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项桓这种人,不是随便哪个姑娘皆能给好脸色的,宇文钧忙悄悄在袖下拉了拉她,示意淮生别火上浇油。
“从现在来看,多半是她认为你从一开始便没对她上过心,只是觉得自己亏欠她,才提出要成亲的。”宇文钧无奈地耸耸肩,“你当着项老先生的面都那般说了,也难怪宛姑娘会多想。”
得知了前因后果,他才真心有些佩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孩儿,究竟得有何等的勇气,何等的坚定,何等的毅力,才能在那样的情况下,毅然决然的告别双亲,孤注一掷。
“不过哥。”项圆圆突然问道,“在咱们家出事之前,你到底有没有喜欢宛遥姐姐啊?”
项桓却并未回答,他不知在想什么,只沉默着一言不发,然后又毫无征兆地站起身,大步往外走。
*
宛遥收拾好床铺从自己的房间出来,几乎是刚上回廊的台阶,就看见一个颀长矫健的身影站在对面。
神色定定的,像是等了她很久。
如今正处在无论说话与不说话各自皆尴尬的阶段。
宛遥下意识地避开对方的视线,只将头往旁偏了一偏,脚步未停,仍向着正院的方向而行。
项桓就这么笔直地立在那里。
从他跟前经过时,宛遥还是低头略欠了下身,甫一迈步,他似有所感,猛地出手用力扣住她手腕——
比以往的力道都要大,滚烫的,带着脉搏跳动的温度。
但很快,又好似回过神一样,小心翼翼地松开。
“……你去哪儿?”
宛遥于是停在他旁边,平静道,“我打算去向大司马辞行。”
言罢,她目光往这一侧蜻蜓点水似的一扫,“青龙城转危为安,你和圆圆、项伯伯一家团聚,互相能有照应,我也是时候回京城了。”
项桓忙脱口而出:“那我送你。”
她轻轻拒绝:“不用,我寄信给舅舅,应该很快就会来人接我。”
是了,很久之前她就提过的。
项桓忽然不知道该怎样继续往下说,喉头来回的滚动,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而宛遥居然也就如此安静的等着他。
萧索的北风带起脚边的一片枯叶清晰地在石板地上刮过。
少年用微微带哑的嗓音低低问道:“怎么就……不想嫁了呢?”
他们俩各自面朝着相反的方向,哪怕转头也不一定能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很奇怪,那一刻宛遥心中竟什么也没想,她默了半瞬,唇角向着他瞧不见的正前方扬起一个温和的弧度。
“大司马能保住你不容易,今后便跟着他好好建功立业吧,圆圆和伯父对你的期望都很高……愿你可以早日功成名就,心想事成当上大将军。”
她行了一礼,举止间带着淡淡的疏离,依旧沿回廊缓然前行。
这一次,项桓没再拦她。
直到身后的脚步声渐远,才回过头。
他对于童年模糊的记忆,被宛遥那一句话不经意地打开。
想起,在很久很久之前,她还非常爱哭的时候,一边流眼泪一边坐在项家后门那块逼仄的空地上给自己涂药,哭得稀里哗啦地控诉他:“当大将军有什么好的,你当了大将军,就没有人陪我玩了!”
然后现在,她对自己说:“愿你可以早日功成名就,心想事成当上大将军。”
——“我曾经是喜欢过他,也想过要嫁到项家。”
项桓蓦地生出一丝时过境迁,稍纵即逝的苍凉来。
原来陪着自己长大的女孩儿也曾一心一意打算要和他白头到老的,只可惜他错过了。
项桓没有再追上去,也并未回到前厅,只独自一人在花园的台阶下枯坐了一日。
当天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整宿都没睡着。
直到朝阳升起时,项桓突然做了一个决定,他掀开被子翻身而起,火速冲向隔壁,踹开了宇文钧的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 宇文钧:????
[季长川:我们的家人是欠你的啊!!]
成天跟个大爷一样还觉得自己特别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男主……
←_←遥妹怎么可能是因为生怼怼那一两句气话的闷气呢~~
[发现评论区还是有人和我的思路是一致的!开森]
第78章
彼时宇文钧睡得正香甜, 冷不防被人破门而入,第一反应就是遭遇敌军突袭, 他眼疾手快去提床头的剑, 还没碰到便让人一脚踹开了。
“宇文!”
项桓冲口而出,“帮我个忙!”
他睡得稀里糊涂, 靠在窗边一头雾水地跟对面的少年大眼瞪小眼,只听他一副精神振奋的语气说道:
“我要留下宛遥!”
项桓想了一整夜没有合眼, 起初他把宛遥的话——包括对项南天说的那些细细地琢磨了一遍, 觉得既然她还喜欢,那自己也并非就没有机会, 只要好好把误会讲清楚, 未必不能将人留住。
然而到了后半夜, 他便满心绝望的自我否定了。
项桓发现自己根本就找不到突破口, 宛遥现在已经怀着“他对她求娶是一种责任”的想法先入为主,无论怎么说,说什么, 只怕都认为自己是在试图打消她的疑虑。
就像是一个死局,路的尽头挂着一张“请原路返回”的牌子。
项桓想,也许他爹说得对,宛遥已经做得够多了, 要不要嫁是她的自由, 他应该尊重她的选择。人家出手相助是情分,难道还非得把一辈子交给自己不可吗?凭什么呢?
看来看去,这的确是个对双方都好的结局。
他做出决定后, 便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打算认真地睡上一觉。
但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总有一口气堵在那里,不上不下的十分难受,等很久之后他才隐约明白,那约莫是种叫做“不甘心”的情绪。
等到府衙院墙外的梆子声沉沉的敲过了五下,项桓在朦胧的黑夜猛然睁开了眼。
与生俱来的反骨在这一刻骤然回归并主导了他整个身躯。
我为什么要放弃?
他在心里反问。
他明明是个喜欢什么,就一定要抢过来的人,纵然披荆斩棘,纵然头破血流,也从来无怨无悔……
既然宛遥已经承认了,承认她喜欢自己,那么即便赌上命去争,也要试一试。
他要试一试!
项桓此时正如在一片漆黑里前行,哪怕半点星光,都能点燃他燎原似的斗志。
宇文钧望着好友这打鸡血一般的神情,先替自己叫了个苦,只好披衣下床,暂且将灯点上。
有道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紧接着昨晚才回来的余飞也让他拎到了屋内,然后是项圆圆和淮生。
等晨曦初绽之际,房中已然凑成了一桌麻将。
项桓深吸了口气,极郑重其事道:“你们有没有什么行得通的办法?”
宇文钧给众人满上茶水,闻言问他:“你就只是想把她留下?那之后呢?想过要怎么缓和你们之间的关系了吗?”
他摇头说没有,倒也诚实,“一步一步来吧,我如今是戴罪之身,圣旨大赦前出不了会州。她如果回了京城,恐怕就真的不会再来了。”
余飞昨日不在场,听项圆圆讲诉了个来龙去脉,闻之惊奇道:“什么?你们俩都同住一个屋檐下快一年了,居然都没发生点什么吗?!”
项圆圆虽没如他一样说出声,却默默的跟着在内心腹诽:你们俩都孤男寡女这么久了,居然没生孩子!
同为单身汉,余大头这个媳妇没着落的人沉痛不已:“你说说你,若当时生米煮成熟饭了,现在用得着多操这份心么?”
项桓翻了个白眼,不悦道:“那种情况之下,还想着这些事的是禽兽吧?”
“你啥都不做才是禽兽呢!”
“好了好了,如今翻旧账还有何意义。”宇文钧不着痕迹的和了一把稀泥,“当务之急是想一想,怎么让宛遥姑娘晚些时候返京。”
几位参谋倒是十分热衷于出主意。
余飞一拍大腿,“简单,把人捆起来!”
淮生提议道:“半路劫车。”
项圆圆:“再英雄救美!”
项桓:“……”
他忽然觉得这帮人和自己相比也不见得有多靠谱。
项圆圆在将军府住了大半年,季长川不会带孩子,基本上是任由她疯,古今海外能搜罗到的话本志怪看了不下千本,脑子转得飞快。
此时,她心里突然冒出个缺德的想法,“哥,当初宛遥姐姐跟着你到青龙城,是由于你身受重伤无人照顾,对不对?”
项桓迟疑地看着她,拿不准这丫头在打什么歪主意,半晌才缓缓颔首。
“那很简单嘛。”对方灵机一动,“咱们可以用苦肉计啊!你再受一次重伤,她岂不是就没法走了?”
“这提议不错!”余飞几乎是同她一拍即合,认为此计十分可行。
项桓愣了一阵,兀自沉吟,“你的意思是……让我装病?”
宇文钧听完便觉不妥:“宛遥姑娘是大夫,有病没病她一眼能看出来的。”
“宇文,这你就不懂了。既然是苦肉计,演戏肯定得做全套的啊。”余飞言罢,“噌”的一声抽出腰间的刀,刀光明晃晃的闪着项桓的眼,“三刀六个洞!想娶老婆,不流点血怎么成?”
后者被他那刀刃逼得往后扬了扬头,一脸不可置信地把他望着。
余飞一抖武器,宽慰道:“别这么看着我呀,反正你打一场仗下来也没少呲血,咱们皮糙肉厚惯了,随便放点不要紧。”
淮生在边上适时插话:“那柄太小了。”她顺手抄起一把金背大砍刀递过去,“用这个。”
项桓:“……”
这群人是在公报私仇吧。
*
宛遥刚去邮驿寄了封信,还在路上,便被余飞和项圆圆两个聒噪的号角一边一个架起胳膊往回赶。
她懵得不知所措,来回张望,“你们……”
“宛姐姐出事了,要命啊,我哥快死了!”
她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愣住,“什么?”
余飞立刻麻溜地解释:“是这样的,今早项桓让大将军派去城外巡视,偏不巧就遇到了袁狗的几支探路军,对方来势汹汹,他寡不敌众,宇文把人抬回来的时候只剩一口气了。”
“有这么严重?”宛遥确实吃了一惊,随后又担忧道,“不是说袁傅已撤军折返南燕了吗,他又打回来了?”
余飞没料到她会问这么有难度的问题,只好敷衍:“……谁知道呢,战场上的事很难说的。”
继而颇刻意的强调,“不过项桓是真伤得厉害,你赶紧去瞧瞧他吧。”
宛遥进门时,房内一缕熟悉的血腥味便袭面而来。
宇文钧正坐在床边替他清洗伤口,见状忙起身给她让位。
项桓脸色极其惨白,周身的衣衫几乎被血染透,看样子的确是受了刀伤。宛遥颦眉迅速给他把了脉,再解下外袍去检查胸膛和腰部的伤势。
少年的伤处血肉模糊,显然经过了一场恶战。
宛遥忙紧急做了些处理,片刻后,她展开眉头轻轻地松口气,朝众人道:“刀口虽深,好在都没伤至要害,不要紧的。”
余飞在旁喜滋滋:那当然,他技术素来纯熟。
于是冲着床上已面无血色的项桓打了个胸有成竹的手势,后者趁宛遥不注意,有气无力地回以一笑。
然而,很快就听见女孩子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我走之后,记得每天给他换伤药,一日两次,不可碰水,若出现发烧要及时找军医来。”
项桓在那一瞬微微愕然地侧头望着她,唇边最后一点笑渐渐凝滞,好似没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
此时此刻连余飞和宇文钧都有些意外。
项圆圆张了半天嘴,最后磕巴道:“宛、宛姐姐,你不用看着我哥吗……”
宛遥剪了一节布条,抖开药膏细细地涂上去,朝她扬起一抹安心的笑,“他的伤势还好,不必那么担心。眼下你们也都在,城里医馆很多,找个靠谱的大夫一样能治的。”
余飞登时哑口无言。
他才知道这个姑娘真下定决心起来是一种无招胜有招的狠厉,简直令人无从抵挡,没法招架。
项桓只觉心口好似被极尖锐的利器划开,跟着伤口一并往外渗血。
他突然强撑着支起身,不顾周身的三刀六个洞,青着嘴唇苍白地问:“即便是这样,你也不管了?”
宛遥抬眸对上他那双清澈的眼睛,有片刻的怔愣。
少年勉力吞咽了一口唾沫,嗓子低哑:“如果我不是只剩一口气,你就不会管我了,对不对?”
她让这句话的分量重重敲击了一下,看着眼前满布伤痕的人,宛遥像是明白了什么,竟莫名生出一点酸涩来,只伸手扶住他肩膀。
“你还在流血,先别说话了,躺下吧。”
项桓定定地注视着她,脸色近乎发青地枕回原处。
身后的一干人等见状,皆对视一眼,十分识相地退了出去。
不过片刻,屋内便只留下了他们两个人。
可一时半会儿,没人先出声打破僵局。
宛遥坐在床边,用金创药暂且止住再度崩开的伤口,听他用略有些发哑的嗓音低声说:“不能等我好一点再走吗?”
带着凉意的布条一圈一圈缠在他身上,宛遥五味杂陈地抿抿唇,“我想家了……想见我娘。”
项桓努力撑起头,“我可以陪你。”
“陛下尚未赦免你的罪,你跟来太冒险了。”她伸手将他的头摁下去,推拒道,“况且……现在又受了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