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
旁边的丫鬟解释道,“是我们小姐的养生汤,用枸杞加猪心炖的。”
宛遥拿汤匙轻轻搅拌,闻到里面飘起一股淡淡的辛味,她于是找来碗勺试了一口。
甫一入喉,眉头便皱了起来。
彭家小姐见她这般表情,忽然紧张地问:“怎么了?”
她放下碗,肯定道:“是附子。”
“这种药,药性极热,是治疗寒症和阴虚时用的,只半两的剂量便是大热,小姐身体本就有余毒,每天食用一碗,吃再多的药也未必见效。”
听到宛遥如此说,她神色猛地大变,饶是蒙了面巾遮脸,那双眼也能顷刻喷出火来。
“谁负责的这道菜!”彭小姐大怒,“说!”
那刻,众人好似排练过一般,齐齐把头一转,已经挪到了门口的一名侍女被数道目光钉在原处,显得怯然又惶恐。
她大概十四五岁,身量小,个子矮,被彭大小姐眸中的寒光一射,从上到下都在发抖。
宛遥感觉这姑娘的脸有点面熟……待见得她手腕上的铁环,才记起是当日初来太守府,被项桓一个眼神吓住的那位婢子。
人对危险的来临皆有本能的反应,那女孩子只顿了一瞬,做了个在场之人想都没想到的举动,她居然一掉头,撒腿就跑。
“跑?你跑得掉!”彭小姐冷声喝道,“都给我追!追回来有赏。反了天了她!”
她一令之下,周遭的侍卫与家仆纷纷倾巢出动,场面瞬间不可抑制的乱了起来。
至少撇清了自己,宛遥倒是松口气——无论如何,找出原因,她也能早日把这祖宗给治好,免得再无故惹祸上身。
“真是一出闹剧,平白连累姑娘了。”他们家的变脸大概是祖传的,彭小姐一回眸,表情又顷刻转好起来,“往后还要多麻烦你。”
“不妨事,应该的。”
京城里的富贵人家大多讲究教养,修炼的是笑里藏刀的功夫,哪怕看对方不顺眼也不至于轻易展现在面上。
彭小姐到底是边关土豪,有求于人便好声好气,乍然失了用处当场就能翻脸,何其现实。
宛遥一直都不太喜欢太守府的氛围,总算忙完了出来,她得以活动活动筋骨,朝天吐出口闷气。
项桓在旁边替她背着药箱,见宛遥一路有气没力,不由奇道:“怎么感觉你今天好像比平时累很多的样子。”
宛遥一脸疲倦地望着他,又摇头收回视线:“一言难尽……只怕我还得在那个太守府多待几日。”
她叹了口气,“当初真该听你的,就不应来这儿给那位大小姐治病,结果惹这一身腥……”
项桓闻言小小的意外了一下,随即笑道,“没事儿,那不是还有我在吗?”
他略一思索,将肩上的药箱取下,语气干脆,“算了,看你累成这样,干脆我背你回去吧。”
宛遥瞥到他的动作,也有片刻迟疑,“那箱子怎么办啊?”
“箱子我拎着。”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加上她的确不想再走,见项桓已绕到前面俯身,于是也就恭敬不如从命地欣然要爬上去。
然而还没来得及抬脚,前面的巷子里忽然传出断断续续地啜泣声与呻/吟声,时而鞭风阵阵,夹杂着男人污言秽语的叫骂。
“臭娘们,敢躲!我看你躲哪儿去!”
“什么玩意儿,还敢咬你爷爷。”
和男子的嚎叫声不同,女孩子细细的抽噎听着更让人心惊胆战。
宛遥愣了愣,像是有种无声的默契项桓对视了一下,旋即便由他打头阵,自己垫后,一前一后地走到了那巷子口。
狭窄的地方细长成一条,顶上的屋檐又宽大,几乎过了一丈,太阳就照不到了,深处暗得如同黑夜。
地上的少女被雨点般的拳打脚踢逼得缩成一团,四面八方围着的都是年轻男人,看装束好像是太守府的家丁护卫。
宛遥的眉眼不自觉地往下沉了沉。
自打去过彭家宅院,乱世间的黑暗面好似填鸭子般一股脑地展现在了她的面前,让从来生在桃源的小姑娘也明白了什么是杀人如麻,饮血食肉。
旁边有人阻拦,“悠着点,大小姐说有赏呢,抓回去咱们至少一人十两!”
“怕什么,大小姐又没说要死的活的,难不成还要留她一条狗命?”
下人的身份虽然也贫贱,但至少是大魏的良民,在战俘流于世上之前,他们承担着世家贵族的奴役与唾骂,今此难得有比他们地位更下贱的所在,便好像守得云开,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高高在上。
“说得也对,既然抓回去也是弄死,倒不如,先给我们玩一玩……”
血气方刚的几个大男人,三言两语之下便意味不明地笑笑,开始对着地上的女孩儿解腰带。
项桓见此情景终于皱了皱眉,后退几步将宛遥拉开。
经历了京城那场疫灾,宛遥许多时候已经学会了不给自己找麻烦,她会把许多“医者父母心”的慈悲收敛起来,哪怕是一个浑身带血的人倒在脚边,也仅仅只能劝一句“不如给个痛快”。
但人心总是软的,大约同为女孩子,此时此刻有几分难以克制的感同身受。
项桓在旁窥得她的表情,好似早有预料地扬起眉:“怎么,心软了?”
宛遥不好直言,于是颦眉瞪了一眼。
他笑容懒散,“心软了就求我嘛,我又不是不肯救。”
她迟疑着抿抿唇,到底松了口,“你能救?”
后者故意道:“你要是求我,我当然能救。”
宛遥垂眸权衡片刻,轻扯着衣带低声说:“那我求你帮忙。”
“行啊……诶,不过先说好,这可是你让我打人的。”他最近被阴怕了,得提前确认一下。
她眸中带了些无语,“是了是了,是我让你打的,出了事全算我头上。”
项桓打了个响指,正抬脚要走,冷不防又被宛遥给拉了回来,“诶——等等!”
她慌里慌张地往怀里摸帕子,“把脸蒙住,以防万一。”
但凡英雄救美的大侠蒙面巾,不是黑的就是素的,但事出突然只能用绣帕,他一身的杀气莫名被衬得有些小清新。
项桓刚往前迈了两步,忽而心机上头,又掉回去,趁机开宰,“救一次留一个月。”
“好了好了,留了留了。”宛遥崩溃地推他,“你快去!”
半年没揍过人了,难得开荤,还是“奉旨打人”,后顾无忧,他这场疏通筋骨揍了个痛快,最后将那姑娘往肩上一扛,从巷子里出来。
宛遥在外面听得心惊胆战,“你没把他们灭口吧……”
“不至于,能用和平方式解决的,我一般不见血。”
……
*
厨房里的水烧好了,宛遥端着铜盆进屋,小姑娘鼻青脸肿地坐在床上,目光显得十分无神。
她把热水放在一旁。
“要吃点东西吗?还是说先睡一觉?”
对面一双水灵的眼睛讷讷地看向她,嗓音似乎很低哑,半晌才勉强磕磕绊绊蹦出两个“谢”字。
“救你,是觉得那帮护卫欺人太甚。但刻意下毒是你的不对。”
宛遥认真地在床边坐下,“为什么要在彭家小姐的补汤里放附子?”
据她所知,但凡战俘普遍都很怕事胆小,因为只要反抗,哪怕被主人家打死官府也不会管。
小姑娘低着头半晌没说话。
“我不可能留你。”宛遥于是起身,“等你好一点了,会把你送回去。”
她手腕忽被狠狠拽住,低头时是对方惊惧惶恐的眸子。
“……不……要……”
她咽了口唾沫,好容易才说出一句完整的,“我不是有意……想害她的,我只是……为了救我姐姐。”
第64章
“你姐姐?”宛遥想那应该也是个战俘, 略思索了一阵问道,“你姐姐怎么了?”
“她……”小姑娘好像不知从何说起, 支吾半晌, 才低声回答,“她得了一些不太好的病, 就快要死了。”
宛遥并不太理解:“这和你在汤里下药有关联吗?”
“小姐和太尉家的公子订了亲,今年就要完婚。”小姑娘摇摇头, “成亲前都是忌讳府里闹出人命的, 觉得不吉利。我姐姐原本在后院被他们晾着,后来为了吊她一口气, 彭府的管事还派大夫前去诊治。”
她泪眼汪汪的, “我很怕等小姐出嫁之后, 他们会不管我姐姐, 所以才想着能不能让这门亲事再拖晚一点……至少、至少等我姐姐病好。”
这般举动十分孩子气了。
她年纪小,可能还不知道,如果真怕晦气, 主人家多半会将下人直接丢去外面自生自灭。
如今竟能费这样的功夫为一个战俘看病,想必是这个人对他们而言还有用处。
但宛遥一向是不以最坏的恶意揣度人心的,故而宽慰说:“达官显贵素来对奴隶、下人弃之如敝履,既然彭家肯找人来治你姐姐, 大概也是念及旧情, 不愿让她轻易丧命。”
小丫头听了这话,显然欲言又止。
“附子是大热的药草,但也属乌头一类, 剂量用不好是会闹出事来的。”宛遥正色道,“不过幸而彭家小姐身体无恙,你挨了顿打也算受了教训。”
“我可以不送你回彭府,但你是战俘,身份特殊。想好自己今后要走的路,伤好后自行离开吧。”
她闻言眼里更加茫然了,呆呆地应了一声,抱着被子出神。
等推门出去,已经是傍晚,霞光万丈,满地黄昏。
项桓正蹲在一块光滑的青石前磨刀,大冷的天他也不穿外袍,衣领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结实的肌肉。
宛遥在台阶上托腮坐下。
项桓看了她一眼,手里的活儿没停,“怎么?要把她留在这儿?”
宛遥若有所思,视线漫无目的,不知瞧着何处,“我们现在都自身难保了,留一个包袱干什么……”
“不过,送去官府人也是死,送回彭家人也是死。我想着,还不如把她就地放生,听天由命吧。”
项桓顺着夕阳去看她。
荆钗布衣的姑娘安静得像尊雕像,晚霞将她的面颊铺上一层薄薄的粉。
有些时候,项桓会觉得宛遥比以前长大了很多。
他说不清这种感觉是从何时开始的,如果真要说个具体的时间,大概……是在那个初夏,她神色坚定地跟在马车后面起的吧。
“项桓,你们家有战俘吗?”
“没有。”他往青锋上浇了一瓢凉水,“我爹和我娘都不喜欢用这个。”
“嗯,我家也是。”
不知怎么的,宛遥忽就模模糊糊的回想到了秦征。
“人在后院……”她往前坐了下,忍不住道,“你明天带我去找一找她说的那个人好不好?”
项桓慢条斯理地抬了下眸,语气突然一波三折起来,“又要管闲事啊……”
他把刀一拎,翻转着检查刀锋,“之前是谁跟我约法三章,让我不惹麻烦的。这回,我可没违规越轨啊,倒是某个人,成天知法犯法……”
宛遥挪过去握住他胳膊,“我只看一眼,就一眼。”
后者故意不为所动的出声数落,“先是救那个花农……”
宛遥埋下脑袋。
“再是路见不平救这个丫鬟……”
她无言以对。
“现在还要去找她姐姐……”
宛遥简直被他指控得抬不起头来,难得没反驳一句,甚是惭愧地保持沉默。项桓听见没声儿了,余光不经意瞥到她的神情,半晌还是抿抿唇,败下阵来。
“一有事求我就卖乖……”他嘀咕,“行了行了,答应你便是。”
“真的?”她眸子里泛光。
“真的,赶紧做饭吧,我快饿死了。”
*
那个跑出来的小姑娘叫青花。
第二日再进太守府时,上下一片井然有序,并未见有不寻常之处。想来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奴婢,丢了就丢了,顶多不过几个银子抛水里,连个响声都不一定能听见。
宛遥照旧去给彭家小姐治脸,项桓趁此空闲,片叶不沾身地把整个府邸逛了一圈,守卫都是废物,家丁也多半派不上用场,连当日的半个秦征都不及。
于是,他轻而易举的找到了那一处不算隐蔽的藏身之所。
等侍女照常他们出府后,项桓便背起宛遥,神不知鬼不觉的又转悠回了彭家后院。
这是处十分偏僻的角落,而且已经有一阵子无人踏足了,门扉上聚着薄薄的灰,她不禁怀疑,青花口中“找大夫”这个说法的真实性。
宛遥小心翼翼推门进去,迎面是张冷清的桌子,除了茶碗什么也没有。
“人在那边。”
项桓低声提醒。
一张木床临窗而设,单薄的被衾盖着一个瘦骨如柴的人,她一头长发瀑布似的披散在枕边,遮住了整张脸。
第一眼时,宛遥真没看清那里躺了人,因为她实在是太瘦了,呼吸几乎弱不可闻,乍然一看很像一张摊开的毯子,毫无声息。
青花的确不曾骗她,是个病重的女子。
宛遥缓步走到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