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青画难得肃着一张脸,她跟顾瑶兰各领一旗人,分左右坚定的守在城墙上。
每个城墙牙口都安排有两名士兵,隔一个牙口会配一名弓兵。她们手中的弓箭已经拉满,皆聚精会神盯着远方。
近了、近了、又近了。
颜青画眯着眼睛算射程,在敌人刚一靠近的那个瞬间,便高声喊道:“放箭。”
刹那间,无数箭矢破风而出,凶狠朝敌人扑杀过去。
敌人的闷哼声、金属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很快就有敌人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颜青画只觉得自己眼睛都红了,她已经没有任何心思去想什么对与错,什么生与死,她只想努力守住这个城门,同这些努力拼杀的好姑娘们一起活下去。
这一队琅琊府兵都是训练有素的老兵,他们身上穿着制式的铠甲,弓箭对他们的作用并不是很大。等到他们来到城墙下面,便用早就准备好的竹梯搭成人墙,一个个往城墙上窜。
一排排的竹梯架在城墙上,从远处看异常壮观。
可城墙上的士兵却都无人欣赏,敌人已经攻了上来,她们如今唯一要做的便是杀敌。
颜青画捏住手里的长刀,当第一个敌人出现在她眼帘之时,便凶狠地的一刀挥了出去。
对方的武艺精湛的老兵,一个闪身便用手肘护甲挡住了唐刀。他整个人悬在城墙外面,却压根不怕倒下去会有什么后果,捏着长刀就往前刺杀而来。
颜青画手里的唐刀挥舞不停,她没慌也没乱,脑子里想着顾瑶兰曾经教过她的一切,一招一式都往对方要害上攻去。
两个人一连交手十多个来回,终于颜青画的唐刀不知扎入了他什么地方,温热的鲜血溅了颜青画一脸。
那士兵叫都没来得及叫,松开手就倒了下去,落在城墙下发出闷闷的响声。
颜青画一瞬间有些失神,可紧随而来的琅琊府军却让她没心思再去想其他事情了。
她们就这样顽强地守在城墙上,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终于等到颜青画手都麻了,才发觉已经过去了很久。
刚刚她他还在想杀人是什么感觉,到了这会儿才发现,其实杀人没有任何的感觉。
每倒下去一个敌人,她甚至都来不及想最后对方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只知道这她们又多守住了城墙一刻,离胜利越来越近。
虽然这一次琅琊府军只派了一队人来偷袭,可确实是有些高手在。
约莫半个时辰以后,便有琅琊府军攻上了城墙。
顾瑶兰一直守在城墙上,见已经上了人,便奋不顾身的扑了上来。
一时刀光剑影,血花四溅,金属相撞擦出火光,照亮了顾瑶兰的眼睛。
这一刻时间是漫长的,又是短暂的。
颜青画眼中只有不停窜出来的敌人,她仿佛已经不知道饿,不知道累,也不知道疲倦。
时间在不停的往前奔走,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只想守住这个城墙,守住他们好不容易才能拥有的片刻幸福。
就在攻城战到了尾声时,跟颜青画同守一个牙口的士兵突然被敌人一刀刺中胸口,她只来得及匆匆哀嚎一声,便倒了下去。
对方是个八尺有余的高大汉子,他趁着颜青画闪神的刹那间一跃而入,仿佛高山与钟塔一般立在颜青画身前,眯着眼睛看她。
颜青画这会儿已经出了一身的汗,黏黏腻腻的好不舒服,她口鼻尖是浓重的血腥味,视线里也一片模糊。
她感到自己已经很累了,捏着唐刀的胳膊几乎都要抬不起来。可危险就迫在眉睫,对面的敌人凶恶得像一头怪兽,他挥舞着长刀,向颜青画狠狠的挥来。
颜青画下意识抬起双手交叉在胸前,手腕上的铠甲挡住了对方的第一次攻击,却把她双手都震麻了。
她脑海里空茫一片,却很快就回过神来。手中的长刀似有天相助,脑海中顾瑶兰教的那些招式印刻在她身体里,控制着她挥舞长刀,向那人攻击而去。
顾瑶兰那也有两名敌人正在纠缠,实在顾不上颜青画,她心急如焚,却发现颜青画的动作相当利落干净,顿时安下心来。
颜青画每一下都能攻到对方的弱点上,明明是个单薄瘦弱的姑娘家,却也没见那大汉伤她一分一毫。
这一场战争是漫长而残酷的,颜青画的胳膊肩膀都受了伤,可她一点儿都不觉得疼。
她觉得有什么在她血液里苏醒过来,它热烈地燃烧着,烧尽了她所有的理智。
颜青画终于大喊一声,她整个人向那汉子扑去,沾满了鲜血的唐刀,狠狠刺入那人的脖颈间,飞溅起来的血映着天上灿灿的日光,诡异地夺目又绚烂。
那汉子一声不吭地倒在了地上,他睁着铜铃一般的眼睛望着天,仿佛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这样一个小姑娘击败。
颜青画一下子就跪到在了地上,她粗喘着气,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防守在下面的士兵奔上城楼,填补了空位。
顾瑶兰干净利落的杀了两个对手,她走过来搀扶起已经站不起身的颜青画。
“这一回你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了吗?”顾瑶兰在她耳边问。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当年的我却觉得特别畅快,手刃仇人的快感是任何事都比不了的。”她顿了顿道,“青画,恭喜你活了下来。”
颜青画狠狠闭上眼睛,她抖着嘴唇,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声来。
她想告诉顾瑶兰,杀了人她并不觉得畅快,也不觉得开心,却着实有些劫后余生。
我活下来了,我们守住了城门。她心里这样想着着,几乎想要朝天空大声呼喊。
这一场攻城站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直到日上中天,阳光洒洒,琅琊府军才停止进攻。
他们剩下的伤兵三三两两往后退去,没有再坚持往上攻。
颜青画和顾瑶兰靠坐在城墙上,望着他们退后的身影不言不语。
今天他们也死伤了不少人,可谁都没有力气再去哭了。
颜青画站起身来,用满是血的衣袖擦了擦脸,她对剩下的女兵说:“回去吧,吃饱了饭睡上一觉,明天便又是新的一天。”
第68章 苦熬
西城门暂时守住了, 颜青画回了县衙,仔仔细细洗了一个澡。
小丫鬟春杏给她换了两桶水,身上的血迹才终于洗干净。
颜青画面无表情的出了浴桶,低头仔细瞧了瞧身上的伤口, 她白日里没受太重的伤, 胳膊和肩头只有星星点点的刀痕, 万幸没伤筋动骨,不过用手轻轻一碰,却也是有些疼的。
春杏进来帮她擦药,不由有些心疼道:“夫人,您去做这些干什么?有那么多士兵在呢, 您何苦去吃这苦头。等到大人回来瞧见,定是要心疼的。”
颜青画倒是摇了摇头, 轻声说:“旁人总说富贵迷人眼, 说人人都只能有难同当, 到头来却不能有福同享。若是我跟大当家连共苦都不能与兄弟们一起,那还讲什么同甘呢?”
春杏不懂得这些, 她只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丫鬟,却也知道大人对夫人有多爱护。
但夫人这么说了, 必定有她的道理。春杏仔细给颜青画包扎好伤口,又取了细软的内衫给她穿。
“夫人,晚上要用些什么?厨房里熬了红枣小米粥, 我给夫人端一碗来填填肚子吧。”
颜青画这会儿倒一点儿都不觉得饿, 她有些烦闷, 胃里空空荡荡的却一阵翻腾,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充斥在她四肢百骸,叫她霎时间就失去了胃口。
“你下去休息吧,我什么都不想用,这会儿就要睡了。”
春杏帮她把头发温干,低声又劝:“夫人您在外面忙了一天,又受了伤,不用晚膳怎么能行呢。”
然而她是说不动这位夫人的,末了也只是被她推出房门,跺跺脚回房间休息去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颜青画躺到床上,她睁着眼睛呆呆望着床顶的床幔,脑海里思绪万千。
这一天的事在她眼中一闪而过,就像年少时在中都看过的皮影戏,桩桩件件都似是真实的。那里每一个人物都是鲜活的,他们的鲜血也是温热的。
颜青画翻身面向里侧,然后便静悄悄的,无声无息的默默流起眼泪来。
杀人的滋味真的不好受,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痛苦、恐惧、哀伤与无奈会一起翻涌上来,叫嚣着啃食她脆弱的神经。
她现在是想吐又吐不出来,饿了却又没有胃口,她心里面恶心极了,觉得自己仿佛飘在床顶看着行尸走肉的自己,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不过是臆想。
这会儿她并不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然而心里却很清楚明天还有许多事等着她,她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可她不能叫自己这样软弱下去,一旦她今日怕了,明日不敢再上战场,那她就真不配做这个大嫂,不配被别人尊称一声夫人了。
红缨军里明明还有那么多姑娘跟着她和顾瑶兰一起拼杀,她们无论年纪和出身,今日可都毫不退缩地上了战场,哪怕最后都受了伤倒地不起,却也都没一个人哭。
这一夜颜青画翻来覆去纠结,天色微白时才渐渐睡着。
然而即使能睡着,这一觉也不可能睡踏实。外面刚一有动静,她就猛地惊醒过来。
初秋时节,她身上却出了一层薄汗。昨夜梦里光怪陆离的鲜红场景还扎在她心口,叫她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春杏在外面敲门:“夫人,叶大人,请您过去呢。”
颜青画呆了片刻,随即起身穿好衣裳。
春杏听到她起来了,这才打水进来给她洗漱:“夫人,我看看您的伤,今日可得换些药才好。”
今日里颜青画难得起来的迟,已经来不及去前厅用膳了。
春杏虽然才跟了她没几天,却是相当的细致妥帖。这一会儿的功夫就给端来一碗绿豆百合粥,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红枣馍馍。除了主食,她还细心准备了三样小菜,都很是爽口。
小菜里的八宝菜是香油拌的,闻起来实在是香。
春杏又哄她:“夫人昨日几乎没怎么用膳,早上这一顿可万万不能省了。若是您瘦了,大人回来要骂我的。”
也不知怎么了,颜青画的胃口仿佛一下子就开了。她甚至能听到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声,直到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
“春杏,辛苦你了。”她十分真诚地感叹一句。
春杏羞涩笑笑,把饭菜都端上来,忙去帮她盘头发:“夫人赶紧先用,仔细饿坏了。”
颜青画的头发是越来越好了,再也没有往日那般枯黄,手摸上去细细软软的,就像她的性格一般温柔体贴。
“夫人今日还要去巡逻吗?留在家里休息一天吧?”
颜青画却来不及回答她了,她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这顿饭,平生第一次没有端住爹爹哥哥曾教导过她的礼仪。
她确实是饿得狠了。
“今日还是要去的兵营里,许多姐妹们都受了伤,我得去看看她们才好。”
今日已经是守城的第十日了,受伤的士兵也越来越多,不仅他们自己快要吃不消,琅琊府军更是快坚持不下去了。
他们如果不能顺利的攻下怀远县,回去实在没办法跟布政使和都指挥使交代,这一趟办差不利,回去是要落罪的。
春杏取来另一身干净的军装,铠甲还是那一套,只不过春杏已经擦干净了。
颜青画摸着那身已经有了伤痕的铠甲,隐约还能闻到上面斑驳的血腥味,如果没有它,也就没有今日的她了。
她收拾好自己,直接就出了房门。叶向北正在大堂等她,见她气色尚且算是好的,心里不由更是佩服。
“原本还想请侯夫人过来看望你,怕你不习惯,一时想不开。没想到夫人到底是个坚强的人,不用旁人再多说什么。”
颜青画轻轻叹了口气:“不是我坚强,只是现在实在也不是软弱的时候。”
叶向北见她精神尚可,便道:“大当家已经走了将近十日,按原来的计划应当已经在往回赶,就是不知能不能在这两天内赶回。如今我们已经有一百多兄弟受了伤,剩下几日怕是要苦战了。”
颜青画往远处望了望,今日又是个大晴天,万里晴空,一望无际。
“我们要相信他,他说什么时候回来,就一定能回来。我们只需要守住这几日,等他凯旋而归便是了。”
话虽如此,可到了今日战况胶着,无论攻守都很吃力。
北城门已经被琅琊府军的攻城车撞的稀烂,若不是有里面的巨石挡着,早就被打开一个豁口。
一队弓兵一直在里面往外射箭,甚至有不愿躲在家中的百姓准备火把递给他们,叫他们将就着往外扔。
琅琊府军今日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进攻的比以往每一日都凶猛一些。士兵们或多或少都带了些伤,却没一个说要下来歇会儿的。
颜青画也是浑身都痛,可她依旧捏着刀,跟其他士兵一起守在下面。
就连书生样的叶向北也披挂上阵,挥舞起长剑的动作干净又利落,完全没有读书人软手软脚的样子。
琅琊府军从天不亮就开始强攻,一直到中午时分才终于停下第一波攻击。这时北城墙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不时就有碎石零零散散往下落。
用午饭时,颜青画就跟士兵们坐在一起,带着笑鼓励他们:“也就这一两日了,咱们再加把劲。大当家一定能按时赶回,到时候咱们便可倾巢而出,把琅琊府军打的个落花流水。”
他们夫妻二人鼓动起人的时候都是振振有词的,一个比一个会说好听话。若是仅仅如此,才不会有如此多的士兵和百姓跟随他们,说到做到才是关键。
人这一辈子,随随便便轻易许诺简单,认认真真严肃守诺却很难。
这一日,他们用鲜血和汗水苦熬到日落时分,大概琅琊府军也撑不住了,终于败下阵来。
当撤退的号角一响起,怀远县的军民便都松了口气。
又是一天过去了。
叶向北腿上受了伤,他一瘸一拐的走到颜青画面前,道:“琅琊府都指挥使肯定给他们下了死命令的,如果他们不能在一月内平息怀远县的叛乱,回去便要重重受罚。”
琅琊府的位置十分尴尬,它紧邻云州跟业康,这两地若是一起发难,琅琊府危在旦夕。
说起这个,琅琊府都指挥使如何能不急呢。
颜青画叹了口气:“若不是立场不同,我真要为他们的勇猛所折服,咱们打了这么多场仗,也就琅琊府军有些军人的架势,比以前的县衙守军不知好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