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早早就把那身新娘子的吉服烫熨平整,荣桀踏进屋去,便被那靓丽的红迷住了眼。
确实很漂亮。
这身衣裳并不是多好的料子,却包含着母亲最深沉的爱。一针一线都很扎实,就算在箱子里压了一年,也依旧新如昨日。
龙凤缠绕着大朵的百合花,寓意着百年好合。
他把衣服小心叠好,见旁边还摆了个小木盒,回头问翠婶:“这是?”
翠婶背对着他,手里忙个不停,声音却传了过来:“这是我早年的嫁妆,这年月没什么好物件,好歹叫新娘子头上有些颜色,光秃秃的不好看。”
荣桀喉咙一紧,一颗心热乎乎的,半响也没说话。
那木盒里,静静躺了一支梅花簪子。
虽说只是包银的,做工却很精巧,朵朵花瓣栩栩如生,戴在头上一定很好看。
荣桀深吸口气:“多谢翠婶,等今日用完,明日一并收拾干净给您。”
翠婶回过头瞧他,眼尾细碎的纹路弥漫着岁月的沉淀,她笑着说:“衣裳就留给新娘子吧,婶子拿不出什么值钱的贺礼,就当给她添妆了。”
荣桀又向她行了礼,这才匆匆离开。
晚上便要在议事堂里举办婚礼,还有许多事儿等着他呢。
翠婶看他高大的身影消失,才喃喃自语:“希望新娘子穿着好看哩。”
这会儿的新娘子正坐在荣桀的竹屋里,笑着听顾瑶兰给她讲寨子里的事。
这姑娘个子特别高,身姿飒爽,面容俊朗,透着一股利落劲儿。
她是自己逃命上的山,孤身一人,倒也在寨子里安下家来。
“他们隔三差五都要出去办事,咱们就留在寨子里种田便是了,去年收成就很好,寨子里人越来越多,却也没有饿着肚子。”
颜青画点了点头:“我刚瞧见了梯田,确实很不错。”
顾瑶兰就笑,一对酒窝若隐若现。
“大当家的只让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跟他出去,说外面危险,指不定会遇到什么。”
“咱们还养了些山鸡,只是不怎么产蛋,几个月才能开荤一次。”这么听着,确实比山下生活富足。
一旦摆脱了朝廷那些苛捐杂税,百姓们勤勤恳恳,养活一家老小是不成问题的。
“这里确实很好。”颜青画又夸了一句。
顾瑶兰冲她挑挑眉,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抹不去:“大当家那人瞧着吓人,其实比谁都心善呢,除了那些青壮汉子,剩下的好多都是他救上山的,只要大家一起勤恳种田养鸡,从来也不厚此薄彼。”
她很爱说话,也很会说话,颜青画跟她聊了一小会儿,对寨子里的事儿就明白了七七八八。
顾瑶兰还要带她出去逛逛,只是她刚骑马上山累到了腿,现在还浑身疼呢,实在也没力气出去走一遭了。
不一会儿,叶向北就来敲门,顾瑶兰出去迎门,转身就把吉服捧了进来。
她把那衣裳摆在竹桌上,轻轻摸了摸上面精细的纹路。
“春妮还没来得及试,人就走了。”顾瑶兰叹了口气,打开边上的木盒。
“翠婶把压箱底的簪子也拿出来了,赶明叫大当家陪你去谢谢人家,也怪不容易的。”
顾瑶兰是个自来熟,也很热心肠,寨子里也没什么同龄的朋友,好歹等到颜青画上了山,才叫她能有个人说说话。
颜青画点头,真心实意道:“确实要好好谢谢婶子。”
她顿了顿,问:“你们大当家,没亲人了吗?”
顾瑶兰摇了摇头:“没了,寨子里的人拖家带口的都少,当年是大当家的爹老当家上山弄的寨子,只可惜前些年病逝了,寨子就托给了大当家。”
她也无亲无故了。
颜青画低头想了想,问她:“既然借了翠婶给女儿做的吉服,我跟大当家又都无高堂,不知是否可以请婶子替坐高堂,受我们拜礼?”
婚礼上若是父母俱亡,确实可以请相熟长辈替坐,却多半都是请族中老人,颜青画因着翠婶的借衣之情,能主动请她来坐高堂也很有心了。
顾瑶兰愣住,大约是没想到她能有这个想法,仔仔细细看了看她。
大当家年富力强,又有山寨和一帮兄弟,每逢下山办事,总能有不怕他山匪身份的姑娘家想要以身相许。
大当家一个都没应。
今日里匆匆出去一趟,却带了个新娘子回来,着实令人惊讶。
听邹凯的意思,就差没在人家姑娘村里强抢民女了。
刚一见颜青画,顾瑶兰便被她秀美的相貌亮了眼,浅谈几句,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跟他们大当家倒真是相配。
清清淡淡一个人,想事情却总是很远。
“怪不得大当家要抢你回来哩,真是个心善的好人儿。”顾瑶兰开了句玩笑话。
颜青画扫了她一眼,也跟着笑了。
也怪不得她要跟着回来。
山上比山下寒冷许多,家家户户都是做得结结实实的竹屋。
下面一层用来存放东西,上面则里外做两层墙面,以抵御严寒。
荣桀住的竹屋跟旁人没什么不同,一个外间一个里屋,还有个小隔间用来洗漱方便,简洁却不简单。
顾瑶兰见她打量屋子里的家具,笑着说:“桌椅床铺都是大当家自己打的,寨子里的男人都有一把好手艺,什么都会做。”
颜青画笑笑,也一点都不见外:“回头叫他给我打张书桌,也没个地写字。”
顾瑶兰眼睛一亮。
她凑到跟前,难得有些扭捏:“你识字啊?”
“恩,幼时学过,只粗浅认识一些。”颜青画不是谦虚,比起父兄,她确实只是“粗浅”了。
“那你回头教教我?”
颜青画点头:“好,若是农闲时,我可以开个学堂,寨子里的人想学都可以来学。”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看起来十分期待。
顾瑶兰这才知道为何她看她第一眼就觉的特别了。
这位大嫂身上有股独特的气质,若夸她知书达理,却也爽朗活泼,若说她满腹经纶,却也低调平和。
他们寨子里也就叶向北和冯思远认字,顾瑶兰也不觉得他们比小嫂子气质好呢。
“太好了,叔伯婶娘们兴许高兴,就是汉子们要哭爹喊娘了。”
颜青画“噗”的一声笑了。
这年月百姓成亲没那么多讲究,只要日子好吉时对,中午晚上都行。
颜青画远嫁而来,什么活都不用她忙,只跟顾瑶兰收拾好她带来的行礼,等着晚上拜堂成亲便可。
两人说话的功夫,外面又传来敲门声。顾瑶兰又应了门,这回进来个眉目慈善的媳妇子。
她手里拎了两个大竹筐,看起来个子不高,却很是有一把力气。
颜青画和顾瑶兰忙过来接她,刚一走近就闻到一股芋头香气。
“咕噜噜”一声响,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饿过劲儿了。
矮个媳妇子也不用顾瑶兰介绍,拉着颜青画坐到桌边,柔声道:“我是燕三家的,你叫我燕嫂子便是了。”
“燕嫂子好。”
她是个温柔的女人,说话也轻声细语的,手脚却很麻利。
“大当家惦记你,说你没用午膳,催着我赶紧热了点吃食给你。”她一边说一边笑,不着痕迹打量这位头回见的新娘子。
颜青画也笑了笑,心里莫名有些欢喜。
她接过竹篮,掀开上面盖着的帕子,几个热气腾腾的芋头冒了出来。
芋头个头不小,数量却不少,旁边还有一小碟咸菜,实在称得上是丰盛了。
颜青画犹豫了一下,没敢吃:“这……”
燕嫂子见她这样,心里也安稳了些,笑道:“你不用担心,山上食物不少,不会让你饿肚子。”
颜青画点点头,拨开一颗芋头,一口下去,甜滋滋的味道涌上心头。
真的很好吃,热气蒸到了她的面容,叫她一双漂亮的杏眼也跟着红了。
燕嫂子心里头发酸,见她细瘦的胳膊一点肉都没有,也别过头去叹了口气。
刚大当家说了,这丫头孤身一人,已经无亲无故。
“慢点吃,吃得饱饱的,才有力气做新娘子。”燕嫂子轻声道。
她招呼顾瑶兰坐到自己边上,取了红纸剪喜字。
没时间造新房子打新家具,好歹弄得喜庆一些,要不然太寒酸了,也委屈小姑娘。
颜青画低头吃着芋头,她不由自主盯着那红纸瞧,脸蛋儿都跟着红了。
燕嫂子瞧她不好意思,也觉得有趣。
这小姑娘瞧着冷冷清清,倒是眉心的那点朱砂叫她多了几分烟火气,原以为她比老人还稳重,却也是个会害羞的。
“回头屋子里都贴上字,就像那么回事了。”
燕嫂子对她道。
颜青画一气用了三个芋头,便不吃了,擦干净手也过来帮忙。
顾瑶兰要赶她:“哪里用你忙这个,去吃饱一些。”
“吃饱了,之前在村子里饿的长了,现在不能多吃。”颜青画笑笑,这些话很坦然就讲出口,一点都不觉得寒酸。
这年月,吃不饱饭的百姓比比皆是,不差她一个。
她取过红纸,仔仔细细开始剪喜字。
荣桀回屋的时候,一进门就瞧见她红润润的脸。
他愣在那里,一下子就看呆了。
燕嫂子瞪他一眼,笑着打趣:“没出息哦。”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荣大当家:确认过眼神,你是对的人~
大嫂:别开腔,自己人。
第6章 伤痕
荣桀在寨子里其实很有威信,平日里从来不端架子,不过该办正经事的时候也毫不含糊,很受信赖。
寨子里的百姓们难得见他这么高兴,也不由跟着开心。
燕嫂子这一句说出来,把两个人都闹了个大红脸。
要不是荣桀脸皮厚,又有大胡子遮挡,这会儿都不好意思进门哩。
荣桀走到跟前,问颜青画:“可还吃饱?”
颜青画抬眉瞧他一眼,浅笑道:“很好,多谢你。”
荣桀有点不放心,伸手撸了一把胡子:“应该的,待会儿燕嫂子和小顾会一直陪着你,我就不能过来了。”
虽说成亲当日还见面十分没规矩,他们这情况也却是特殊,也就没那么多忌讳。
颜青画点头:“我知道的,你不用担心我。”
简单两句话说完,荣桀就没了话。
倒是颜青画没那么扭捏,劝他:“你且去忙,我这里没什么事,都挺好的。”
荣桀嘿嘿笑了两声,转身出了屋。
倒是燕嫂子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嘴里念叨着“哎呦有事没叮嘱他”一路小跑着追过去。
颜青画和顾瑶兰对视一眼,都笑开了去。
“头回见大当家的这样,还知道害羞呢。”顾瑶兰笑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颜青画也笑,却是很含蓄的:“大当家是个很好的人。”
“唉,这还没成亲呢,就知道护着他了。”顾瑶兰摇了摇头。
燕嫂子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三个人很快就剪了一小摞喜字,燕嫂子就领着她们在屋里贴。
等贴到床边上,燕嫂子就道:“叫青画自己贴吧。”
她拉着顾瑶兰去收拾被褥,正好寨子里刚做了春被,今晚上洞房花烛夜,也算是能用上新被子了。
颜青画也大大方方,她站在竹床前瞧了一会儿,把床幔仔细打理利索,然后就爬到床上去贴喜字。
这个字是她亲手剪的,还带着热乎乎的温度。
等被褥都换了新的,新房也算是收拾利落了。
燕嫂子那个竹筐仿佛宝库,她又从里面摸出两根红烛,摆到床前的桌上。
“晚上记得燃起来,一宿都不能灭。”
颜青画认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等到屋里都弄利索,天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雨后的启越山清新美丽,天边一道绚丽的霞光挂在山峰之颠,寨子里热热闹闹的,好像人人都在笑,在这落日余晖里显得分外喜庆。
燕嫂子叫她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然后认真帮她换上喜服。
她个子比春妮高些,人却也更瘦,这身衣服虽不太合身,却也依旧显得她窈窕美丽。
仿佛生命力最顽强的三角梅,带着醉人的美。
燕嫂子叫顾瑶兰打了热水来,帮她净面。
等一张脸都洗干净了,她的手却顿在那里。
颜青画长得确实很冷清,垂眸的时候有些不近人情,因此她在眉心点了一点胭脂,众人都以为是额妆。
只是没想到……
那一道疤痕,实打实破坏了好面相。
颜青画静静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她轻声开口:“小时候顽皮,不小心摔的,不碍事。”
她顿了顿,又迟疑道:“要不,问问大当家吧。”
这两句话说的声音很轻,仿佛白雪静落,悄然无声。
哪怕是山匪,兴许也会嫌弃破了相的媳妇。
燕嫂子叹了口气。
多少明白这道疤痕是她心里的结,因此也没多说什么,只肯定道:“你放心,大当家不是这样人,你晚上且净面给他看,他一定不会说别的。”
颜青画轻轻咬了一下嘴唇,还是沉默下来。
在这只待了半天,她心底里就不想走了。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最憎恶的那种人,最后也没有坚持要给荣桀说清楚。
明明这一路都有机会的。
燕嫂子帮她净面,顾瑶兰给她通发,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隐约还能听到前边汉子们在哪喊:“今晚不醉不归。”
颜青画微微低下头去。
燕嫂子弯下腰,认真看着她,嗓子轻慢温柔,带着女儿家最动听的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