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陵观火——三月蜜糖
时间:2018-10-07 09:19:06

  “奶奶怎么了?”好歹家里还有个一直骄纵我的人,老太太宠我宠的有些无法无天,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为了我的自由无拘无束,跟宋之书斗智斗勇数十年,所谓老当益壮,英姿勃发,我觉得用来说奶奶一点都不夸张。
  她这样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家,怎么会身子不大好。
  “你走后,奶奶便一直闷闷不乐,这几年都是在用补药,他老人家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爹爹也拿他没办法。”苏贤汝叹了口气,似乎本来没打算说这些。
  “来之前,爹娘嘱咐我,千万别告诉你奶奶的事情,可是我觉得,阿缺,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自己能做判断,不能老是靠着爹娘做主。”苏贤汝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宋之书要把我踢出宋家大门,我还没长大呢,看我个头还这样小,我做不了主。
  “爹爹要把宋家传给你?”我问的突然又蹊跷,雷的苏贤汝半天没缓过神来,他愣愣的看着我,仿佛说了半天话,都是在对牛弹琴。
  “算了,是为兄错了。”当然,不是你的错,难不成还是我错了,奶奶肯定没事的,爹娘说了让我十八岁才能下山,我不下去。
  我不能下去,万一我下去了,奶奶看见我,一激动,情绪紊乱,或者再无盼头,那我到底是做错了还是做对了,谁能告诉我。
  “替我照顾好奶奶。”说完这句话,我只觉得浑身没劲,软趴趴的又睡过去了。
  苏贤汝走的时候是在某一天的清晨,天蒙蒙亮,空气里还有露气,以往这个时辰,我还是在睡着的,可是,前天夜里鉴于苏贤汝平白无故多跟我说了一会子话,我知道,他可能要准备下山了。
  他走的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背影,于是我撒开小短腿,朝着藏书阁跑去,藏书阁的楼梯被我踩得咯咯作响,这是在等着我打扫吗,衣袍扫过地面,飞起一片尘土,呛得我咳嗽起来。
  待我爬到最顶上,推开窗子,那人已经出了寺门。
  月白的袍子随着他的走动划出好看的线条,我趴在窗户边上,突然想起那条帕子的味道,我是男的,我是男的,我在心里默念几句。
  苏贤汝头也没回,出寺门的时候没回,路过山下那棵大槐树的时候也没回,直到我连影子都看不清楚的时候,他也没有回半下头,为了等他的一个转身,我在那撑着眼皮不落,撑到最后,眼珠子疼的挤出俩水滴,一前一后落在散漫灰尘的窗台上。
  “替我照顾好奶奶,还有,别抢我家产!”我捏着鼻子大声朝着已然看不见的地方喊道。
  “吓死老子了,你叫鬼呢。”冷不丁背后传来一声抱怨,我不想回头,可是想想还得下去,便低着头转过身子不抬眼的从他一侧下去了。
  “傻缺,你干嘛呢,病完脑子傻了。”他追着往下跑,一边跑一边笑,“你刚才喊什么,就你家那点家产,人家苏贤汝还看不上呢。”
  我回头定住,那孙子一个刹车没刹住,扑腾一下扎到我怀里,我嫌弃的推开,又退后几步跟他保持距离,一字一句说道,“从今天开始,如果没有师太的话,你最好离我远一点,不要越过这个距离。”
  说罢,我头也不回就跟苏贤汝方才那般,大义凛然的离开了。
  从那以后,我跟陈棉那孙子便划清了界限,不是万不得已,绝对不跟他废话,那孙子却是每日里都活的风生水起,在一众师太小尼姑的簇拥下,整天忙碌的赚着香油钱,自得其乐,又能为寺里添瓦加转,一堆莺莺燕燕之中,玩的不甚快活。
  如此又是一年多,这一日我突然收到一封快马加鞭传来的信函,好吧,也许没那么快,只不过信到我手上的时候,那蜡印还微微烫手,宋婉的字有长进,清新隽秀。
  “弟阿缺亲启,奶奶病危,爹娘为了冲喜,特意将三姐宋秋,四姐宋冬的婚事提前举行,本月十五,宋秋将许给长林街琴铺欧阳家,欧阳易,宋冬嫁给南门卖首饰的李家,李平生,爹娘担心弟身体与前程,不允告知弟详情,然姐内心焦灼,恨不能替弟分担,奶奶病中,犹自呼喊弟的乳名,姐闻之涕泪纵横,弟见此书,还望多加思量,归与不归,皆在人情,万望珍重。五姐宋婉”
  奶奶果然病重了,我从柜子里拿出那个蓝底包袱,又往里塞了些银子,当年苏贤汝放在里面的银子,我一分都没动,寺里清淡,也没有花钱的地方。
  这次跟普惠师太告假的时候,师太也分外开恩,她送我一本经书,竟是我之前抄过的《四十二章经》,当然,后来被发现是陈棉所为。
  “宋缺,你父亲当初求我收留你的时候,再三嘱托,在你年满十八岁之前,万不能放你下山,势必要劳你筋骨,饿你体肤,贫尼恐怕要让他失望了,如今你奶奶病危,于情于理,你都该去送她一程,人死如灯灭,宋缺,你要好生对待,万不能大起大落,红尘万物,皆是空无,看透看破,阿弥陀佛。”
  我双手合十,无比恭敬的给师太施了个礼,这年我十六了。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最终谁也强留不住谁,我不难过,我难过的是,为什么在我能够陪她的时候,根本就不懂得跟她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格外奢侈。
  苏绣哭天抢地的迎我入门,抱着我又哭又笑,我抬头看她,什么时候苏绣的脸上布满沧桑,浅浅的沟壑让她脸色看上去不那么圆润光滑了,原本的乌发现在夹了许多银丝,我愣头愣脑道,“娘,你怎么老得这么快。”
  苏绣张着嘴定在那里,随后一甩帕子骂道,“你个小没良心的,缺啊,娘老了,可是,你个头怎么还跟离家时候一样,不见长呢,你在那山上,是不是没得吃,没得喝。”
  可不就是吗,陈棉好吃好喝,长得比我高了一头多,围着他转的小尼姑明显比围着我的多了不知多少倍,虽说我也是普贤寺为数不多的两个男子之一吧,可是,为什么这些小尼姑就不知道饿汉子饥这个道理呢,放着我这么一个美男,愣是叫我龙阳真人,我不是真人,更不是龙阳。
  作为一个男人,此时此刻更不能跟苏绣哭哭啼啼,于是我揽着她的脑袋,大义凛然的安慰道,“谁说的,我在山上吃香的,喝辣的,普惠师太说,我可能发育的晚,看我爹的身高,将来我肯定长不矮的。”
  “那就好,那就好,去年贤汝回来,说你病愈,为娘我好生担心,还好你身子骨抗病,好了,你爹在内堂,快去行礼吧。”苏绣拉着我,宋婉在一旁不动声色,我自然明白,她是不想被家里知道是她写了那封信给我,才使得我这样不管不顾跑下山来。
  宋之书一脸铁青的坐在堂上正位,不知怎的,我的腿脚突然筛起糠来哆哆嗦嗦不敢进去,刚犹豫着要先迈左腿还是右腿。
  突然的一声厉喝让我当场跪了下去,“爹。”
  膝盖直愣愣碰到门槛,咯嘣一声听得苏绣又是一声呼天抢地。
  甩着小帕子就往宋之书身边去了,“相公,你这是何必呢,阿缺在外面受了不少委屈,今天回来,也不会待太久,更何况,他奶奶......”
  宋之书这次居然没有被苏绣一番话哄骗过去,直直问我,“你是不是听了什么信才回来的。”
  我虽然没撇头,但是能觉察出宋婉的目光嗖的看向了我,放心,弟弟我不是出卖亲姐的人,我抬起头,望着宋之书那张紧绷的脸,他倒好,脸上跟走的时候差不多,比苏绣保养的好多了。
  “并无,孩儿只是想家,回来小住几日,普惠师太批准了的。”
  
 
  ☆、第十八章
 
  宋之书一副你当我是白痴的表情,目光如炬,誓死也要把我看个里外通透,还真让人有点吃不消,我暗地里朝苏绣比划了一下,苏绣多聪明。
  拿着帕子擦了几下脸,梨花带雨的说道,“相公,婆婆在病榻许久,只盼望阿缺能回来,你还在这里说这些有的没的,当务之急,是赶紧让婆婆见一下阿缺,了她心愿。”
  宋之书仿佛骤然清醒,他站起身子,居高临下负手而立,他这么高,我以后准矮不了。
  “还不快去看看你奶奶!”他都发话了,我跟猴子一样从地上蹦起来,抬腿便往后院跑去。
  我来了,我的祖宗。
  次奥,满屋子的药味,俩丫鬟站在床边,是我不曾见过的,老太太躺在病榻上,听见动静也不见有反应。
  我站在门口,张了张嘴,喊出来的奶奶声音有些发抖,“祖宗,我回来看你了。”
  老太太像做了个噩梦一般,一脸惊恐的看着我,随后伸手拄拄一旁的丫鬟,低声说道,“又来了,快,快给我拿过来拐杖。”
  那丫鬟极为听话乖巧,转眼间老太太手上握了一杆长长的龙头拐杖,雕花精细,又是谁送的贺礼吧。
  我欣喜的靠上前去,一声奶奶还没喊出来,老太太一棍子闷在我头上,不是说病重吗,怎么出手还这样霸道,我捂着被砸懵的脑袋,刚要斥责一旁的丫鬟,只听老太太接着说道,“别来锁我,我孙子还没回来,别来锁我,打死你,打死你!”
  次奥,老太太魔怔了,跟我当年在思过崖一个情形,难道他也看见那俩仙人了,牛头马面?
  我凑过脸去,老太太脸上的细纹都看得一清二楚,“老太太,你瞧瞧我是谁,我是你大孙子啊,我回来了!”
  老太太两手被我握着,那拐杖动弹不动,嘴里犹自念咒,“天灵灵,地灵灵,妖魔鬼怪快显灵,将这作死的杂碎速速捉去。”
  老太太,你这是怎么了啊,我夺出她的拐杖,握着她布满老纹的手,“奶奶,是我啊,我是阿缺,你不是要把家产留给我吗,奶奶,你醒醒,我回来了,奶奶,我不是杂碎!”
  老太太嘴里还是一直嘟囔,手上也动作不断,我歪过头去,仰起脸来看着一旁的丫鬟,“我奶奶这是怎么了?”
  那俩丫鬟唯唯诺诺,半天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五,苏绣跟宋之书在门外刚进来,说也奇怪,从来都跟在宋之书身后的苏贤汝,今日倒不见踪迹。
  “你奶奶糊涂了好几个月了,早就不认得谁是谁了。”宋之书微微皱起眉头,面上有些阴郁。
  “胡说,我奶奶就算不认识所有人,肯定也会认得我的。”这么精明的老太太,怎么可能认不出我来,我晃晃她的手,老太太两眼一翻,迷迷瞪瞪昏睡过去。
  “长陵城最好的大夫都来过了,阿缺,你多跟奶奶呆一会吧,最近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恐怕,时日不多。”苏绣拍拍我肩膀,又私下对宋之书说了什么,两人带着丫鬟关了门出去了。
  我把老太太往里挪了挪,在她身侧躺了下来,明日便是宋秋和宋冬的喜事,老太太的喜服在一旁搁着,大红的颜色衬着屋里的晦暗,唯一的一点生气。
  我能闻到老太太身上的味道,虽然有浓浓的药味遮盖,可她每次犯错把我护在身后的那股侠肝义胆,此时此刻我还是能闻到的,老太太,你不是平时身子骨最硬朗吗,怎么突然间就倒下了,他们都说你大限已到,让我不要伤心,老太太,你梦里的牛头马面,也跟我见到的一个模样吗,到时候我给你多带点钱过去,也好跟他们打点打点。
  睡着的老太太格外安详,跟我小时候的奶奶并不相似,从前她总是很强势,尤其是为了我跟宋之书对抗的时候。
  傍晚的时候那俩丫鬟过来给老太太换了喜服,虽然她睡着,可是这不妨碍她们行动,很快,老太太身上崭新的红色已经换完,一人扶着一人又给她梳洗,老太太就跟木头一样任人摆布。
  我鼻子一酸,从屋里头出去了。
  那一片瓜地还在,只是过了成熟的时节,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叶子和瓜藤。
  抬头望见那片李子树倒不错,日益粗壮,上面成熟的李子很多都已经腐烂,掉在墙头上的无人捡拾,到便宜了平日里飞来的鸟,若是叫陈棉那孙子看见,指不定多心疼,罢了,人家家大业大,心肯定也比我们大。
  欧阳家和李家来接亲的人都很准时,敲敲打打一大阵子,按照长幼次序,欧阳易先来接了宋秋,跟父母拜别,又去给奶奶行了礼,两人执手站在一旁,接着便是李平生,宋冬身上带了不少首饰,李家出手阔绰,宋之书也算给四个姐姐都找到了好的归宿。
  就在四人准备迈出宋家大门的时候,门口却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色袍子的身影,高而瘦,气质文雅平和,不是那苏贤汝,还能有谁。
  一脸的风尘仆仆,倒像是赶路回来的,一进门便对四人作揖,“三姐四姐,贤汝来迟了,这是给两位姐姐的贺礼,还望不要嫌弃。”
  他从袖子里掏出两块石头,毕恭毕敬的递给两人手中,“这是贤汝在外时托人买的青田石,我们这边没见过的,两位姐姐也就看个新鲜,贤汝恭贺姐姐姐夫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文绉绉的,马屁拍的也响,他回过身来,似乎对我的在场并不吃惊,只是淡淡看我一眼,便不再说旁的了。
  倒是宋之书,满脸都是自豪得意,“贤汝,你有心了,杭州那边的生意多亏有你。”
  “父亲言重,贤汝的本分而已。”次奥,好一场父子情深。
  两家的喜酒都从早上摆到晚上,我们也是先去了欧阳家,又吃到了李家,这会儿喝完酒的空档,已经天晕黄了。
  宋之书和苏绣嫌吵闹,提前离了场,宋婉又跟着方如信说去买墨,私会就说私会,还去买墨呢,家里什么时候还需要宋婉自己去买这些玩意。
  趁宋之书不在,我偷偷尝了几口那醉仙坊的高粱酿,真不错,比起当年跟陈棉喝的那坛子酒,有过之而无不及,想来配方是有改动了。
  正想再喝几口,酒杯上面却盖了只手,那手骨节分明,修长单薄,让人有种想摸一把的欲望。
  苏贤汝将酒杯拿到一旁,又给我换了一杯茶来,缓声道,“热闹我们今天也沾了,阿缺,奶奶今日还在府里等你,我们先回去吧。”
  回去?当然要回去,我起身,李家的管家笑着将我们送到门外,一直望着我们没了影子才进去。
  说是要回去,我却沿着这清水河走了一遭又一遭,突然想起那年跟思思姑娘还有陈棉坐船的场景来,于是我歪着头问后边那人,“苏贤汝,你是不是坐过画舫?”
  那人一惊,面上骚的不行,仿佛受到极大的羞辱一般,义正言辞道,“阿缺,你怎会问这样的问题,画舫这种地方,是你我这样的人该来的吗?”
  没来便没来吧,看来当年我是花了眼,看差了。
  我在前头,那人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心里莫名有股怨气从内而外逐渐散发,于是将两手甩的虎虎生风,回头恶狠狠的问道,“苏贤汝,你怕我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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