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并排沿长廊去往王府的后花园,长廊两侧、外面院子里都是随处可见的大红灯笼,罩子上贴着的一个一个春字闪闪发亮。夜幕被绚烂明亮的烟火击碎,那样响亮的动静亦是久久不消。
谢清豫温声问陆云绣:“书院的事应是都妥当了吧?”
“嗯,不要紧。”陆云绣说,“毕竟上元一过便该上课了,也招了一些学生。”
想起和谢清豫讨论过可以教孩子们一些傍身艺,陆云绣又说:“之前不是想过要不要教女红之类么?后来仔细想想,或许可以让他们先读书识字,若有兴、愿意好好学,再请人来教也不迟。有好心的绣娘说过,需要便可找她。”
谢清豫笑着感慨:“真周道呐。”
“过奖。”陆云绣微微叹气,“其实知道这样很任性,所以想做得更好一些。”
谢清豫说:“若这样是任性,那么多一些任性的人,不知多少人受益。”
陆云绣不好意思的回:“是在往外面白送银子呀。”
谢清豫不赞同道:“这样的好事,怎么能单单用银子来衡量?”
陆云绣笑:“至言说过和郡主一样的话。”
好像是在说他们有默契。
谢清豫心一甜,脸上笑笑道:“因为本便是这么个道理。”
“这样多银子花出去,总有些过意不去。”陆云绣说:“可至言说良田、庄子、铺子都回来了,这些银钱还是拿得出来的,让我安心即可。”
虽然这种想法有些老旧,但陆云绣想说自己弟弟而今尚未成家,往后自有许多需要银子的地方。当着谢清豫的面,又是不好说出口,唯有将这般想法藏在心里。
谢清豫不知陆云绣心所想,却记得陆至言年前曾同她说过的,只要陆云绣能健康、平安、开心就好。因而,她与陆云绣说:“大概比起这些身外之物,更希望你可以过得高兴、生活觉得满足。”
之前在廊下时,谢清豫已吩咐下去准备烟花。是以她与陆云绣到得王府后花园,需要准备的,底下的人一应都准备妥当,一贯做事没有半点儿怠慢。
小厮开始点烟花以后,谢清豫和陆云绣随之停止了交谈。腾空而起的一朵一朵焰火在漆黑的天幕不停炸裂,转瞬又纷纷如雨飘落消失在半空,叫人再难寻踪迹。
却是这样昙花一现、稍纵即逝的美丽,编织成寒寒冬夜里的一场火树银花。待放完焰火,周遭无端有种繁华热闹过来的冷寂感,花园里,只剩下不远处绿萼梅花的幽幽冷香依旧。
两个人在外面站得有些久,不过揣着炉又严严实实裹上斗篷,谢清豫不怎么觉得冷,却顾及陆云绣,转头问她:“冷吗?要不要回去?”
陆云绣正要回答,她们都注意到有人走过来,一时间齐齐看过去,发现是陆至言和谢泽。谢清豫看看自己的哥哥,再看看陆至言,笑道:“恐怕是来得迟了。”
“不妨事。”谢泽一笑,“是来寻你们的。”
谢清豫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忍不住问:“这便要走了么?”
陆至言望向她道:“家父道天色已晚,不好继续叨扰,是准备家去了。”
“这样……”确定当真要走,谢清豫不无失落。
陆至言拱朝她与谢泽一拜下去,声音平稳道:“世子、郡主,改日再会。”
谢泽颔首:“好,改日再会。”
谢清豫和谢泽一起送他们到垂花门外,陆衡正巧也由管家送出来。垂花门外马车早早的候着,两相一碰面,谁也无须多等便一齐上得马车,陆衡人就此离开睿王府,回陆府去。
惦记陆至言那句改日再会,和谢泽一道往回走的时候,谢清豫尽量以一种不经意的口吻问他:“哥哥方才同陆公子说改日见,怎么听着像是有约?”
“倒是真的有。”谢泽一本正经回答。
谢清豫不由得挑眉,继而有些眼巴巴的望向谢泽追问:“怎么一个有约法?”谢泽不遮遮掩掩,爽快帮她解惑:“陆公子说,上元节一块儿去看花灯。”
谢清豫瞬间眼睛一亮:“哥哥,我也要去!”
这样的话,分明是透过谢泽的口,说给她听的。放在以前,谢清豫多半觉得自己未免自作多情,但如今是不会了。何况以陆至言的性子,主动邀请别人多新鲜。
谢泽见自己妹妹嘴边浮现几分笑意,偏故意叹气:“你嫂子如今这般身子,到底是没办法去凑那样的热闹,可我又不能安心将她一个人留在府……”
毕竟亲生的哥哥,打小相处的人,谢清豫再熟悉也不过。他能答应陆至言,难不成还能到那天说去不得了?必是……她轻咬了下唇,眼瞅着特意卖关子的谢泽,眼巴巴等待他把话说下去。
谢泽顿一顿,笑了一声,方才开口道:“如此这般,我想,届时唯有劳烦妹妹代我前去。待妹妹见到陆公子替我好好解释清楚,想必陆公子也会谅解。”
这是在商量事情吗?分明是在调侃她!谢清豫一面因上元节能和陆至言同游长安而高兴,一面因谢泽的戏谑而窘迫,半晌语气幽幽说道:“哥哥,你也变了。”
除夕夜里本是想守夜,可熬到半夜没熬住,谢清豫终究睡着过去。第二天是正月初一,她又早早起身,与睿王妃、世子妃一道入宫面见皇后娘娘。
此后一连数日,谢清豫或者是陪同自己爹娘走亲访友去拜年,或者是在府帮杜氏招待前来祝贺新年的女客,分外忙碌与充实。每天忙着这些事,顾不上别的。
如是到得正月初十附近,谢清豫才算变得略微清闲下来一些。正月十二,她又陪自己娘亲杜氏出门,却不是去拜年,而是到城郊的皇恩寺烧香拜佛。
每年正月,杜氏都有这个习惯,谢清豫每每陪她,亦习以为常。虽则如此,但是在遇到陆至言之前,她不曾信过这些、不曾求过姻缘,在遇到陆至言之后,便更没有这般想法。
听闻皇恩寺数百年来始终香火鼎盛,勿论新年的喜庆日子。杜氏要与寺里的高僧讨教禅道,谢清豫陪杜氏到禅房去,因是有丫鬟婆子陪同,没有什么不放心,之后她自己和春絮、夏果四处随便转一转,周辛也跟在她们身后。
寺庙檀香的气息异常厚重,尤其是大雄宝殿内外。不信神佛的谢清豫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看着殿内众多善男信女对一尊尊塑金佛像顶礼膜拜。
众生虔诚,谢清豫却不好奇他们为何如此,而更多的感到自己的散漫与不诚心。于此情此景之下,恍然生出一种亵渎了旁人信仰之感。于是,她没有在庙过多停留,很快往外面走去。
寺庙内人来人往,寺庙外亦是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两排高大的菩提树,在冬日里依然翠绿茂盛一如往昔。树下有不少小摊,是摊贩趁着正月里香客众多,特地到这儿来做些生意,便是算命先生的桌案前也比平素热闹不少。
谢清豫闲来无事,随意走动瞧一瞧小摊小贩们叫卖的玩意。她是漫不经心,百无聊赖,是以人群之出现了几名外族男子时,几乎一下子,她便已然发觉到了。
年节之前,听底下的人说起过近来长安城常见到外族男子走动,谢清豫之前也偶然间过一两回南诏来的人,那时便留下高大壮实的印象。今天再见到,她仍有同感。
只是他们到寺庙来做什么,也不见有本朝官员陪同……一瞬以为今天可以见到陆至言,谢清豫不无高兴,却很快发现自己想得太多,转而心几分奇怪,不由多看这些人几眼。
好巧不巧的,同一刻,她撞见隐在人群的一名小偷,上动作极为迅速且干净摸走其一名外族人的钱袋。被偷钱袋的人毫无所觉,稀松平常往庙里面走去。
若是不曾见、不知情,谢清豫自然不会管,可是这会儿瞧见了,她没办法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何况叫南诏觉得大晋如何恶劣也不是好事,万一届时故意拿这件事发作,不知要惹出多少的麻烦。
那小偷混在人群里想要悄悄逃走,赶在他跑掉之前,谢清豫示意周辛去追人。周辛即刻追了上去,仗着动作迅速、身好,轻易将那小偷制服,把钱袋夺回来,又在谢清豫的授意之下,寻到那名外族人还了回去。
谢清豫在远处看着,那个人直到周辛找过去,才发觉自己的钱袋不见了,一时和周辛说着什么,大约是道谢。不多会儿,周辛往回走,那个人却没有看周辛,而朝她的方向看过来。
仿佛穿越一重一重的人流,他的目光准确无误落到她的身上,这种感觉让谢清豫莫名的不舒服。却因为对方看过来,她看清楚这张脸,风目剑眉、神仪明秀,且气质威严,隐隐的压迫感,不似寻常人。
谢清豫感觉他遥遥冲自己笑了一下,禁不住皱眉,垂下眼去不再看。半晌,周辛折了回来,而那几名外族人也已消失在人群之,不见踪影。
“可有什么特别的发现?”避开人群后,谢清豫问周辛。
周辛点一点头道:“观其样貌气度,应是身份尊贵,其他人待他态度也恭敬。”
“起初我走过去时,他周围那些人警惕的看向我,这般反应,显然是因为习惯于保护那个人了。”周辛细细的分析,“回来的时候,也能清楚感觉到背后有几道目光一直盯着我看。”
如若此人身份不俗……谢清豫蹙眉思索,南诏此番来了上百人,其有人故意隐藏身份,大晋官员未有所发觉不是不可能。他能这么自如行事,必然是因在南诏的地位比派来的使者更高,如此推测,对方的身份多少能猜到一些。
在皇恩寺发生的这件事,谢清豫没有和杜氏提。回到府,问得睿王在书房,她过去一趟,将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自己的爹爹,又特地喊周辛过去让睿王问话。
把这件事知会过自己爹爹以后,晓得他会酌情处理,谢清豫没有多嘴,也不操这份她操不上的心。她姑且抛开这些,开始为上元与陆至言共赏花灯、同游长安一门心思的做起了准备。
谢清豫从前在书上看到一句女为悦己者容,她对这句话的理解是,女子愿意在使自己感到高兴的人面前,尽力展示自己更好的一面。谁不希望心仪之人,也对自己有好印象、对自己有好感呢?甚至男子也未尝不是如此。
上元节这天,陪家人用过晚膳、吃过元宵,背负替自己哥哥向陆至言解释不能赴约缘由这一使命的谢清豫,兀自乘马车出门了,去赴这个一面之约。
为此,她让春絮和夏果提前帮她准备好了两幅面具。谢清豫想着,到时候两个人戴上面具,走在人群里更不叫人觉察身份,免去许多琐事。
长安城商铺林立的街道,浸染在上元节的喜庆与祥和,随处可见一盏一盏漂亮精致的花灯高悬,明亮的灯火照得黑夜如昼。百姓们纷纷走上街头,成为制造这份节日热闹气氛的一员。
马车停在街口,谢清豫从马车上下来,心情愉快、没有停留穿过拥挤人潮,寻到她和陆至言遇见过的那处茶楼。方才上得二楼,她一眼看到陆至言,当即微笑朝他走过去。
第27章
谢清豫今天是精心打扮过的,缕金遍绣海棠的绯红色羽缎斗篷下,罩着一件白底胭脂红刺绣梅花挑金线边对襟褙子,下身则是水红撒花百褶裙,脚下一双软底珍珠绣鞋,轻移莲步,裙摆下珍珠温润柔和的光泽若隐若现。
她今日穿得比平常华丽一些,因而首饰也特别挑选过,发间一支赤金蝶戏双花嵌红宝石流苏步摇格外醒目,戴赤金垂珠耳坠,手腕一只红玛瑙镯子,招招摇摇、难以忽视。
谢清豫一踏入茶楼,哪怕脸戴面具、未露真容,仍轻易惹得旁人纷纷侧目。待她上得二楼,发现陆至言的一刻,陆至言同样看见了她,立时站起身来,约莫几分自己正在此处之意。
即便没有觉得陆至言会不守信的不出现,可没有见到他之前,谢清豫心里总隐隐有种飘飘忽忽的不踏实感。直到此时与他碰面,这种感觉才消失,且转眼内心油然而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与喜悦。
往日两个人想要单独相处便无什么机会,如今其实也差不多,唯独是上元节,到底有所不同。毕竟这样一个日子,迎风待月、郎情妾意也是得到默许的。
谢清豫行至陆至言面前,抬手摘下脸上面具,笑眼盈盈的看着他。眼见他看到自己面容的一刹微微愣住,脸上被惊艳的表情转瞬而逝,眼底却温柔满溢,她止不住嘴边笑意愈浓。
陆至言今日一身紫棠色暗云纹银线滚边锦缎长袍,同色织锦缎腰封,腰间系一枚荷叶龟游玉佩,玉冠束发,浑身上下流露出一种少见的明媚。
谢清豫上下打量他两眼便是心底一荡,心念转动,她压低声音,调皮开口:“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灯市,乱我心曲。陆大人,你可得要负责到底。”
《国风》里一首《小戎》,里面的一段“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被谢清豫特意改掉两个字,便用到陆至言身上。他是听懂了,却没有应她这番充满调侃的话。
谢清豫看着猝不及防被她言语调戏的陆至言耳垂泛红,脸上偏偏摆出一副故作镇定的样子,忍住偷笑的冲动,自觉转移话题问:“等很久了吗?”
陆至言否认说:“没有,也是才刚到。”
谢清豫点了一下头问:“外面很热闹,我们现在出去?”
对于这个提议,陆至言颔首表示赞同。
谢清豫将自己为他准备好的面具递过去,笑嘻嘻道:“幸亏我早有准备,否则今晚不知得有多少小姐芳心破碎,若个个都来找你负责可怎么是好?”
这是在说当初那位对陆至言一见钟情、苦苦等待的小姐,
陆至言接过面具,不紧不慢说:“只要有的人不会夜里睡不着,都不要紧。”
将军不成被反将了一军。
谢清豫鼓一鼓脸颊,轻哼一声:“坏人。”
他们先后从茶楼里出来,脸上都戴着样式相同、一大一小的面具。负责保护谢清豫安全王府护卫均隐到暗处,不远不近跟随,却不打扰他们游玩的兴致。
或许是陆至言从前留给谢清豫的冷清印象太过深刻,谢清豫很喜欢和他一起走在热闹人群中的那种感觉,一如当初那场庙会。她希望他是鲜活的、入世的,身上可以多一些人间烟火气息。
长安城中的繁华街道人潮如虹、车水马龙,花灯之下,商贩们立于自己的小摊前笑逐颜开招呼生意,来往行人亦满面春风,每个人看起来都十分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