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属于我自己的书桌了,她心里想着。
一阵凉风送入,惹来春天的絮语,颜青画望了一眼外面晴朗的天,头一次觉得前路光明。
她脸上带着自己都没觉察的笑,又去读下一本书。
两个人分开忙了一天,却觉得充实极了。颜青画已经找到那本专写梯田的书,心里大概有了些计较,想等农忙后再通荣桀他们商量,看有没有实行的可能。
晚上安置后,荣桀问她:“你的纸笔可还够用?下回进城我给你弄些回来。”
颜青画家里吃穿发愁,可纸笔书本却多得是,她轻笑道:“不用,先紧着粮食棉花,如今四月在望,也不过几个月就要冷了。”
山上冷得早一些,约莫十月就要穿夹袄,汉子们火力旺可以少穿些,可山上山下的老弱妇孺却缺棉衣御寒。
若不是溪岭离主产棉花的宁河毗邻,棉花运输到这里价格不算昂贵,恐怕去岁冬天会有更多人熬不下来。
荣桀听她已经在考虑冬天的事,不由感叹一句:“难怪以前向北总说山寨里缺个女主人,这事我们这些大老爷们总是想不到那么仔细。”
颜青画瞥了他一眼,面上不显,心里头却觉得舒坦极了。
她也不是见谁都这么上心的,只真心喜欢寨子,打心底里把自己当寨子的一份子,想让兄弟姐妹都过得好些,这才每日起早贪黑,忙活那些零碎的活计。
荣桀躺了一会儿,还是没什么睡意。因为天气越来越热,他便把床幔掀起,好让夜风能透些进来。
“明日我们下山帮忙,你去吗?”荣桀问。
颜青画看了一天书,脑子累极了,这会儿要睡不睡得,听了这话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说:“去吧,我还没去过村里呢。”
荣桀见她实在困顿,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静静躺了一会儿,才带着傻兮兮的笑渐渐入眠。
许是日子有了盼头,他现在每日心情都很好,夜里自然也是好眠,一觉到天明。
因着要下山,荣桀早早就醒了。
他想着翠婶之前跟他的交待,便轻手轻脚穿衣下地,去了一楼烫了一壶热水。
等把温水准备好,颜青画也醒了,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伸手就端了床边的茶杯喝了一口。
温热的水流顺着干涩的喉咙一涌而下,叫醒了她四肢百骸里的困顿。
颜青画双手拖着水杯,低头认真瞧着它,仿佛在看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
荣桀准备好净面的水,进屋喊她:“你先去洗漱,我准备点水带着,你还要带什么?”
不过就是下山帮忙,根本不用那么麻烦,颜青画抬头,难得温柔道:“不用带别的,辛苦你了。”
荣桀简直受宠若惊。
不是说颜青画对他态度不好,相反,她其实是个非常知书达理的人。
兴许是因为家教极好,她待人接物总是客客气气,也很顾忌寨子里大多都是穷苦出身,从来不说那咬文嚼字的话。
她讲过家里都是读书人,荣桀原先并未那么清晰感受过,昨日见她安静坐在那读书的样子,一下子就对“教养”两个字有了深切体会。
因为教养太好,所以她对自己也一直非常好。
然而这种“好”,却真的只是客气而已。
可今日颜青画坐在那冲他笑的样子,却隐约有些不同了。
不知道怎么说,总归他能知道自己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怎么吸气也冷静不下来。
颜青画见荣桀站在那傻了一样,脸憋得通红,不由歪头问他:“怎么,是哪里不舒服?”
荣桀见她歪着头,一头长发垂在颈边,露出圆润细腻的耳垂,不由更是紧张,好半天没讲出话来。
他觉得自己丢人死了,一点都不是勇敢强壮的男子汉!
索性颜青画自己聪明,她渐渐反应过来,看着他噗得笑出声来:“还是大当家呢。”
她打趣他一句,见荣桀已经快成个木雕钉在地上,终于收起满心的戏弄,大发慈悲放过他:“行了,快去准备水。”
荣桀飞快消失了。
颜青画还是那个姿势坐在床边,等他走远了,才开怀笑起来。
这人真是忒老实了。
两口子起来的早,把自己收拾干净就出了竹屋,路上碰到叶向北,荣桀一瞬就恢复成那个冷静果决的大当家。
“我只带一半兄弟下去,剩下的你领着砍些老竹。”
叶向北颔首,拿了本本子跟在他身边说:“这次春耕的活计都已记录在册,我跟老冯一起核对过,你看是不是叫嫂子也审核一遍?”
颜青画心里也是这般想的,只她自己不会主动提罢了,等到叶向北主动讲出口,她才道:“我先跟兄弟们一起下山,大小店村我还没去过,也去认认人,晚上回来我再看,可好?”
“行的,大嫂说了算,也不是急事。”叶向北不知道为什么看了这个大嫂心里就发憷,他忖度这位年轻秀美的大嫂应当比他学识高得多,因此更是不敢造次。
读书人就是这样,对方若是比自己强,那就要发自内心尊敬。
颜青画淡淡扫了他一眼,笑着对荣桀说:“回头有空,咱们开个学堂,你也要学学呢。”
荣桀刚才还满心雀跃,这会儿听了这话面容一僵,顿时就白了脸。
看见那些歪歪扭扭的笔画,他就浑身不舒服,不说写了,便是读都很艰难。
叶向北幸灾乐祸:“哎呀大嫂,你就别强人所难了,以前老当家还叫老冯教大当家的,结果他跑出去走货去了,死活不愿意学。”
颜青画笑着站在荣桀边上,却说:“那大当家真厉害,不识字也能把生意做好,许多人都算不清楚账的。”
这也能硬夸?叶向北笑容尴尬在脸上,他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拱手行礼:“失敬,失敬。”
这两口子单个都惹不起,俩人凑一起更惹不起了。
叶向北也不知道该为寨子未来高兴还是担忧,总之他先溜走再说。
荣桀站在原地没动,小声补充:“我……其实识数。”
颜青画今日心情莫名好,她笑起来,轻轻推了一把荣桀:“我知道的,走吧先去用早饭。”
寨子里的扩建计划早就讨论过了,荣桀不在也有叶向北和冯思远盯着,盖楼手艺好的都留下来忙碌房子,剩下的就跟着荣桀和邹凯下山帮忙。
大陈行至今日,外敌虎视眈眈,朝廷暴吏横行,哪怕是征兵这样的事,也是可着穷苦山村来欺负,抓走一波不解气,还要再来一波。
梧桐镇在溪岭是有名的穷,这边军吏讨不到好处,自然就要欺压百姓。
因此几个没什么关系也没钱打点的村子如今已经见不到什么青壮男人,剩下的不是四五十岁的中年老者,就是未及束发的少年郎,实在也怪可怜。
大小店村原本加一起也就不到百户,如今能勉强凑百人都难。
大片的水田都因人力不及和种粮不足而闲置,若不是荣桀年年带人下山帮忙,恐怕温饱都成问题。
一行四十多个汉子骑着山寨里所有的矮脚马,依次下了山,荣桀因为要带着颜青画,走在最后头。
他低声给她讲大小店村的事:“村子里的水田都还不错,村民们也会种玉米芋头之类的粮食,两个村子就隔了一条溪水,村中也多有联姻。”
颜青画颔首,想到他瞧不见自己,便答:“我昨日清点咱们去岁种良有余,不如跟村民们说说租他们些地,咱们自己耕种,他们平日里帮着浇水除草,等秋日丰收也咱们自己收割。”
荣桀想了想,还是皱眉:“这两年换了个胆子小些的镇使,他不敢派人来大小店村闹事,这才叫村民们挨过饥荒,前些时候村长还跟我说村子里的男娃娃长大了些,能出些力气了。”
他没立刻应下,颜青画便知道他是想下山跟村长先谈谈,心里多少有了数。
一行人都是骑马好手,不多时就来到山脚下,往东北方望去,能看到些低矮的屋檐,那边便是小店村。
荣桀正想叫邹凯先去村里打声招呼,却不料山路上突然窜出一个人来,一下子扑倒在泥地上。
颜青画和荣桀这会儿正好已经回到队前,低头就看到那小孩儿瘦弱的背影和凌乱的长发。
“平子!”颜青画一下子就看出他是谁来,惊得就想从马背上跳下去。
荣桀一把揽住她纤细的腰,带着她纵身而起,一起落回地面上。
颜青画吓了一跳,等凑到平子跟前时心口还噗通直跳。
“平子,是不是村里出事了?”颜青画叫荣桀扶起他,焦急地喊,“你醒醒,到底怎么回事?”
这孩子平日里最喜欢干净,如今却满头满脸都是土,从杏花村到启越山可不算近,骑马都要一个多时辰,更何况是徒步而来。
平子悠悠转醒,刚看清眼前人是谁,便哭了起来:“又有狗头去旁边的张家湾抓人,爷爷见咱们村子也要遭殃,叫我、叫我过来找你。”
颜青画眉头一皱,脸色刷地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荣大当家:媳妇太温柔,吓死我了,发生了什么?
大嫂:你猜?
荣大当家:小心脏怦怦直跳QAQ
第17章 赶到
杏花村的老村长姓赵,平子大名叫赵平,取的平安健康之意。
在他的记忆里,八岁以前的人生确实和了名字,是的的确确的平安喜乐。
可那一年之后父亲和小叔都被征兵离开,从此以后家里就少了欢笑,他依旧顽强地成长着,却再没有小时候那么顽皮。
身前给自己顶天立地的人不见了,只剩下他一个,要用瘦弱的肩膀撑起整个家。
他已经成了母亲和爷爷奶奶的希望。
连年征兵,剩下的男娃娃们大多都很自觉,平子如今也不过十二岁,却能从杏花村一路走过来,走了两个多时辰。
十几里山路,他从深夜走到黎明,披星戴月满身寒意,却一刻都没停下。
“这怎么办?”颜青画回头看了一眼荣桀,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打算,却还是需要荣桀说那一句话。
这个节骨眼上老村长叫亲孙子过来请人,恐怕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荣桀跟邹凯对视一眼,沉声道:“石头你带上平子,先去小店村跟张大哥说一声,然后就上山通知兄弟们,先修出几栋竹楼来,急着住。”
叫石头的少年纵马上前,小心翼翼扶起已经脱力的平子:“会不会骑马?”
平子摇摇头,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石头冲他咧嘴一笑:“没事,哥带你骑,你安心,有大当家在,就不会有什么要紧事。”
平子闭上眼睛,终于放松下来。
荣桀站在原地看着这群过命交情的兄弟们,沉声道:“别的话不多说,这算是我的家事,愿意过去帮忙的,我荣桀真心实意感谢,不愿意去的也无事,要麻烦你们回寨子帮忙建楼。”
在他们山寨,荣桀一向不强迫所有人都必须听他的。
可这些兄弟也都不是孬种,听了他这话就都喊起来:“大当家这就不对了,您跟大嫂的事也是弟兄们的事,这事没跑。”
这些大字都不识几个的汉子,却用行动表明义气两个字最深的涵义。
荣桀扶着颜青画上马,双腿一夹,飞快往杏花村疾驰而去。
他身后,跟了所有一起下山的兄弟,除了石头,一个都没少。
颜青画白着脸,心中焦急村子里的事,也不太适应剧烈奔跑的马儿,这会儿整个人软软靠在荣桀怀中,什么话都讲不出来。
她心里头热乎乎的,既感谢他,又感谢他们。
耳边是男人强有力的心跳,脸颊是微凉的春风,颜青画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回到第一次他带她上山那一天。
那一日他们刚认识,她儿戏一般跟他回山,当夜两人就成了亲。
他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也不知道发几句海枯石烂的誓,却会认真跟她说:“以后有我在。”
她的命运在一夕间改变了。
兄长走后,她很长一段时间走不出来,要不是有父亲一直开导她,恐怕她都熬不到长大成人。
可是后来父亲也没了,她有一口没一口的捱日子,舍不得村子里帮助过自己的叔叔婶婶,放心不下自己教过的小学生们,才一个人撑到今天。
这个吃不饱穿不暖的乱世里,她曾经一直都很迷茫,活下去是为了什么?
直到上了山,见到了山寨里面乐观开朗的人们,她才隐约有点烟火气。
她跟他们也不过就认识几日罢了,今日杏花村有难,荣桀当机立断就要赶去帮忙,而这般兄弟们也毫不含糊,一起奔扑而来。
颜青画深深吸了口气,凌冽的风灌进喉咙里,叫她不由自主咳嗽两声。
荣桀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她:“风凉,你捂住嘴,仔细胃疼。”
颜青画接过,把帕子轻轻捂在口鼻处。
那上面只有清静的皂角香味,一看就是刚洗干净的,一点异味都无。
颜青画闭上眼睛,或许是因为荣桀太过沉稳,她也渐渐不再慌乱,整个人冷静下来。
军吏再如何厉害,也绝对不敢碰启越山的这些山匪,能保住杏花村的百姓最好,保不住……
颜青画皱起眉头,不敢深想下去。
往日里顾忌马儿吃力,他们要一个时辰才到杏花村,而今日实在有些着急,不过半个多时辰便赶到了。
正巧昨日是休息日,山寨的男人们一个比一个精神,到了杏花村口的时候竟没一个疲倦的,都是精神矍铄坐在马背上,一双双虎眸盯着村里几个穿着青色官服的人瞧。
那几个官吏正耀武扬威,其中一个三十来岁贼眉鼠眼的官吏正扯着方婶子家的儿媳,一不注意就要摸腰上去。
方婶子家这个儿媳是当年逃难来的杏花村,方婶子看她可怜,便领回家当女儿养,她自小跟方婶子的独子方大梁感情深厚,十来岁就成了亲,哪怕方大梁已经被征兵三年未归,她也依旧说着等她家大梁回来,两个人一定要赶紧抱个孩子这样的话。
这年景,最不缺孤苦伶仃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