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宛延一口推拒了所有的人,仍有无数双眼睛蠢蠢欲动地盯着宛府。
家中的院落里偶尔会听到说话声,吃饭时墙头门后总异响不断,哪怕入夜宛夫人也觉得四面八方都有动静。
每日哭着求药的人声嘶力竭地在外叩门,看得出宛遥在这样的环境中一点一点消瘦下去,她自打从医馆回来之后身体就一直很虚,食不下咽,夜不能寐,长久的不堪其扰让她的面色极为难看。
宛夫人怕影响她的情绪,勉强劝道:“实在吃不下,就回房休息吧。”
躺在床上时,宛遥看着雕花的架子一径出神。
辗转了许久好不容易萌生了睡意,迷迷糊糊之间她惊觉有人推开了门,蓦地睁眼翻身,卧房内立着一个形容憔悴的男子,一见她亮着刀子就扑了过来。
宛遥惊出了一身冷汗,全然不知此人是如何进屋的,她慌忙坐起身要躲,也就是在这刻,斜里刺出一柄银白如雪的长.枪,锋芒毕露,杀意尽显,回身一脚便将对方踢开数丈之外。
接到消息的宛延和宛夫人一路小跑。
正进院子,就见项桓拎着个来路不明的刀客往外走。
可费解的是,这两个人竟都不知道是怎么进的府!
眼看家中这一团的混乱,宛夫人终于落下泪来,上前把尚在怔愣的宛遥搂在怀中,“遥遥不怕,没事的没事的……”
她抚着女儿的头,却也忍不住失声说道:“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宛遥听着她在耳畔不断喃喃询问,心中同样带着不解,这个不解从那日在疫区起就一直伴随她。
她也想问,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自己的血能治这场瘟疫?又为什么偏偏是她而不是别人?
她难道真有什么过人之处么?
不应该啊,不应该是这样啊……
究竟有哪里不对……
宛府的门极其少见的开了,里面跑出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站在外探头探脑的人们手忙脚乱地接住他。
“砰”的一声轰鸣,一杆银枪笔直定在地上,好似平稳的大地也跟着在震颤,
“你们,再上前一步试试。”
视线中的少年冷厉而锐烈,一双狼眼森森然扫过众人的时候,在场的皆不自觉地往后避了一避。
“我不保证我枪不会见血!”
众人从他眼中看出了丝丝凌冽的寒意,知道这句话可能并不只是单纯的威胁。
而他说完,猛地转身,直接狠狠将虚掩着的门一脚踹开了,准备关门的两个家丁明显在方才那一瞬愣住,连宛延自己也是满目惊愕。
项桓持枪站在大门前,冷然道:“就这么开着!”
他环顾四周,唇角的肌肉紧绷,“我看有谁敢上来!”
说完,另换了一只手握枪,直接盘膝就地坐下了。银芒闪烁的雪牙横在门扉之中,仿佛一道锐不可当的屏障。
宛延怔怔地瞧着少年冷傲的背影,有好一会儿茫然无措。
这是他头一次隐约感觉到,记忆中那个永远抱着一柄高出自己半个身子的长.枪,一脸倔强的男孩有些不太一样了。
夜里,宵禁的更鼓敲击在空荡宁静的街道上。
宛遥顶着高烧,披衣悄然摸到正院的回廊边,她借朱红的木柱倚靠身体。
初秋的明月大得像是能看清上面的琼楼玉宇,又分外的清冷幽寒。
月光下的少年正安静地昂首仰望星空,怀中的雪牙枪与他有共鸣似的,连光芒都比往日柔和了不少。
宛遥忽然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救陈文君乃是因为不忍,心中尚存着一丝善念,但长安有千千万万的人,一旦他们全都找了上门,她却也还是如此的畏惧死亡。
果然,不是谁都有割肉喂鹰,以身饲虎的大慈大悲。
或许从一开始,她不该救陈文君的,但事实上倘若历史重来,秦征再求她,她也不一定真能狠下心。
人心有太多犹豫了。
善也是错的,恶也是错的。
第32章
宛家四周的虎视眈眈, 因为项桓的到来而明显有所好转。
他像尊镇宅的雕像,总是狠厉地坐在那里, 但凡有路过多看一眼的, 也会被他一个目光瞪得撒丫子跑开。
“姑娘,喝药了。”
宛遥闻言合上医书, 转身时却也忍不住掩唇轻咳,婢女见状忙替她抚背, 叹息着劝道:“要我说, 这些东西您就别看了吧。”
“天底下那么多大夫,何苦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还是把身体养好了再作打算。”
她血气不足, 一直体虚着, 这些时日饮食和汤药都吃得难以下咽。养病除了药补, 心态也很重要,因此宛遥的脸色总还白着,嘴唇泛着青。
勉强灌了点米粥, 她披好衣服往外走,原是打算去庖厨捞点东西给项桓,经过书房时却听得父母在其中说话。
“今天也不参朝?是出了什么事吗?”
宛延扶着额头轻叹:“陛下虽然没说什么,可是陈尚书、汪少保、于太傅, 一个接一个的找上来, 连太医署那边都有动静。我真怕……”
事关京城的安定,如今的长安人人自危,疫症拖延得越久, 对于朝廷而言就越不利,万一民怨四起,便无法收场。
很难说,当今会否会为了顾全大局而牺牲一人的性命。
毕竟这的确是件划算的买卖。
“那怎么办!”
宛夫人急得来回打转,“总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闹不好,咱们这个闺女可能连命都保不住啊。”
“你先别慌,先别慌……容我再想想。”他让她坐下,“我再想想,行吧?”
宛遥侧过身,背抵在墙上。
她忽然就不想再去厨房了,夕阳的余晖照得人头晕目眩。她慢慢地缓了口气,扶着墙往回走,打算再上床躺一会儿。
崇化坊内,被列为禁区的宛家院墙下,项桓正坐在那儿吃余飞两人送来的晚饭,包子皮的碎屑落在脚边,远远的,只有一条不怕死的狗小心翼翼的朝他们打量。
“你都守了三天了。”宇文钧递去水袋,“不如晚上换我吧,正好我交班,你也休息休息。”
项桓咬了一口,还没等回答,余飞忽然用手肘撞了他一下,示意他往旁看。
他眯眼一望,宛府门前站着几个衣着光鲜的官员。
宇文钧低声提醒:“是太常寺的人。”
“张御医也在里面。”
余飞咧嘴啧了下:“又是他们几个搅屎棍……这是想干嘛?”
项桓嘴里含着半个肉包,他却只是缓慢地咀嚼,目光中的神色渐次阴冷下来,然后把剩下的半个猛地掷在地上。
*
宛遥睡得并不好,她有些轻微的咳嗽,小腿似乎怎么也捂不热。
辗转反侧时,朦胧间感觉屋内多了一个人,由于上次的经历让她无形中增加了戒备感,于是强打精神,模模糊糊睁开眼。
漆黑的视线里是一双明朗而认真的星眸。
但除此之外,宛遥并没看清。
那人向后看了看,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旋即压低嗓音说:“是我。”
半梦半醒之际,尽管尚未意识到来者是何人,可她却不自觉的因这微微沙哑的语气而感到无比安心。
那人拉起白狐狸毛的毯子给她全身裹住,窸窸窣窣的胡乱收拾了几件衣裳打包捆在腰间。
宛遥从毛毯里探出头,“要去哪儿?”
“带你走。”他说着,利索地转过去,将人覆于背上。
“抱紧了。”
宛遥伸出双手环过他的脖颈。
后颈上那些结实的经脉散发出温暖的热度,她埋首在他干净的外衫下,终于萌生出一种想哭的冲动,然而又拼命的忍住了,把千涛骇浪尽数吞回腹中。
窗外的天还是深不见底的黑色,西边挂着一轮毛月亮,他们沐浴在一片微光下,头顶有零碎的星辰,脚下有阑珊的灯火。
少年背着她奔跑在勾连的墙壁和院落的屋顶上,不断起伏的四周吹来微凉的夜风,呵气成白烟,而宛遥竟没觉得有多冷。
“来了来了……”
不远处熟悉的一声提醒。
余飞紧张兮兮地四顾,招呼着他快过来。
“催什么。”跑了这么些路,项桓到底还是有点喘。
“子衡去同嬴统领搭讪了,你们赶紧从那边走……你确定这条道行得通?”
后面这一句问的是秦征,他肯定道:“放心,我上次出城便是用的此法,当时还没人替我把风。”
“出去之后,往北就是城郊了。按我同你说过的方向走,我会留在这附近替你们断后。”
……
三个人在黑夜的遮掩下贴着墙根跑,月光照出几道斜长的影子。
这是几十年前的旧城墙,长安沦陷时被叛军以火炮攻出的缺口,虽然重新加固了新的砖土,但因地势的缘故一直未能修缮,也是戒备最松散的地方。
照秦征的话来说——几乎没有禁军。
余飞打头阵,秦征垫后,项桓单手托着宛遥,腾出另一只来爬墙。
然而老天爷向来是不怎么眷顾他们的,偏就有这么巧,待他纵身跳到地上时,冷不防和对面撒尿的守卫撞了个正着。
两厢对望,各自一愣。
那人显然比他愣得还厉害,险些没当场失禁,慌里慌张的开始提裤子。
“什、什么人!”
“有人逃跑!有人逃跑——”
饶是宛遥在场,项桓终于也忍不住爆了一句粗。
身后寒光一闪,秦征已抽剑冲到了他们面前。
余飞情急之下连忙大喊:“遮住脸,遮住脸,快!”他们都是虎豹骑的将领,被人认出来是件很棘手的麻烦。
眼见守城的戍卫从四面八方涌入,项桓一脚踹开面前的一个,朝秦征道:“怎么来得这么快……你不是说当时没人替你把风也出来了吗!”
后者逼退一名守军,得空回他:“可能在那之后,他们就把这个缺口补上了。”
“……”
这人该不是个内鬼吧。
混战之中,宛遥搂着他脖颈,正从厚实的白狐毯中抬起头,项桓侧目道:“头低下去,别看。”
她闻言,一声不吭地再将自己埋入他宽阔的后背。
耳畔只听得兵戈声响。
余飞应付得手忙脚乱:“在你右边!……你倒是看着点啊!”
他喊着:“没见我背着人吗!”
打得气急败坏之际,他们还会抽空骂骂宇文钧,毕竟这会儿只有他不在。
而宛遥紧紧地贴在那一方筋肉结实的背脊上,她真的就没有抬头。
脸颊触碰到的地方,隔着薄薄的衣衫,有经脉起伏涌动,少年人的身体散发出蓬勃的热气,但护着她的那只手始终极用力的撑着,撑着……
不知过去多久,隐约发现四周嘈杂的声音逐渐远去,幽静的几丝虫鸣重新占据了这片黑夜。
直到月光洒在目之所及的那一侧肩头,宛遥才将视线放开。
天地间浩浩荡荡,前路似乎漫长到看不见尽头,微黄的草和深青的远山从她身边后退。
宛延抬眸注视着少年直率而认真的脸侧,就这么看了许久,然后又用力抱紧他,垂头轻声唤道:
“项桓……”
*
终南山一脉的某座荒山之上,茂盛的灌木和高大的梧桐遮掩着一间小木屋。
项桓拨开草丛,推门进去。
屋内似乎是有人住过的,一应物件俱全,只是蒙了些灰尘。
他将宛遥放在里间的卧榻上,山中的气候比山下寒凉,又是凌晨气温最低的时辰,他把那张毛毯子铺了一半在下面,好让她坐着不那么冷。
“这房是秦征的,说是他自己盖的,连陈大小姐都不知道。你就在这儿放心住几天。”
宛遥搂着薄被,望着他点点头。
点完后才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项桓反应过来,“很冷吗?”
“我刚背你的时候就发觉了……你腿怎么这么凉?”
宛遥掩着嘴咳完,看着他笑,眉梢一扬,像是刻意地从毯子里亮出双脚——
白色的里衣裙子下,一对裸足好似半透明的,白得晃眼。
他愣了一瞬,“你鞋呢?”
宛遥缩回裙子里,笑着低了低头,“你问我啊?”
经她这么一提,项桓才意识到忘记了什么,颇有几分无措的抓了抓脖子,屋里找了半天没寻到被褥,索性把外袍脱下来给她裹脚。
裹着裹着,然后又想起一事,“对了,你还要吃药……”
结果药也忘了拿。
先前只顾一腔热血,等这会儿项桓冷静下来那么一思索,好似遍地都是疏漏。
他瞥见宛遥还在笑,内心窘迫,面上镇定,抿抿唇解释:“先前走得太急,都没顾得上,我一个人也拿不了那么多……你别笑了!”
项桓将袍子结结实实地缠了好几圈,“反正明早秦征他们还会带些东西来,到时候再让他们去买。”
她终于勉强收了笑意,倾身往前凑了凑,用衣袖给他擦脸颊上蹭出的一道伤。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这么闯城门,不会出事吗?只秦大哥他们两个人,应付得了么?”
“没事儿。”项桓直起身,随意地抹了抹脸,“余大头是见过世面的,这点人要脱身还不成问题,再说了,还有宇文呢。你不用担心,自己安心住着。”
她并没有全然放下心,但听他这么讲,也就顺从地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