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青画这才笑了。
这傻子,一会儿媳妇一会儿福妹,搞得她都不知道要害羞还是生气。
“你哪里知道我这小名儿的?”她轻轻掐了他一下,奈何荣桀胳膊太硬,反倒是她疼了手。
这浑人,忒不讲究了!
荣桀咧嘴一笑:“老村长偷偷告诉我的,说你小时候父兄都这般叫你,我听了只觉得好听。”
福妹、福妹,这个小名儿里包含着亲人对她的爱,望她福气满盈,长长久久。
只后来父兄接连离世,村里人怕她触景伤情,才改叫她颜丫头的。
颜青画白他一眼:“心眼都用这上了,看把你能耐的。”
荣桀像是被她狠狠夸了,笑得更开心了。
颜青画这边“驯夫”,耳朵里还听着竹屋里的动静,听着王二牛似乎是有救了,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你说说吧,镇子上怎么样了?”
说起正事来,荣桀便敛了敛笑容,整个人瞧着沉稳不少:“我原本想山上再养养,若是你的法子可行,七月时粮食便能增收。云州的事也不会进行的那么顺利,所以我们还有些时间。”
“只不过二牛的事也是赶巧,若是那镇使不惹我,我不会拿他怎样。”荣桀淡淡道。
他这话意思太明显了,颜青画脸色一变,皱眉道:“他出兵了?”
荣桀嗤笑一声:“可不是,领着他们那几十个歪瓜裂枣的守城军,还想活捉我呢。”
颜青画刚松下来的气又提上来,她这会儿顾不得羞赧,伸手就去摸他胳膊:“你没受伤吧?怎么不早跟我说。”
荣桀老老实实站在那让她摸,等被那小手摸得浑身都舒坦了,才道:“哪里用的上我出马?”
颜青画脸蛋一红,飞快缩回手去,还不忘再瞪他一眼。
荣桀继续道:“我许久没进城了,今日去了镇子上,发现一件事。”
“那边到底交通便利,有官道直通县里,另有官道通琅琊府,如果镇使没出兵,我还想再等等,结果他自己等不了来送死了。”
“我就顺理成章,接管了衙门。”他这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小的事儿。
然而接管镇衙门并不是一件小事。
梧桐镇是下镇,下辖一镇五村,饥荒年前总有千户人口。
因饥荒和战乱,镇子人丁骤减,算上朝廷刚允许设立的女户,也不过六百左右。
这么一个偏僻穷困的下镇,在整个溪岭并不惹眼,然而就是再穷,每一季都有税官要来梧桐镇收税,若朝廷有特殊政令,也会有传令官传令。
这个时候,是需要镇使亲自出面的。
“你没杀他吧?”颜青画问。
荣桀顿住了,眼神飘忽,想了半天还是说:“不知道……死没死。”
颜青画深深叹了口气。
这位缺了大德的镇使萧曾,恐怕已经凉透了。
她正想念他鲁莽冲动,不料荣桀自己却早就想好解释,忙道:“他这镇使官是买的,只带了几个小厮丫头上任,父母妻子都在留老家,根本不知他在这里如何作为。”
虽然荣桀几年不曾进城,对这位镇使却相当了解。
“如今朝廷是什么样子你比我心里有数,他这么个吃喝玩乐的主能好好接待税官和传令官?大概也都是叫手下官吏出面了事,有他没他都不妨碍什么。”
颜青画跟着他的思路,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这人实在是胸有沟壑,平日里瞧着傻兮兮的,正经起来可比任何人都精明。
“动手时我就想了,不如将计就计,”荣桀抬头望着天,“我们使一出李代桃僵,只要梧桐镇控制住了,我们就可以很轻松收到朝廷派发的政令公文,还能以梧桐镇为基点,慢慢养肥自己。”
颜青画长舒口气:“你说的是,我们镇子贫穷,商贾不多,如今正是农忙时,要到夏日才恢复通商。”
到那个时候,镇子里的百姓早就接受了山匪控制,一家老小都压在梧桐镇,还敢说什么话呢?
再说了,之前那镇使不是个东西,偷增农税和商税,梧桐镇都这般穷了,还叫他榨出不少银钱来。
老百姓们恨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为他打抱不平?
朝廷明令规定农税十税一,每年征收两次,商税五税一,每一季征收。朝廷又令年满十五男丁每三年服徭役,若家中殷实,也可赎买奴婢或以银两替服。
虽说朝廷的税也实在繁重,而且现在服徭役的政令改了又改,有些仁慈的父母官还是体恤管辖百姓,尽量争取消减自己县镇的徭役名额。
天盛年间连年战乱,就连县令都可以买官,因此那种青天大老爷真是遍地难寻。
不过萧曾也实在是个畜生,他不仅偷偷增了农税和商税,还逼迫百姓令交平安银,若是交不上,就要以男丁充徭役,好让他在上峰那添政绩。
是以梧桐镇的丁户连年锐减,百姓苦不堪言,对他恨到骨头里。
颜青画这会儿心里几经反复,最后便拿定了主意:“待我想好如何安抚百姓,写了折子跟两位先生一同商议。”
“正好赶上春耕,说不定这一次事出突然,是上天给我们的机会。”
荣桀见她面上毫无惧色,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善后,也跟着渐渐平复心绪。
杀了萧曾他不惧怕,占了梧桐镇他也不后悔,只是怕连累她,连累寨子里这么多人。
可颜青画三言两语,就打消了他心里头那点忧虑,仿佛无论他做什么她都有法子善后,有她在他就可以放开手脚去干。
两人把话说开,这事就翻了篇,荣桀正待说些什么,就听楼上有人喊他们:“大当家、大嫂,二牛醒了!”
荣桀低头看向颜青画,冲她温柔浅笑。
“辛苦你了。”
颜青画脸上微红,一半是高兴,一半是羞赧。
“说什么呢。”她小声嘀咕。
荣桀手指动了动,最终勾起她的小手指,在春风里晃了晃。
“我现在每天早上醒来,都要感谢一下弱冠生辰那天的自己。”
荣桀声音带着笑意,低醇宽厚,带着糯米酒醉人的芬芳,沁人心脾。
“若不是那天机缘巧合路过杏花村,我上哪里找这么好的媳妇?”
颜青画的脸霎时红成碧桃,眉心额妆仿佛熟透了的果儿,耀眼夺目。
“你真的是太好了。”荣桀喟叹道。
第28章 喜欢
他说起这样情话来自然又理所应当, 从不讲究什么风月, 心有所想便直白说出, 一点都不知道含蓄。
明明诗词歌赋样样不通, 却能说得颜青画心里小鹿乱撞,头晕目眩得不知如何回答。
索性他也就是想说出来,并不较真颜青画如何想。
两个人站在那,颜青画脸蛋是红的, 荣桀看着她难得别扭,也跟着红了脸。
倒是叶向北忙完了赶来, 看他们在那对着发呆, 疑惑地问:“怎么, 是二牛不好了?”
两人的含着光的眼神碰了一下,一瞬便又错开, 只留了个面红耳赤的余韵。
荣桀捏了捏烫手的耳垂,佯装镇定领着他上楼:“应当是无事了, 新请来的小韩大夫医术了得,刚还说二牛已经醒了。”
叶向北松了口气,却还是跟在他后面低声问:“大当家, 杰子和强子他们呢?”
荣桀回来就赶紧带着小韩大夫给王二牛看病, 他带出去三十几号弟兄,结果就回来仨, 叶向北自然有点担心。
“你放心, 他们在梧桐镇, 很好。”他说的话, 叶向北是从不质疑的,果然立即就有了笑模样,一点都不着急了。
颜青画跟在后面瞧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
这会儿小韩大夫正坐在外间的竹椅上净手,见他们来了,便道:“王兄弟从山上滚落的比较快,也正好地软湿滑,他外伤不太严重,就是肺腑有撞击损伤,这两个月怕是不能挪动了。叫他家里人上点心,必须要用汤药仔细调理,免得以后落了病根。”
“多亏你这一路赶得急,要不然就难说了。”
王三牛出来给哥哥烧水,听了这话顿红了眼眶,他立时就要向荣桀和韩大夫行大礼,被荣桀一把拦住了。
“这是做什么,我们寨子不兴搞这一套。”荣桀虎着脸说。
王三牛不过十五六岁,刚经历哥哥起死回生,情绪仍很激动。
他擦了擦眼泪,吸着鼻涕哽咽:“多谢大当家下山请大夫,也多些小韩大夫不嫌弃我们山寨,千里迢迢过来瞧病,我们兄弟二人真是无以为报。
许是得了哥哥嘱托,王三牛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我跟哥哥这些年攒了些银钱,回头都给小韩大夫,看看够不够诊费和药钱。至于大当家,多余话不说,我们兄弟二人从前跟着你,将来也会一直跟着你。”
荣桀也很动容,他拍了拍王三牛的肩膀,沉声道:“你哥哥病了,你要好好照顾他,他是我兄弟,我为他奔波是应当的,以后可不许再说谢字,太见外。”
他顿了顿,又看向韩大夫:“大夫您看诊金和药费要多少,一起算给我便是了,这钱由寨子里出。回头叫三牛下山跟你取药,不好劳烦你来回跑。”
王二牛是出工时受的伤,怎么好叫兄弟们自己掏钱治病?
韩大夫洗干净手,笑道:“你们这寨子,真是挺好的。”
“我的出诊费一向都是两贯钱,药费就得按每副药量单算了,他这药里有滋养脾胃的补药,价钱要贵一些。”
荣桀点头,二话不说就应下了。
叶向北赶来时已经带了钱,立即给他结了这次的账,还主动跟那套近乎:“免贵姓叶,名向北,不知韩大夫尊姓大名?”
韩大夫大概明白了叶向北的意思,也知道这帮山匪已经占了梧桐镇,因此也毫不扭捏:“我名为弈秋,博弈的弈,秋日的秋,瞧着叶哥比我年纪大些,叫我弈秋便是了。”
叶向北打蛇上棍,张口就叫:“弈秋大夫,这回多谢你跑这一趟,我已经跟厨房说了,晚上给你加几个好菜,您就在山上休息休息,等方便再下山。”
韩弈秋笑着点头,也客客气气的。
他没骑过马,头回就颠簸一个多时辰,刚才为了瞧病强撑着没倒下,这会儿其实都不太能站的起来了。
叶向北一看就很有经验,说的话也说到他心里去,他便顺势留下来。
这边没什么事,荣桀就领着颜青画回了家,他跑了一天,也有些累了。
颜青画陪他在一楼烧水,手里翻着他一会儿要换的短褐,看还有哪里需要缝补。
两个人就坐在火塘前唠叨起来,倒是不嫌弃热了。
“我想着回头让向北和阿和过去那边坐镇,向北管民事,阿和管守城军,还能顺便培养探子往县里送,倒是一举两得。”
颜青画是知道他的,他说心里有打算,必早就想好这些,根本不需要她再操心什么。
只不过叶向北那,颜青画还是多留了心:“我瞧向北同你更亲厚一些,可是有什么渊源?”
荣桀把烧好的水壶提到二楼,下来又续上一壶:“你别看他现在倒是开朗,以前可真是个臭老九,自以为读过几天书就了不起了。”
“那会儿他刚束发,只勉强考上了童生,秀才还没边。军吏去他们村子征兵,他们家就他一个男娃,家里也没多余银子,不去不行。”
颜青画取了把蒲扇来,给两人扇风。
“他们村有那么几个男娃娃脾气倔,就跟军吏闹起来,向北他娘为了保护向北被打折了腿,向北又跟着一帮人跑出来,因为没有腰牌和路引,只能以乞讨为生。”
荣桀回忆起过去,倒是十分平静:“偏巧我下山办事,见他可怜就顺手救了他,又去他村里接了他娘,他就带着他娘上了山。”
这事也没几年的光景,叶向北如今孤身一人,他娘想必已经走了。
颜青画叹了口气:“难怪他对你这般忠心。”
荣桀算是救了他全家的命,能不感激吗?
“都是兄弟,也不用说什么忠心不忠心,这么多年大家一起扶持走到今天,是真的不容易。”荣桀笑笑,火光里英俊的脸庞显得更是出众。
“我刚想了想,”颜青画边想边说,“原来的镇使是个贪官,他府库一定存了不少银钱,我们可以直接查收,先紧着给镇上的百姓换了粮食来。剩下的银子,我们就要精打细算了,应当开始收买铁器或铜器了。”
荣桀想着李代桃僵,一个是为了掌握朝廷动向,再一个可以直接接管官匠所。
大陈对民间管制颇为严格,盐铁酒糖都要抽官税,火药也不允许民间私做,违令者诛全族。
这些事在荣桀下山前还没想到,只回来的路上全部捋顺,这会儿说出来就显得胸有成竹。
“我看了地图,溪岭以鸣春江为界,往南无矿,往北要到赤同府才有个不大的小铁矿。”
这些事朝廷肯定不会宣告天下,多亏颜丹心读书颇多,几乎翻遍了官学出过的游记,才隐约标出这个点来。
能找到一个矿,就不愁没有武器。
溪岭有山有水,鸣春江穿行在雁荡山脉上,带来了丰沛的水汽。
整个溪岭都主种水稻,在干旱地区会间隔种两季玉米,一年四季都不叫地荒着。
只要他们稳住自己,脚踏实地给自己博一个出路,颜青画相信总不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若是没有遇见他,她恐怕已经被征入军营,此番还不如是生是死。
她这条命说来也是他救的,除了一心一意跟着他,帮助他,支持他,她也想不到更好的方式报答。
颜青画静静坐在那,她笑着看他,目光里有着细碎的光。
那光仿佛是火焰沾染的色彩,那么亮,那么暖,动人心魄。
荣桀也看着她:“你想去镇上吗?”
其实镇上条件要比山里好得多,内衙门又被萧曾修葺过,住起来肯定比这破竹屋舒坦。
这个山寨是他的根本,现在他们才刚迈开第一步,他是不能走的,若是颜青画想要去,他也不会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