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彬杰从喉咙发出一声裹挟风雨的哀叹,被逼吃八百斤黄连都没这么苦过,苦得人潸然泪下。
没哪个艺人的首唱会这么多灾多难,集抢拍、走调、忘词、耳返故障、伴奏顺序天灾人祸错乱于一体,黄历上一定诸事不宜。
乱入的歌曲是《三色鹿与猎人》,作为不收录正式专辑的曲目,练得最少,词也不熟,管彬杰竭力冷静,摸出CALL机,准备联系公关团队。
汤总监独自在一边喷火:“我早就说了!不能信新人,把彩排的带子放上去,能搞出不能收场的结果?不听,后果自负。”
助理抱着水瓶,偷偷凑到管彬杰耳边:“站位变了,姜哥好像在对他们说什么。”
管彬杰心力交瘁:“商量致歉词吧,算了……”
没说完,骤然被陆沉珂打了鸡血一样的声音打断:“现场编词!快,编词!”
他还不肯放弃。
台下的声音几乎传不上去,但不知是不是心灵感应,楮沙白举起话筒,踩准节拍开唱。
其余人同时敲锣打鼓上阵,从头到尾,可谓有史以来最混乱的一首歌,贯彻“印象派”教义,有多少印象唱多少,就是自信、放纵、临场发挥,几句词反反复复,也要唱出千万变化。
管彬杰连同汤总监埋入透不过气地沉默。
唯有陆沉珂举臂,世界杯进球一般高呼:“漂亮!”
楮沙白甩出第一棒,给出歌词的提示,难以保持高强度的运动量,接力棒传到姜逐手上。
姜逐频繁做出指挥动作,引领队友对旋律节点做出反应,停顿,舒缓,延续不紧不慢的节奏。
管彬杰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他对舞台无声的操控。
猎人在深林的漫步,鹿的躲闪与凝视。
十九秒,楮沙白将主歌部分交给姜逐,五十六秒,丁一双结束小副歌部分,一分十七秒,郭会徽停下和音。
郑隗密集的rap集中在一分四十七秒,断开,爆发。
管彬杰从没有听过姜逐发出那样激烈的唱腔。
冷烟火哧哧喷出,电音,鼓声,尖叫,灯光,明暗,随性,如林的手臂跳跃,镜头卡顿,所有的一切,汇聚在姜逐最后的一个音。
磅礴的生命力,录音棚中无法展现的生命力。
宏大且直观,形似盘古开天辟地。
管彬杰手中CALL机摔在地上,半边身躯发麻。
他脑子里兴许刚刚回放“也许用录音,这应该会变成一场零失误的首唱会”的想法。
即便是骗局。
即便唱片刻录下来的完美无瑕是建立在无数次的矫正上,冰冷,了无生机,困顿于楚门的世界,海洋与天空都是假象。
——为什么开演唱会?如果仅仅是为了“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吸粉任务,为什么不万无一失放录音对口型?
是为了以后不怯场么?不露马脚么?证明实力么?
都不是。
是燃烧勇气与青春、精神与想象,将此间压缩到极致的情感,以旋律为桥,词作为梁,在震天巨响中直白无误地共情给每一个人。
错误也没什么,生涩也没什么。
是真实的。
是美的。
第21章 鹊桥
红瓢虫场馆灯光变幻,它隔一条街的正前方是一座商务写字楼,顶层天台上两个人影,手举望远镜。
夔彷在风中险些站不稳,激动得浑身发抖。
自那次“守望”第一次公开露面的音乐节目以后,外界一直有质疑声,讨论姜逐是否能胜任队长一职,经纪人也在私底下透过口风,觉得公司决策略草率。
接到赵伏波的电话时,夔彷更是坐立不安:“这是……包装不到位,他的妆不好,太淡了,限制张力。”说完顿时惊醒,补救道,“赵董,不是我推卸责任,不是,我有责任,我保证,我一定……”
那边咔嗒一声,直接把电话撂下。
夔彷一连担惊受怕数月,董事长却没再问责他,每逢梦中惊醒,他都恍惚觉得干渴,像被抛掷柏油马路上的鱼,白肚皮一抖一抖,太阳烤晒,粘的满身都是翻浆。
再这么下去,要神经质了。
他宁愿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开始期待被记起,被拾起来,刀子割进张阖的鱼鳃,给他痛快一刀。
十七号,董事长一通呼叫打过来,他屁滚尿流赶到,陪同她看完一场车祸连连的首唱会。
夜色下的董事长没有下面各路人马的热情、慌张、急切,仿佛在看一场纪录片,神情的每一寸都被刻刀反复琢磨,因为太过精细失去人性化。
再密集的车祸,从高空看下去,也不过是一些细小的蚜虫。
他虽然也拿着望远镜,却只看了三分之一,三分之二时间都在发憷地琢磨董事长的脸色,当终于知道自己的判断没有失误,一屁股坐地上。
“赵董……”他脱水般叫了一声。
赵伏波放下望远镜,拍拍他的肩背。
“夔老师,好好表现。”她指向宣义星空下的灯火辉煌,“树还在长,仔细想一想,怎么施肥,怎么养得茂盛参天。”
返场在歌迷的呼声中结束,助理们一个箭步上前,搀扶五个人回到休息室,管彬杰一见他们,累笑了,依次指过:“你们……可真是我带过的,最不省心的一届艺人了。”
楮沙白是虚脱到没力气说话,否则一定诚恳地怼回去。
考虑到公寓三环以内,只与公司隔两条街,热情的歌迷聚在红瓢虫场馆外不散,管彬杰不敢冒险暴露公寓位置,打电话就近定了一间酒店套房,随便他们怎么四脚八叉地睡。
套房配备电话,姜逐靠在床头柜上拨号码,青蛇沟方圆五里内只有两部电话,朱定锦刚去那会,就打电话过来把两个号告诉他,一个掌控在监制手里,一个是青蛇沟的村干部筹钱买的二手货,电源线被老鼠咬过,有点小毛病,村里通用,外来人要用需交一毛。
姜逐打了两遍,村里电话都没打通,估计线又断了,他攥着听筒,转而拨剧组的号码。
嘟了两声,有人接起,是个大妈声音,粗吼吼的:“谁?你找谁?朱定锦?哦,小朱,她已经睡了,这两天都是高温,大太阳下拍戏,不少人中暑,需要好好休息,不是重要的事,明儿再说行吗?”
大妈雷厉风行,啪得一声挂了。
姜逐仍然将话筒搁在耳边,从五月到八月,整整三个月,他都没能见到朱定锦,顶多电话里说十几分钟。按理说小成本电视剧,一两个月就能搞定,可到现在,青蛇沟剧组还没杀青的迹象。
他要到万臻经纪人张宏起的电话,那边给出的理由是演员集体水土不服,在村卫生所躺了五六天,耽误周期,预算增加,导演也很头疼。
九八年以来,虽说还没有婚,但零零散散的碰面让姜逐明白什么叫“小别胜新婚”,这样的大别,算起来还是头一次。
要不是管彬杰看得死,行程又紧,没准他早搭三轮去青蛇沟了。
他抱着电话听筒,目光投向窗外,酒店的顶层有一面倾斜天窗,下方就是闪烁五光十色的招牌,毛茸茸的灰积在上面。
宣义的夜景繁华美丽,随风吹来夏天的热气与人声。
深沉的夜幕伏在城市的上空,排列整齐的房屋与四通八达的小巷无限从视野蔓延开,姜逐觉得有些冷,如同站在月球上眺望地球。
电波失联,无人应答。
半夜,丁一双爬起来放水,迷迷糊糊被浴室的门坎绊了一跤,一个激灵蹿起身,才想起来这是酒店。
椭圆形的大床冷冷清清没人光顾,楮沙白抱胸睡在卡座沙发上,郑隗打鼾,被踢去茶几下面,郭会徽两条腿高高翘在椅子上,以一种“倒栽葱”的睡姿占据风扇的正面。
他巡视一眼,踌躇地往前几步,轻轻喊了声:“姜哥?”
姜逐蹲坐在地,头磕在斜坡的窗玻璃上,像火车上的旅客,漫无目的地望着车外如水流逝的风景。
丁一双也蹲下来,青蛙似的凑过去:“姜哥睡不着啊?”
姜逐摆手,示意他去睡。
丁一双脑子缺根名曰“人情世故”的筋,尤其是晚上,行事逻辑完全没法用常理推断,怀抱一颗“有福同睡,有难不眠”的赤诚之心,他清了清嗓子,然后一把高音冲破天花板,直接把郑隗惊得往上一蹿,猛地撞上茶几底部:“我操!火警?”
郭会徽架腿的椅子哐当侧翻,楮沙白顶着鸡窝头,睡眼朦胧坐起来:“干什么干什么?小丁你要跳楼啊?”
郑隗头上肿出大包,他从茶几下小心翼翼退出来,抄起桌上的杂志卷成团,凶神恶煞,大步跨上来要抽人。
鸡飞狗跳之下,第二次守望团会召开,这次比第一次好很多,不出半个小时讨论出结果,楮副队一挥手:“走啊,去看小朱。”指着姜逐再补一句,“别优柔寡断的,你抱着电话它能给你变出一个女朋友来?走,兄弟就是用来拖累的。”
丁一双举脚赞成,郭会徽也没意见,郑隗翻箱倒柜找碘酒擦头:“去。这仨月可累死老子了。”
迷你辑一度脱销,公司大方分红,兄弟几个正愁没时间花,好不容易遇到差事,说干就干,立刻开始筹备一起秘密行动,代号“鹊桥”。
接下来几天,往返东楼与公寓的路上,五人不动声色收罗生活用品,楮沙白开玩笑:“前有关云长护嫂千里寻兄,后有我们不遑多让。”
可惜他们没有“千里走单骑”的潜质,车票还没买,就被生活助理告了密。
管彬杰率两位执行经纪人敲开公寓,没收囤积的地图、清凉油、避暑药,一锅端走,附带警告:“你们是签约艺人,请拿出基本的职业素养,一切行程请向我报备,这样一时兴起撂挑子的做法,我希望不会再出现。”
临走前,管彬杰生怕这几人再起什么逆反心理,停留在鞋柜旁许久,软和语气,郑重其事地解释:“不是我不近人情,你们要正视自己的热度,知道守在公司的记者狗仔有多少?就算朱定锦在宣义,也不能与你们住在一起,更不能随时随地见面,她在青蛇沟反倒帮了公司的忙,减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与隐患,在没有爆出恋爱关系的情况下,最好对外撇清一切关系,好吗?”
客厅满当当坐着人,回应他的是一排沉默的后脑勺。
经纪人轻叹一声,开门走了,好半天,楮沙白才抬头问姜逐:“小朱临去青蛇沟的时候,是有点反常,是她特意叫你支开我们的吧?她知道自己短时间内回不来?”
姜逐低头叠袜子:“我不知道会这么久。”
丁一双提意见:“不能假装炒作吗?小朱姐也是圈里的,不是说越炒越红吗?”
楮沙白推开他的头:“动动脑子,少出馊主意,绯闻也要利益驱策,小朱戏路窄,公司不可能炒她。”
“鹊桥”行动半途而废,打击面向全体,去东楼录制新歌时,苏善琦对管彬杰提了个简单粗暴的意见:“你带的这一批长势不好,营养不良,你让他们每天跑八千米,倒头就睡,一切OK。”
管彬杰深以为然。
即使加大运动量,姜逐仍然经常握着笔发呆,两天写不到一张谱,楮沙白看不过眼,说他:“写什么呢?《第三机动队》?别写这个了,你这状态,写个什么《想死你了,我的爱人》绝对感人肺腑。”
姜逐回魂一般道:“不行,爱人是……是婚后的称呼。”
“……”楮沙白瞧他那样,牙疼,一手捂腮帮,一手指厕所,“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我的哥,和小朱认识快两年了吧,你怎么没头一回见面就扯她去民政局照大头相片呢?”
宣义断断续续持续半个月的降雨,酷暑气被大雨浇灭,入秋,他们没有迎回朱定锦,先一步迎来十月的TVGM音乐盛典。
十月行程从一开始就已定好,公司将他们安排在张艾喜后面走红地毯,有再借东风的意思。
管彬杰亲自送来请柬,五月份发行的三首歌均被提名,但其中重要大奖仅有一项,提名年度最佳单曲《为我向夜》。
其余最佳演出奖、最佳服饰奖的之流的奖项,都有主办方拿“安慰奖”凑数的嫌疑。
管彬杰请来设计师定制西装,量尺寸时顺便提点道:“这一年还不是你们的舞台,虽然你们劲头很猛,但与程冠张艾喜动辄百万粉丝的积累还是不能相提并论,尽管有苏小姐的保障,但总有意外。不要觉得这是打击,别把自己看得太高,真正成为争夺大奖的强敌黑马,才有哭的资格。”
他似乎不放心,另加一句,“就算失落,也别表现出来,怀钧董事长与总经理会任意到场一位,拿出风度,证明你们拥有不输老将的未来。”
第22章 盛典
十月音乐节,怀钧旗下艺人被提名的不知凡几,形势一片大好。
赵访风近来却有些心神不宁,两个拇指被她啃得秃了皮,这是她从小保留的坏习惯,根深蒂固,手背打肿也纠正不过来,导致拇指甲比其他手指甲短一截。
满打满算,她已经在总经理办公室坐满两年,大小事处事不惊,唯一会给生活带来意外的就是她姐姐。
赵伏波经常来去无踪,只要侯二没有发回示警,就说明她没事,赵访风已经习惯她姐姐闲得瞎跑的“退休”日子。
但最近的赵伏波,倒有点重出江湖的意思。
一周前《有娱早报》爆出天后张艾喜与神秘金主见面,照片不太清晰,有老旧的折痕和曝光的白点,看得出是被争抢过,照片上是一家私人餐厅的瞭望台。张艾喜上身前倾,似乎在聆听什么人说话,对面伸出一只手随意放在桌上,腕上挂着一枚翡翠金表,品相不菲。
赵访风一眼看出来,那是她姐姐的手。
她姐姐有个怪癖,不喜欢往手腕上挂东西,戴表是装样子,每次戴的位置都压在红头绳上面,那根红线年代久远,褪得发白,不像家里头给小孩准备的平安绳,大户人家一般都会用金丝缠红线,再挂上几枚白玉铜钱,精巧可爱,没这么“杨白劳扯头绳”似的敷衍。
她又不敢问来历,旁侧敲击地问过一句:“用表遮住绳子,是……嫌难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