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遥大概是被那双过分认真的眼睛所惊住,一时半刻竟没意识到他许了个什么承诺,等反应过来时,项桓留给她的只剩一道坚决的背影。
“项……”
门吱呀一声关了。
她把最后一个尾音轻轻含在唇边,内心泛起清浅的百转千回。
宛遥缓慢地合拢五指,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在京城一待十几年,连家门都很少出的小姑娘了,她杀过别人,也被别人追杀过,到如今隐约想明白了一点道理。
知道有一些人,生来就不是靠“小心谨慎”过日子的,世间上那么多的独木桥,总得让怀着孤胆的人们去闯。
“宛姐姐……”许是见她发呆太久,旁边的青花正小声地呼唤。
宛遥在这片刻间回神,像千斤坠般猛地定下心,吩咐道:“走,去厨房和面,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收起来。”
*
项桓虽然放了狠话出去,但其实甚是没底。
余飞满口答应要他守城,这是给自己一个翻身的机会,他是知道的,可眼下无职无权,半个兵都没有……算上身后那位据说救过他性命的,勉强也就凑一个。
哪儿来的人陪他浴血奋战?自己生吗……
一肚子狐疑进了主帅的大帐,几位将领正围成个圈商议对策,圈中好一颗大头,甚是惹眼。
“诶,你来得正好,项缓……那个,工页兄。”余飞紧急改口,若无其事的招呼他,“过来熟悉熟悉我军的布防图。”
彭永明甚是不甘的戳在边上,仍旧想不明白这驻守城门的大事为何会交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野小子。
“青龙城曾有一段时间做过前朝的陪都,所以城防布置甚为谨慎。南北各有一门,东西分别两门,南门是最重要的一处,因为袁傅的大军很可能从这个位置进攻,所以这处我守了,西南这一道是第二要紧的,我把它托付于你。”
项桓若有所思地盯着地图,忽然问道:“咱们可用的兵力一共多少?”
一位威武雄壮的将军回答:“算上城内的驻军共有十二万。”
这群武夫倒不似彭永明那般满身都是心眼,因为久经沙场的人皆知,在如此情况下内讧,只有自寻死路这一个下场。
然而话音正落,彭永明便十分聪明地打岔开捧:“袁贼从季将军手里杀出重围,想必至多不过五六万兵马,光人数上我们就占尽了优势,何愁守不下这城来。”
他一说完,在座的众将领们目光都有点复杂。可能许久没见到活着的蠢货了,各自面面相觑。
项桓懒得跟他多言似的一声冷笑,侧头继续和余飞讨论。
彭永明虽不太明白排兵布阵上的学问,但看人脸色他还是会的,当下不解地朝自己的一名校尉投去询问的眼神。
那校尉亦颇为无奈,压低声音:“大人,我们虽有十二万大军,可城门有六道,算下来每一门也才两万而已。袁军只要集中强攻下一处,咱们这城就完了!”
他捏着折扇往手里一打,倒也没替自己觉得尴尬,反而灵机一闪,“原来是兵马不足……这不难。”
“你们若缺人手的话,下官此处还有三千精兵可供各位差遣。”
闻言,一直没将他当回事的项桓和余飞皆奇怪地对视一眼,内心的想法如出一致:这草包哪儿来的兵?
眼见众人不信,彭永明于是很热情的邀请他们上校场去观看自己准备的步卒。
旗楼下尘埃扬起,远远的,足音震天动地。
所有人都扒着栏杆张望,只见那校场尽头密集如雨的脚步渐次逼近,好像真有三四千人向这边走来,黑压压的一片。
余飞微微惊诧地咦了声。
那队伍很快进入了视线里,此刻才能看清,他们大多是些二十出头的小伙儿,并未穿什么像样的衣甲,周身破旧,甚至连武器也没有,只右手的手腕上带着战俘象征的铁环。
他们每人的眼中都空洞得犹如虚无,像具已死的躯壳。
谁也未没想到,他所谓的“精兵”居然是支俘虏组成的军队,如此异想天开,几乎闻所未闻。
项桓抱怀冷笑,“我说呢,果然是离不开老本行,凑了一堆奴隶给他挡刀子。”
余飞连连摇头,“这些人还不如新兵呢,丢上战场作用也不大,送死而已。”
不过彭永明并不这样认为,晃着他手中的折扇得意洋洋地给众人介绍:“下官早料到会有今日,三个月前便花大力气招兵买马,这一支预备队是从附近州县征集来的,个个精壮有力,且身份又特殊,哪怕折了也不必心疼……”
项桓在他这段灭绝人性的炫耀里不耐烦的挖了挖耳朵,余光一斜,竟从那些苍白憔悴的面孔中发现了一个眼熟的。
青年一如既往的沉默寡淡,他是所有人里最高挑的那个,也是生得最出众的那个。
犹记得他使得一手好剑法,轻功出神入化。
而此时,青年与周遭的同胞一样,脸色灰暗似铁。
如果项桓没记错,此人似乎……叫秦征。
“诶,嘿嘿……”余飞在他面前晃了两下,“看什么呢?”
他不着痕迹的收回视线,“看人家有兵我羡慕。所以我呢?你是要我单枪匹马,披挂上阵么?”
“就知道你会问。”后者笑了笑,“跟我过来吧。”
*
余飞带着他走近虎豹营时,项桓的心里是有些犹豫的。
因为他清楚,一旦踏上这片故土,总会遇到几个旧识的朋友,或者仇敌,而自己毕竟是曾经放弃过这里改投他营的人,虽说算不上临阵倒戈,可多少有些背叛的感觉。
“到了,进来吧。”说着,余飞正要掀开帐子,项桓却难得地拦住他。
“等、等等……”
他踯躅不定地垂下眼睑,终于说道,“我想还是不要勉强了,实在不行,去别的营借点兵来也是一样。”
项桓知道自己从前树敌无数,他争强好胜的性子并不讨人喜欢,将兵若不和,非得凑在一块儿也是互相恶心。
余飞见状却只是一笑,“没事儿,你进来就是了。”
他在帐外略一迟疑,到底还是颔首钻了进去。
也正是在项桓抬头的那一瞬,他听到整齐的盔甲碰撞的声响,紧接着是重靴收拢的动静。面前一排的士兵站得笔直,眸色认真的向他行了个军礼。
项桓登时愣住,一路看过去,唇角似是而非地动了动,“你们……”
目之所及的这些眉眼好像都似曾相识,乍然回想,仿佛是从前无数次在战场上拼搏厮杀,不经意回望时所见到的面容。
这里面,全是他曾经的同袍。
有人朝他拱手,“欢迎回虎豹骑。”
“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年轻的将士脸上似有笑意,“一年不见,将军,久违了。”
……
项桓握着雪牙站在那里,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漫天诸神也并未抛弃他。
年少时,一心只顾勇往直前,他很少停下脚转头去瞧一瞧背后的身影,不记得自己救过谁,也不记得谁救过自己。
因为枪锋永远朝前,所以他从来不曾留意过旁边替自己挡开无数兵刃的同龄少年。
原来有许多东西一直都在,只是他错过了。
刹那间,胸口一股热流惊涛骇浪般在他喉头滚过去。
“好。”项桓将枪换了只手,猛地砸在地上,双目竟隐约带着些被热血激出的微红,“随我整军迎敌!”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过渡章……
咳咳咳,接下来估计要打两天,建议大家不喜欢这部分的可以等个几天,我保证全文就这么一处仔细描写打打杀杀的地方!
毕竟还是要以谈恋爱为主dei~
←_相信我,打完就能愉快的撒狗粮啦~~
第71章
正午冬阳明晃晃的悬在头顶, 巍峨的城墙上,弩手与盾兵整肃地一并排开, 一眼望去, 是苍翠葱郁的谷地。
项桓登上城楼时已换了一身沉重的战甲,肩头的玄色披风正随风烈烈而动。
这不是他第一次上战场, 但周身血液沸腾,就好像是回到许多年前, 自己第一次握枪, 第一次即将上阵杀敌时的感觉。
曾经他立志做一个顶天立地,名扬万里的将才, 无论寒暑, 练枪练剑, 苦读兵书, 也曾青云直上,也曾郁不得志,身陷囹圄。
历经无数磨砺与波折, 而今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这和他以往的每一场战斗都不一样。
在北境时,他背后有用兵如神的季长川,在凭祥关时,面对突如其来的诈降夜袭, 他打不过还能跑, 也有路可退。
而如今,他站在这里,身后是一座城, 城里有他要守护的人,手里握着最后一次机会。
如若不成,便只能万劫不复。
项桓握着雪牙闭目深吸了口气,再睁眼时,黑瞳中是熄灭已久的熊熊烈火。
“开城门!列阵!”
袁傅的大军用了一整晚的时间兵至青龙城下,高耸的门楼在远处遥遥伫立,藏青色的大旗正迎风狂舞。
身披玄甲的武士目光如炬,刀削斧劈般的面颊上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袁傅和季长川的用兵习惯不同,他没有那么多面面俱到的心思,出兵险而果决,往往有狂傲不羁,破釜沉舟的气势。这一点,项桓和他很像,所以他才会对这个后生小辈格外留意,也不介意放他一条生路,甚至起初他还有些期待,想看看这个孩子最后能怎样过关。
只可惜后来听说死在了半路,实在是天生命浅,与乱世无缘。
干他们这一行,没有一身硬骨头,是活不长久的。
袁傅将大军停在城外,他带了六万烽火骑弃关突围,这差不多是手中最精锐的一支部队了,三天之内攻下一座城池,时间对他而言已经是十分充沛。
知道季长川一早就安排了人守城,但袁傅其实并没有把他那几个年轻的学生放在眼里,经历太浅,哪怕有资质也并不足以畏惧。倘若是季长川本人驻守,他或许还能警惕几分。
甫一整顿好士兵,袁傅当即简单粗暴地下令——准备攻城!
身侧骑白马的随从取出青龙城的地图,似乎正想问他的意思,不料袁傅却一抬手推了回去。
“不用看了。”
“兵临城下还看地图的,也就不必想着能打赢这场仗了。”他手握缰绳,任由自己的战马微微踱步。
“龙城门户有六,朝南最近的是安定门,此刻应该有三万以上装备精良的弩手和骑兵等着与我等交战。”袁傅眯起眼,利刀般的眉目间竟有些不紧不慢的意思,“我们,不打南门。”
他忽然扬鞭一指,“打西南,破军。”
随行的一名主将立即拍马,领命出战。
这是跟了他数年的参将,姓文,时年三十,也算是后起之秀了。
前方中路军,一千人探路的骑兵先行出发,文参将则在列阵在后,静静等待。
这是攻城前惯用的手段,以此探明敌军形势,倘若城门坚固难守,或许会退回另做打算,若是附近并无埋伏,并有机可乘,才会派探子回禀,放大军前行。
斥候们拉紧缰绳,驱马小心挺进,走到离城池数里开外,骏马们便戒备的骏马慢了下来。
然而奇怪的是,通向城门这一路却如入无人之境,直到快至城下了,才隐约看到零星几个沿途巡逻的士兵。
双方刚刚交锋,还没来得及喊“杀啊”,魏军们却好似非常意外,连武器都有些拿不稳,当下神色慌张,掉头就朝城内跑,留给一帮斥候一大片白送的空地。
从未打过这么便宜的仗,后者面面相觑了半晌,立马折返回去如实禀报参将。
“袁公料事如神。”饶是袁傅不在身边,他仍旧由衷感慨,“西南门的防守果然空虚!”
武安侯对于烽火骑而言一直是个不朽的神话,几乎所有人都将他的军令奉为圣旨,久而久之多少也产生了些依赖。
三十岁的参将大小战役经历了不下百回,纵然不能运筹帷幄,也有决胜千里之质,倘使没有袁傅之前的那句话,此刻他只怕还多少会生一些提防之心。
文参将当下领了三万兵马,浩浩荡荡地出发,骑兵打头阵,步兵压后,甚至连投石车他也不着急带,只让其慢吞吞地在后跟着。
大军压境,马蹄将周遭的山林踏出一股强劲的风,在官道间凌冽的吹。
这附近果然戒备松懈,偶有几支负隅顽抗的巡逻军出现,根本不必他下令,瞬间就被大军的马蹄踩成了肉饼。
紧随在后的将士环顾左右,猜测道:“想必是城中兵马不足,此刻尽数守在了南门,别处就自然无暇顾及了。”
参将在马背上冷哼,“季长川啊季长川,你也有今天。”
“小小青龙城,不过如此。难为袁公还这般小心,倾尽兵力,如临大敌,我看只用一万骑兵,足以应付。”
“将军说的是。”
队伍正高歌猛进,前面疯跑等着抢功的铁骑猛地踏过一片平地,马匹有着动物的直觉,率先发觉脚下的异样,然而已经迟了,只听一声平地炸雷,狂奔的骑兵中骤起一道浓烟滚滚的火光。
马匹尖利的嘶鸣,近乎整个儿的立了起来,参将好悬才没被甩下地,他勒紧缰绳在原地打转,扬声问:“怎么回事!”
“参将!是雷火弹!”
四周烟雾弥漫,有人呛着气咳嗽,“这地上居然埋了雷火弹!”
他此时才意识到不对,蓦地大喊,“全军停下!有埋伏!”
参将试图拽住有些失控的战马,在大片难分彼此的浓雾里吼道:“阵型不要乱,找准附近的人,立刻列队!”
四周的马蹄依旧凌乱,他气得咆哮:“我命令你们列队!”
正在这时,纷杂的马匹嘶鸣声中蓦地混进来了无数凌厉寒冷的劲风,好似有什么划破空气,无孔不入的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