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可真是惊险。”然后又自言自语,“这附近有狼吗?”
青龙城位于凭祥关的最北端,因战火从不曾烧至此处,故而也算南界边疆诸城之中,最和平的一座了。
牛车到底笨重,傍晚时分临近关城门时,他们才勉强抵达。
两位车夫体贴地将她送至一间客栈前,说是全城最物美价廉的一家。宛遥同店中伙计一起把项桓扶上了楼。
但早已过了用晚饭的时辰,小二立在门边问道:“姑娘要吃点什么吗?”
夜里吃太多并不好,考虑到项桓脾胃不佳,她只要了些清粥小菜。
“先喝粥吧,你烧得低,等明日我再出去帮你抓药。”宛遥拿勺子搅了搅热粥,发现太烫,便换了一个馒头递过去。
项桓坐在床边,见状要伸手拿,可他五指兼掌心都是些伤,又衬着污泥,实在有碍观瞻,于是在半空顿了下,又合拢手指缓缓收回。
宛遥看着他的时候,他刻意地将脸往旁边不自然地偏了偏,周身都显得格外局促。
她捏着手里的馒头,抿唇放进盘内,很快推门下楼。
不过片刻,宛遥再度折返,怀中却多了个盛满清水的铜盘。
她不言不语地拉凳子到床前,干净的十指探过去,项桓握着拳头,牵第一下的时候他分明微不可见地在躲,第二下时才任由宛遥拉到膝上。
掌心摊开,她低头用巾布细细地擦着里面的污垢和血渍。纤瘦的指尖白皙细嫩,同那张布满薄茧的大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项桓出神地垂眸,才发现她的手好小。
他悄悄张开了些,大概可以一手握住她两只手腕。
真的好小……
等包扎好了伤,宛遥捧起项桓的脸,将他苍白的眉宇擦洗干净,再用木梳就着水,梳洗那一头打结的青丝。
她做这一切时也没说话,而项桓就这么望着她,面前的姑娘神色认真专注,极少极少才与他有目光的交汇。
等大致收拾出了个人样来,宛遥抬起袖子抹去额间的薄汗,“今天暂时这样吧,太晚了,别的明早再忙。”
草草吃了顿半冷的晚饭,饶是没做多少事,也已经过了亥时。
更深露重,梆子敲出一片安宁。
房间里两张床,分别靠着两堵墙而设,一个月的奔波劳累,宛遥几乎挨枕便睡。
项桓却不怎么睡得着,他的腿还隐隐作痛,脑袋一阵一阵地昏沉,对着一面不近人情的墙发了半天的呆,他终于试探性地转头。
背后的宛遥呼吸均匀,眉眼平和,应该睡得很好。见她的确未曾醒来,项桓这才放心地翻过身子。
双目早已适应了黑暗,此时仅有一点月光成了整个客房中明亮的烛火,淡淡的清辉打在少女清秀的脸颊间,微启的嘴唇随着气息一开一合。
项桓一直认为,宛遥不算那种倾国倾城的美人。
他曾见过定国公的妾室,一个容颜绝色的舞姬,恍惚一瞥着实让人印象深刻。
但宛遥给他的感觉与此不同,看第一眼时或许只觉得五官恬静,瞧着挺舒服,然而相处久了,渐渐地会发现她很耐看。偶尔仅仅是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的,也依旧赏心悦目。
像块玉。
清幽温润。
项桓恍惚想起幼年时,第一次见到宛遥的情形。
那日是个晴朗无云的秋季,他正在院子里练枪,家中忽然来客了,大哥跑来招呼他,说是父亲的同窗好友要登门拜访。
过了没多久,母亲便带着一个年轻的妇人从回廊上经过,他拎着枪,满头大汗地立在台阶下,看见母亲手上挽了个月白衣裙女孩子。软软的,小小的,恐怕只及自己肩那么高。
项桓。
她含笑对他说,这是你宛叔叔家的那个小姑娘,你要叫她妹妹。
他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愣了片刻,便拖着□□往前走。
而那个雪团子一般的小女孩在他迈开第二步时,就立马怯怯地躲到了他母亲腿后,璀璨生辉的眼中写满惊恐,不安地朝这边打量,感觉像是要哭了。
他没明白自己哪里吓到了她,只好停在原地茫然的抓了抓头。
耳边则是母亲清脆爽朗的笑声,领着那位妇人向花厅方向走去,嗓音渐行渐远。
“还是个傻小子啊。”
“那就别让他吓着咱们遥遥了,将来总还有机会的。”
而此后的数年,沧海桑田。
母亲和大哥相继过世,他成日混迹在街头巷尾,和各种各样的同龄孩子打架。
项桓只记得有一回,自己满头是血地躺在小巷内,四下里与他起争执的那些大孩子们已经跑远了,他盯着蔚蓝的天空,周身又疼又累,渴得口干舌燥,直想喝水。
但四肢痛得他爬不起来,也懒得爬起来。
项桓便不切实际的开始白日做梦,想着要是老天爷现在能掉点水给自己喝就好了。
哪怕一口也行啊。
正在此时,仿佛回应了他内心的企盼,视线里居然真的多出了一只水囊,还圆鼓鼓的!
它晃晃悠悠朝这边的靠近,顶上悬着一根丝线,仿佛随时能砸下来。
项桓惊讶地撑起了头,就瞧见不远处蹲着一个小女孩。
她眼睛大大的,有几分熟悉的惶恐与胆怯,手中握了柄鱼竿,好似非常害怕地与他保持着距离,投喂狗熊一样将水囊颤巍巍地吊到跟前。
从此,他记住了她叫宛遥,也就莫名的喜欢带着她东奔西跑。
月光隐没入云层,睡在那边的少女忽然皱了皱眉头,项桓险些以为她快醒了,急忙闭眼。
不料宛遥却只是侧了个身,翻过去依旧睡得安稳。
他再抬眸时,对面的床榻已剩下一抹背影,可腿骨还在疼,这一整夜不眠不休。
*
宛遥补足了觉,踏踏实实的睡到日上三竿。
她早起再给项桓把了一次脉,对症写好药方,唤来小二去城中的铺子里抓药。
内服的药倒是好说,熬煮成了喝下去便是,不过项桓这一身的破皮烂肉,她拿着外伤膏药真有些无从下手。
再加上腿骨的伤还需要仔细检查。
宛遥站在床边,凝重地盯了他半晌。昨天落脚匆忙,那身旧衣没换,人也没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她不吭声,项桓也不好问,转眼就见宛遥倏忽又出去了。
他只好老实地坐着不动。
这回离开得有点久,小半个时辰后,两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精壮男子随她推门进屋,一左一右门神似的站着。
现下不问真的不行了。
项桓忍不住,正要开口,对方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蹦出一句:“那就麻烦两位大哥帮他沐浴更衣了。”
他蓦地扭头,一脸怔愣。
“什、什么……”
宛遥递上些许铜板,神情堪称温柔,“他腿上有伤,你们留意一下别碰到了。”
“放心吧姑娘。”壮汉们开始摩拳擦掌,挽袖搓手,“保管伺候这位小哥舒舒服服的。”
“等……”
项桓没“等”出来,宛遥已经关了上门。
客栈正值一天中最热闹的时段,上有住客下有食客,数个店伙在大堂穿梭,掌柜的低头忙着记账。
她倚在栏杆边托腮往下看,身后的客房内是一阵鸡飞狗跳。
“我自己能洗……不用你们。”
“等等,等等,先放手……放手!再碰当心我不客气了!”
许是挣扎要起身,奈何腿伤又硬生生让他跌坐回去。
壮汉颇不解的安抚:“小哥你莫要乱动了,万一伤着哪儿就不好了。”
“就是啊……”
他最后大概实在是没辙,急得在里面唤她:
“宛、宛遥,宛遥!……”
走廊上每隔一段养着一盆水仙,宛遥充耳不闻地拾起一片叶子泡在盛满清水的花盆中,泡一会儿又取出来,再泡一会儿再取出来。
自得其乐。
第56章
折腾了半柱香之后, 里面就没声音了。
又过去不久,门终于打开, 两位壮汉抹着一头的汗珠陆续出来, 纷纷向她作揖告辞。
宛遥忙颔首说:“有劳了。”
“不妨事不妨事,应该的。”这年头钱不好赚, 如此轻松的活儿能挣十个铜板已经算是天大的好事了,哪怕是伺候一位小郎君呢。
于是便很隐晦地补充道:“我看公子伤得不轻啊, 姑娘这段时日若还有吩咐, 尽管托小二来找我们。”
“好,一定。”
送走了人, 宛遥这才转身进屋。
项桓正一脸万念俱灰地坐在床上, 听到动静, 明显有个戒备的姿态, 好似蓄势待发,一见是她,紧绷的神经才渐次松懈。
客栈中进进出出的有些吵闹。
眼看宛遥掩好门扉走过来, 项桓便轻蹙着眉,欲言又止了好一阵。
“能不能别让这些人让替我洗澡啊?”
他想想都别扭,低声抱怨,“我自己又不是不能洗。”
女孩的裙裾骤然停在视线里, 项桓一抬头, 正见她垂眸,神色平淡地把自己望着,有种不言而喻的态度。
“……”
他于是抿唇说道:“偶尔洗两回也是可以的……”
宛遥不由得牵了一下嘴角, 很快又正经地敛容,“怎么洗?知不知道你的腿伤得有多重?”
面对这种话题,项桓只得自认理亏地沉默无语。
她肃着脸色挨在床沿落座,将外伤的药膏一字排开,吩咐道:“把手抬起来。”
沐浴完毕,从上到下换了套衣裳,他整个人清清爽爽的,带着皂角香。宛遥坐上前伸手解开项桓的里衣,这些日子他瘦了,胸膛和小腹的肉轻减许多,摸着还能碰到骨头。
半身的肌肤青一块紫一块,伤口都愈合结了痂,大大小小的,虽不严重,但数量惊人,想是在牢里遭到过不少报复。
宛遥轻轻叹了声,低头一圈一圈地给他缠上布条。
她做事时眉眼总是很认真,乌黑的青丝扫着下巴,两手环至腰间后背,有一瞬,项桓张开的双臂忍不住悄悄地收紧合拢,但最后还是没能抱她。
他居然也恍惚认识到,这世间也有什么东西是自己不愿去轻易惊扰的。
“你这处的骨头没长好,又隔了那么久,恐怕只能打断了重新接。”宛遥收拾好布条和药膏,守着他喝完粥。
“等你休息几天,把烧退了,我再找来人给你治腿。”
项桓喝粥的动作一顿,迟疑道:“不是你给我治?”
“我虽学过接骨,但是手劲小,动作不快,可能会让过程痛苦许多,所以想了想还是找那些有经验的老大夫比较妥当。”
“……我又不怕疼。”
自己的腿,拿给她折腾,哪怕玩坏了项桓也是没意见的,但若换了个人,他心里终究说不出的不踏实。
接骨的当天,来的果然是个有经验的老大夫,因为他看上去又老又秃,大半个瓢锃光瓦亮,须发银白如雪。
待瞧过项桓的伤势,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宛遥:“近日雷电交加,引来大火烧山,所以药草奇缺,接骨怕是没有升麻汤喝了。”
她果然在迟疑,项桓见状倒是无所谓:“不喝就不喝。”
在军中时,缺水缺粮食缺药草,什么都缺,一场仗下来少胳膊短腿的人遍地哼哼,别说麻沸汤,有药草医治已是万幸,哪有那么多可挑。
老大夫提醒道:“小哥,断骨再续可是很疼的。”
少年的骨头一向硬,不以为意:“断都断过了,还怕你再续?”
既然病人都无所谓,他也就不再坚持。
于是着手开始准备,打开药箱,其中放置着一柄小铜锤,几张夹板,布条无数。
宛遥到底还是担心,紧拧的秀眉一直没松开,先帮着在他几处止疼的穴位上施过了针,随即才捏着软木,缓缓俯下身。
“不如,还是等采到药材了再行医治吧?”
“没事儿。”项桓语气随意地安慰道,“就一点小伤,我撑得过去。”
说完索性一探头叼住她指尖的软木,扬眉示意。
宛遥眉眼沉着,却只是垂眸而立,并没有回应。
整个过程大概需要一炷香的时间,从敲骨这一步起,听到榔头“砰”的一声下去,她佯作不露声色的表情也不禁起了些变化。
小城镇上的大夫算不上有多高超的医术,但基本的手艺还是有的,老医生阅人无数,倒是鲜少看见这么能忍的年轻人,一时间不由多瞧了项桓几眼。
他紧紧咬着软木,鼻中只急促的呼吸。
钻心的刺骨之痛能将他大脑疼至晕厥,然而咽下唾沫一转头,满目的汗水里还是见到宛遥担忧地蹲在床前,心中便多多少少的感到安慰。
幸好,她也不是全然不在意的。
哪怕身经百战的人,清醒状态下要经历断骨再接依旧是一番不小的折磨,宛遥看着项桓小臂的肌肉绷紧着,凸起的青筋仿佛刀锋般的一条。
知道他在狱中被拔去了指甲,这么用力的攥床板恐怕新生的十指会再次受损,宛遥犹豫了下,缓缓探出手,指尖不过刚刚碰到他手背,便被项桓猛地紧紧握住。
……
半个时辰后,大夫手脚麻利的上好夹板,宛遥帮着他用布条稳稳的捆扎固定好。
“这伤至少得修养三个月,近期切勿沾水。”
“需要换的药你也都知道了,若有什么情况不能料理,再来城东寻我吧。”
付过诊钱,宛遥坐在床边,将干净的巾布沾水又绞干,探身替他擦拭额头上的汗。
项桓疼得面色发青,偏头把嘴里咬到几乎变形的软木吐出来。
磨牙凿齿地骂道:“下次再让我遇到那帮人,绝对把他们剁了喂狗!”
身侧的姑娘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抖开床尾的被子,忽然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