为他谢崇是个软柿子,谁都能上来踩一脚。
他们刚从飞轩阁走出来,便有奴才去请了侯氏婆媳,众人前后脚进了正堂。
一看到周清,宁玉芜眼底划过一丝得意,勾了勾唇,故作歉然的道,“堂嫂,都是我不好,最近不知怎的,竟然患上了舌绛发斑之症,你放在库房中的玄参恰好对症,我便取来用了,咱们都是一家人,你应该不会计较吧?”
周清又不是瞎子,怎会看不出女人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的鄙夷?
她紧紧皱眉,哑声问,“玉芜可知我为何采买玄参?”
药材与香料一样,都能用来调香,周氏浸淫香道多年,肯定是要用玄参配制香丸,这一点都不必细想便能猜出来。
“不过是配些香料罢了,都是些奇淫技巧,用来讨好人的玩意而已,就算一日不焚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难道在堂嫂眼里,我还不如调香重要吗?”说话时,宁玉芜眼底蒙上一层泪意,纤细身躯抖如筛糠,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瞧着倒是可怜的很。
此时此刻,谢岭恰好走入正堂,看到爱妻泫然欲泣的模样,他登时暴跳如雷,高声斥骂,“谢崇,你真是欺人太甚,抢了我的官位不说,如今还纵容周氏折辱我夫人,这般忘恩负义,你对得起我爹吗?早知道就该让你死在街头!”
听到这话,周清死死咬牙,艳丽无比的面庞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怒意,她蹭的一下站起身,缓缓走到谢岭跟前,眼神冰冷,不带一丝柔色。
“堂弟这话可就说错了,弟妹身体康健,全无舌绛发斑之症,若你不信的话,大可以将大夫请来,仔细为她诊治。要是她身体有碍,甭说一盒玄参,就是要将价值千金的何首乌拿走,我也别无二话!
但她根本没得病,还将指挥使救命的药材强抢了去,你们如此心狠也就罢了,竟还倒打一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周清怒目而视,即使是个柔弱的女子,身上气势却半点不弱。
将谢岭堵得哑口无言,她扭头冲着侍卫吩咐,“去请大夫,给二少奶奶诊脉。”
听到这话,宁玉芜顿时有些慌了,她用力咬了下舌尖,强自镇定道,“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何必这般麻烦?”
“都是一家人,弟妹无需见外。”周清皮笑肉不笑道。
侯氏坐在主位上,将堂中的闹剧收入眼底,额角一阵阵抽疼。她是宁玉芜的亲姨母,从小看着她长大,对外甥女的脾性十分了解,瞥见她心虚的神情,怎会猜不出她在装病?
况且谢崇本就有分家的打算,若是将他们逼急了,后果不堪设想。
思及此处,侯氏笑着打圆场,“清儿,你身为长嫂,千万别跟玉芜计较,她年少气盛,不懂事。”
“婶娘也知道夫君的头疾有多严重,玄参这味药对弟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却是我们夫妻俩的救命药,别人将救命之物抢走了,只用一句年少气盛便想将事情抹平,您这般不公,实在是令人齿冷!”
嫁到谢府这么长时日,周清早就看清了三房人的真面目,他们根本没把谢崇当成亲人看待,只把他当成一块挡箭牌、一个可以压榨的工具,这些血亲不在意谢崇,但她却在意极了。既如此,还不如彻底撕破脸,也省得白白遭人利用。
纤细的身影挡在自己跟前,谢崇内里仿佛燃起了熊熊烈火,心头一片滚烫。他几步走到清儿跟前,揽住了她的肩膀,面无表情的发问,“宁氏如此不堪,婶娘当真打算维护到底?”
侯氏还没应声,谢岭就急了,他爱慕宁玉芜多年,早就将这女子视为至宝,不舍得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