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遥掀开车帘子往外望,四周山峦起伏,满世界都是轱辘咯吱咯吱转动的响声。项桓此次也在随行的队伍中, 见状便打马逛过来。
“赶夜路还习惯吧?”他放慢速度跟在车旁,“你要是困的话,先睡一会儿,不出意外今天正午前就能翻过山。”
她摇头示意自己不要紧,趴在车窗上朝外面打量了一圈,“你们送到小嵩山便掉头回去了吗?那这些人怎么安顿呢?”
“安顿?”项桓似是而非地轻笑,“如今乱成这样,能把人平安送出去就不错了。有亲戚的投奔亲戚,没亲戚的就地生根,这年头背井离乡的多了,自有他们的活法。”
这一番话,让宛遥无端回忆起了那一年在恩阳镇外路遇山匪时的情景。
百姓落草为寇,灾民沿路乞讨。
乱世的流民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挣扎着活下去。
项桓看了她几眼,欲言又止似的抓了抓脖颈,“我记得,那地方离白狼镇很近,若战况顺利,你其实可以去镇上……”
还没说完,那张校尉像生了一双火眼金睛专盯着他找茬,当下一声狮吼:“项工页!”
“又在偷懒,还不滚过来!”
半道被人打断,他额头的青筋微不可见的凸起,啧了声,不耐烦地答应,“知道了。”
纵马时回头又朝宛遥把话补齐,“你可以去镇上住几日,如果要走,也记得留个消息给我。”
“记住了!一定要留消息给我。”项桓再三叮嘱,战马被他要走不走的指示搞得十分不耐烦,最后打了个响鼻,自作主张地背着人踢踢踏踏找张校尉去了。
等其走远,青花才小声的在旁一语道破:“我猜项大哥应该很想姑娘你等他。”
宛遥靠在车内,一开始没说话。
青花又凑去瞧了一瞧,回头肯定道:“绝对是,他刚刚还往这边瞅了一眼。”结果看到是自己,目光冷厉得要命。
宛遥抱着包袱垂眸托起腮,模棱两可道:“嗯……谁知道呢。”
人潮如水,全是长住青龙城的居民,好些互相都认识,一路有闲谈聊天的,有嫌前面走得慢的,还有丢了东西低头找的。
逃难的紧张氛围被这些家长里短冲淡了不少,反而给人一种热闹的感觉。
青花好奇地探头张望。
张校尉鞭策战马走在最前面,忙着招呼士兵与百姓赶路。
“动作再快一点儿!”
晨风渐起,随着一声尖利的鸟鸣直刺入云霄,四周黑压压的群山好像也跟着苏醒过来。
风涛吹动了南边常青的树,枝摇叶晃。
而那些自然的声音里,隐隐凝固着沉重的气流。
项桓浑身一凛,猛地握紧缰绳,他对于危险的直觉素来比旁人更敏锐。
“说你呢,往哪儿看呐!”张校尉正在训斥一个开小差的新兵,“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讲了多少遍要眼观六路,眼观六路,真不知操练的时候都学……”
他训得正带劲,身侧一道厉风突然袭来,快到了极致甚至将他鬓发刮下来一缕。
对面一脸衰象的新兵双目圆瞪,讷讷地将他望着,眉心一支长箭穿头而过,直接将他串成了串儿。
他好似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身形一歪,在张校尉震惊的神情里斜斜栽倒,噗通一声摔至马下。
周遭死寂了半刻,恐慌的哗然如涟漪般迅速扩散开。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校尉第一个反应过来,抽出长刀大吼:“全军戒备!全军戒备!”
方才还看上去一片祥和的山脉仿佛瞬间活了,地动山摇的马蹄雷霆万钧一样朝这边奔涌,喊杀声如猛虎长啸,从四面八方响起。
但凡有脑子的都能看出这绝对不会是友军!
袁傅的烽火骑像是自平地里冒出的鬼魅,毫无征兆地袭击了这群老弱妇孺。
辎重营在行军途中本就负责后勤搬运兵刃囤积粮草,多是些马夫和年迈的军士,而新兵营只操练了几个月就仓促上阵,敌军来势汹汹,靠这点战力根本无从抵挡。
张校尉以刀隔开迎面杀来的骑兵,慌不择路的喊:“两翼散开,亲兵压阵,来十二人随我突袭!”
正说着,一抹寒光在暗夜里刺得他双目微痛,不知几时,一匹烽火骑竟悄然而至,高高扬起的马蹄上是战枪冷厉的锋芒。
张校尉心中顷刻一凉。
眼见头顶的枪锋即将落下,就在此时,斜插而至的枣红马忽然闯进了视线。
马背上的人身形矫健而灵敏,只用了一招,伴随着武器脱手,对方的胸口赫然喷涌出腥浓的血液。
长风,血光,月色冰凉,少年在夜风中微扬起的发丝与鲜血一并飞舞,凌厉而可怖。
“还愣着?!”项桓拽着马缰转过头,血迹斑驳的脸上凝聚着一股强烈的气势,“现在不撤,等着去送命吗!”
言罢,他纵马朝中军疾驰,吼道:“辎重营收拢,新兵营断后,撤撤撤!赶紧回城!”
张校尉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忙跟着附和:“回城,回城!立刻回城!”
马车早就停了,外面是铺天盖地的兵荒马乱。
宛遥搂着青花小声安抚,刚准备打起帘子,兵刃猛地斩下,正将射来的长箭一刀两断。
项桓抹了把血,冲她急声道:“把头收回去!”
“怎么了?”宛遥忙躲在车里问。
他拽过平头车的缰绳,匆忙回答:“没什么。”
“遇到了点麻烦。”
猝不及防出现的袁军打得一群弱势兵措手不及,天刚吐鱼肚白,大部队便灰头土脸地跑回了城。
伴随着铁轴厚重的声音与满地滚滚的尘土,千斤闸哐当落下,城内的四道大门缓缓关上。
至于这一路有没有死人,死了多少人,现下已无从确认,所有捡回性命的百姓都瘫坐在地上心有余悸。
项桓赶着马车将宛遥送回家。
一整晚的折腾不承想又回到了原点,两个女孩子皆是满头雾水,她把手递出去,由他牵着跳下车。
“是袁傅的伏兵吗?为何会在这里出现?难道他们已经绕开了青龙城?”
“不知道。”项桓把她俩推进屋,视线在街上转悠了一圈,飞快关好门。
等勉强安定之后,他方才迅速地理了理思绪,去回答她刚刚所提的问题。
“那小队人出现的时候,我大致数了数,至多不过几百骑兵,而且他们也没有直接攻城,这说明埋伏在外的袁军数量肯定不多。”项桓抱起胳膊,闭目深吸了口气,“我猜,这支先锋军必定是提早通过某种极端的方法抵达了此处,可能翻山越岭,可能跳崖涉水,总之不容易——只等着和袁傅的大军四面夹击,好把我们都包成饺子。”
青花轻轻惊呼:“我们岂不是出不去了?”
“出不去还是小事。”对面的少年神情冷冷的,“你最好祈祷,这城不要被袁傅攻破。”
*
青龙城虎豹骑大帐之内。
布防图在案桌上铺开,周遭站着的四位尽是三军中说得上话的将领。
余飞在这帮年龄或长或老的前辈间显得很有些年轻了,季长川三个学生,论资质他其实排第三,比起谋略战术,个人更喜欢拎刀上战场不服就是干。
但重任在肩时,他的神情也多少会比平日沉稳冷静几分。
余飞已经一宿没合眼了。
突然冒出来的敌军让他白头发都突突的多了几根。
“好在对方以为我们是派兵出城巡逻,方才自乱阵脚,暴露行踪。否则真等他们和袁傅两边夹攻,那时候才是束手无策。”
“不管怎样,也算因祸得福了。”
他手摁在图纸上,微微抬头,“此前接到急报,我们的援军三日之后才有可能赶到,所以——各位将军,无论用什么手段,青龙城必须撑过三天!”
边城虽小,但作为大魏边境的最后一道城关,防线也是相当的牢固,算上大小城门一共有六座,可他们的兵力有限,眼下也不知袁傅的人数得有多少。
“六道城门都要派大将驻守的话……”其中一位将军举目迟疑,毕竟都是不学无术出身的,大概是怕诸位武夫算数不佳,特地数给他们听,“眼下算上余将军,也不过五人,西南门那边还差一个。”
有人提议道:“实在不行,去各营里挑一挑,找个拔尖先顶上吧?”
“没办法,也就只能这样了。”
“那我先去……”
“不用。”一直盯着布防图琢磨的余飞忽然打断,语气似乎很是胸有成竹,“第六个守城之将,我心里已有人选。”
“是谁?”
……
听他公布完此人姓名之后,在场的大多对这无名小卒毫无印象,倒是作为太守旁听的彭永明先炸了毛。
“这怎么行!”他急了,“此人就是个没什么出息的猎户,守城这般要紧的大事,如何能交到他的手中……”
尽管彭永明一心是想找机会除掉项桓,但比起私人恩怨,他更在乎自己的小命,眼见余飞如此不靠谱,连忙杀鸡抹脖子的使眼色。
“依我看,余将军还是三思,找个更为妥当的人……”
“他就是最妥当的人!”不知为何,这个素来懒散平和的年轻将军神色一肃,杀气蓦地逼近他的面门。
余飞冷凝的目光在四下环视,“你们谁也没有我了解他!虎豹骑全营上下,找不到比他更合适这个位置的人!”
他知道那个少年生来就是要驰骋沙场的。
他也期待看着他,有再回巅峰的那一日。
城内,小小的民居外,一阵礼貌的敲门声打破了平静。
宛遥似乎想起身去开门,却被项桓给拦住了,他警惕地打了个手势,三两步窜到院中,将长刀拎起挽出个顺手的花,锋利的刀尖对准前方。
旋即,嚯一下拉开门扉。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卷了~
大家好,小霸王战斗机就要肥来了!
你们最爱的【相公耶】马甲即将下线,请珍惜它还健在的时光……
【原谅我随手一取,没想到让阿怼成了整个军营的主攻!(我在说什么】
我们怼真是个连爱称都那么gaygay的少年哦【。
为了把遥妹留在城里我真是煞费苦心啊!【宛遥:……
明后天战小boss~
打完就是美好的明天啦!
我会尽量把战争场面写得不那么复杂的【你好我也好……
第70章
外面站着的, 是名虎豹骑的将士。
年纪轻轻,眉清目秀。
而令项桓意外的是, 这将士他还认识, 是当初自己做偏将时麾下的一个小卒。
对方一身鳞甲,按剑而立, 态度十分正式地朝他行了个礼。
“是你?”
项桓戒备地打量他,不明白这位旧部突然找上门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将军, 大司马有件东西, 特地让我从凭祥关连夜赶来交给你。”
屋内的宛遥已经走了出来,悄然抚着门框。
听到季长川的名字, 项桓委实一怔, “大将军?他有东西要给我?”
对面的军士并不回答, 只伸手取下背后灰布包裹着的长形包袱, 约莫八尺多的长度,快高出了他一个头。
看到此物轮廓的那一瞬,项桓的呼吸便骤然一紧, 心中好像有什么情绪即将涌出。
捆着灰布的麻绳被一圈圈解开,阳光下银白的寒芒渐次从其中展露,那是一柄极干净的战枪,通身雪白, 明亮得晃眼。
久未嗜血的枪锋流动着灿然凄厉的光辉, 它安静的躺在年轻将士的手中,好像正以旧友的姿态呼唤着曾经的伙伴。
项桓被恍惚的低鸣声震颤住了,他缓缓伸出手, 然后猛地握紧了枪杆!
刹那间,宛遥好像看见了一个沉淀许久的灵魂再次从他身上苏醒。
那是本应属于他的凌厉、锋芒与气场,仿佛只在片刻就从四面八方凝聚回来,骤然归位。
宛遥下意识地收紧了握着门板的手,不知为何,连她的血液也跟着开始莫名沸腾,在四肢百骸间滚烫。
“将军。”士卒向他一抱拳,“烽火骑大军将至,青龙城六门户,将军守其一。传大司马令,凡守城将领,必英勇杀敌,战死不退!”
项桓神色却淡淡的,只来回翻转他的雪牙,有些举重若轻的意思,“让我出战?”
“我如今是戴罪之身,这也不要紧?”
“此乃余将军的示下。”对方回答,“您就不必多虑了。”
听到这里,他才隐约明白了这位曾随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袍如此冒险之举究竟是为了什么。
项桓将雪牙一紧,忽然有种从泥沼中慢慢往上浮的感觉,他暗暗咬住牙关,面色冷凝地去问那名将士。
“你也还愿意跟着我?”
面目清秀的小将士此刻才咧嘴一笑,他笑起来时隐约带着点与年龄不相符的稚气,“我若不愿意,就不会来跑这一趟了。”
“将军您可能不记得了,三年前的北境战场上,您还救过我的。”
他确实是不记得了。
项桓深吸了口气,蓦地转过身。
那个永远在灯火阑珊下等他的女孩儿正因这个动作而蓦然抬眸,眼底里是朝阳温和的色彩,显得有些许无措。
他在原地顿了下,旋即大步走上前,正厅与院落间有两级台阶,项桓站在下面时,正好能同宛遥的双眼平视。
四目相对良久,他唇边先浮起了一抹浅淡的弧度,掌心轻托起她的脸颊,语气尽量的温和:
“不用怕,我会把这座城守下来。”
他顿了一顿,“然后再提袁傅的人头,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