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精打细算过着日子,姜逐从牙缝里匀出了余钱,就去买“宣义往阳石”的客运汽车票,穿过大片老旧的墙体,拎着从宣义选购的小点心去看她。
有段时间宫廷桃酥火得不得了,他就买了一小盒桃酥,城内新开了一家面包店,里面都是西洋奶油面包,他就买了两袋夹着奶油和香肠的油皮面包。
朱定锦恼他乱花钱,姜逐后来就买不带礼包盒子的,去散装店称零嘴,某次散装店进了山核桃,他试吃了一瓣,觉得很有味道,称了小半斤带给朱定锦。朱定锦把那包核桃都收到柜子里,不是不想吃,那东西硬得跟榔头似的,根本吃不到嘴,摔都摔不开,拿锤子敲了两下,房子跟着一起震。
姜逐于是又不敢买壳太硬的。
姜逐最近的呼叫多了起来,说的是公司里一个歌手的MV的事,商定好的女演员拍戏时摔伤了腿,没法按原计划拍摄,年关将近,能请假的艺人都告假了,再去请人又得费一番脑筋,姜逐看准了这个时机,找到负责人,把朱定锦的简历递了上去。
负责人瞧着没什么问题,就让人过来公司看一眼。
接到怀钧方面的答复,朱定锦将被单晾在阳台靠内的地方,这样就算下雨也淋不到。七点多一点的时候,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反锁了门,去汽车站买去宣义的票。
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朱定锦理了理围巾,还是先走进怀钧新人训练班的巷口,给姜逐呼了一下。
不到一会,卷闸门嘎啦一声,姜逐向她招手,朱定锦左右看看,猫着腰进去,跟着他一路走到新人宿舍里。
宿舍里开着暖气,朱定锦坐到姜逐的床铺上,把围巾一圈圈取下来。
姜逐弯腰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曲奇饼干的铁盒,打开里面有两包枣子,他拆开推给朱定锦:“吃点东西。”
训练班的新人吃的水果都是有固定份例的,新鲜水果较少,大多是批发来的干果,有些新人受不了会让父母寄钱,自己偷偷出去买新鲜货。
朱定锦知道姜逐没有余钱,他家境不好,从一个全村姓姜的山沟沟里出来的,名字拗口,她都没听说过。听他说,村里没学校,只有一个老头家里有汉字书,村里一帮小孩每天天不亮就去山上割猪草,割完去井里打水洗手洗脸,赶到老头家听他念书,听完所有的书就算“毕业”了。近年不少人出去打工,他十五岁时被村里人带了出来,也是想在大城市找一份工。
怀钧集团野心勃勃,来者不拒,新人训练班几百人走一批来一批,高层就是用这批五湖四海的苗子测试市场走向,有人反复挣扎,有人迅速红了,也有人炸过之后很快沉寂——比起另一家打出“尊重音乐,复刻经典”标语的原纪唱片公司,怀钧集团可谓是个彻底的商业老油条,恬不知耻地跟紧时代,毫无下限地迎合消费者口味,草菅人命,大把捞钱。
对于参差不齐的苗子们,怀钧集团有自己独有的一套流程,要将一个乡村小子包装成一个吸人眼球的“明星”不是难事,需要的只是充足的发酵时间。
姜逐已经在训练班度过了四年,与他同批进的新人都成了电视机上的“前辈”,上头还没有把他推出生产线的意向。
朱定锦啃着枣子,姜逐到卫生间给MV负责人拨号。
这时,宿舍外面的走廊传来嬉嬉闹闹的脚步声,随即门被推开,进来四个穿着白背心的男生,一见到朱定锦,愣了下才笑着打招呼:“朱妹子!又来啦,最近还好吧。”
朱定锦忙站起来,她之前搬来住时,与这几人也混熟了:“楮哥、郑哥、小丁、郭哥。”
楮沙白、郑隗、丁一双、郭会徽,这四个都是训练班与姜逐齐名的新人,养蛊一样养了四五年,有风声说资源允许的话,可能要把他们五个拼到一起出道。
几人刚刚健身完,身上全是汗,只有楮沙白和郭会徽扯了大毛巾裹身上,其他两个丝毫不自觉地开始脱背心,丁一双是因为年纪最小,没人跟他这个毛头小子计较,而郑隗纯属脑子不发达。
姜逐呼叫完回来,迎接他的就是一屋子酸汗味。
楮郭二人把自己包成了个白面团,事不关己地望天花板,丁一双则缺心眼地凑上来:“姜哥你终于出来了,给我进去冲个澡。”
姜逐拿起两块毛巾,一人一块摔在丁一双和郑隗身上,然后把窗子拉开,腊月寒风吹得几人一阵鬼哭狼嚎。
朱定锦早逃到走廊上了,靠在门边笑,脸颊一边还塞着枣子,姜逐赶畜生一样把这四个赶到一边,从床上拾起她的围巾,过去给她裹上。
“他们应该在东楼那边,我去打电话确认一下,然后带你去。”
朱定锦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让姜逐牵着走,走到楼梯口,听见楮沙白叫了一声:“小姜,下午有声乐考核,你别爱美人不爱江山,又给它缺了。”
说完后面传来一阵哄笑,姜逐懒得理这帮闲人,朱定锦捏了一下他的手:“说你呢。”
姜逐装不了耳背了,回了一句知道。
在公共电话亭与负责人通完话,两人来到东楼,东楼是一座二十层的大厦,七楼到十三楼都是录音棚,负责人在八楼等他们。
朱定锦在电梯里补了一下粉,“叮”一声电梯门打开,光线略微昏暗,天花板是缕空的石膏板,地上铺着厚厚一层地毯,墙壁上有几盏风铃花壁灯,姜逐看了看记在手上的门牌号,牵着她出去。
过道里有几间严实关紧的门,姜逐走到门牌是“08-7”的门外,敲了敲门。
很快有人从里面开门,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样貌周正,招手让他们进去,关好门,让助理搬了两把凳子过来,和气地笑道:“坐,都坐。”
朱定锦环视室内,除了正在冲泡咖啡的助理,只有一个看起来是混音师的人无所事事坐在调音台前抠指甲,玻璃窗那边的录歌空间内没人。
放热水一搅动,咖啡的香气很快漫出来,开门的男人把两杯速溶咖啡递给他们,自我介绍:“我免贵姓顾,顾小律,顾导,和西源的经纪人是铁哥们儿,他把这活交托给我,那MV不做完,我这年都过不好。”
他看向朱定锦,一点头:“朱小姐这可是解了我们燃眉大急,我看过你的电视剧,很不错。我这里一共有三个MV需要拍摄,片酬我们按标准的来……那个,小程,把合同递下。”
朱定锦没有接合同,轻声说:“我签在万臻,按理不能接私活……只是前阵子在公司里出了事,我打经纪人的电话也打不通,这才来了。”
顾小律挠了挠下巴:“哦,万臻的,你的经纪人是哪位?我看看与我有没有交情。”
朱定锦:“张宏起。”
顾小律思索了一下,抱歉笑道:“还真没什么印象,不过没关系,我打个电话问问,你们随意。西源要是吃完饭回来,你们就说是我请来的。”
顾小律起身出门,朱定锦侧过头问姜逐:“西源是谁?”
姜逐说:“陈西源,去年公司推出的歌手,走摇滚风的。”
“好相处吗?”
姜逐想了想:“在训练班的时候还行,就是脾气上来不爱理人。”
助理小程把一叠纸递给朱定锦:“朱小姐,这是剧本,你看一下。”
朱定锦看了看姜逐,没接:“这不好吧,我还没签合同。”
小程笑着瞅一眼姜逐:“姜哥是公司老人了,人好,推荐的人我们信得过,就当小说看吧,没事。”
朱定锦这才接过。她今天穿靴子,配了看着就冷的裤袜,姜逐把手在咖啡杯上捂热了,去摸她膝盖,她一连看了三张纸才抬头,发现小程和混音师笑嘻嘻地看得高兴,朱定锦脸有点烧,把腿撇到一边:“你不要乱摸。”
小程打趣:“是是,姜哥回去再摸不迟。”
姜逐:“……”
一腔毫不做作的关心被这般冤枉,姜逐赶人了:“快饭点了,你们怎么不出去吃饭?”
小程拍拍墙壁:“这地方金贵,公司以外的人要定,租金一钟头几千起价,舍不得走,等着人投食呢。”
说曹操曹操到,门咔嚓一声开了,一个戴着大号蛤/蟆镜的年轻男人用膝盖顶开门进来,双手插裤袋,满头油光光的发胶,身后生活助理一手拎着一盒饭,投喂来了。
第3章 炒面
录音棚里除了两只正疯狂扒饭的猪猡唏哩呼噜,一时陷入安静。
朱定锦被那一架硕大的蛤/蟆镜给镇住了,问:“那就是陈西源?”
姜逐点了点头。
生活助理把手肘上的超市塑料袋放到地上,陈西源弯腰掏了几下,拧开一瓶汽水,咕咚灌了两口,摘了蛤/蟆镜眯眼看了一眼姜逐,又细细打量了许久:“这是……姜哥?你怎么来了?”
这姿势给人一种很不友好的感觉,像蛇扭着脖子看人。
但姜逐知道他不是挑衅,他深度近视,公司特意给他配了国外的隐形眼镜,他嫌东西硌得眼睛疼,除了看谱子弹吉他,其余时间死都不戴。
“顾导的事。”姜逐说,“他出去打电话,估计快回来了。”
陈西源长长哦了一声,又眯眯眼看朱定锦:“这位是……姜哥你女朋友?”
姜逐笑了笑,说:“嗯。”
“很正嘛。”陈西源晃着手里汽水,“怎么没见姜哥请客,手头紧跟哥儿们说阿,咱凑凑开几个桌,破例吃辣,喝个通宵。”
姜逐说:“别了,你们太闹。”
陈西源一口把剩下汽水灌进肚子里,抹嘴打了个嗝:“酒后飚几首歌嘛,大家都靠嗓子吃饭,这跟养鸡的斗鸡,养牛的斗牛一样的道理……”
门在这时开了,顾小律一进门就险些被地上满满载载的塑料袋绊倒,幸好一个眼疾手快扶住墙,低头一看,塑料袋里滚出十几个卤蛋,炮弹一样滚落满地,他扶墙的手指青筋一蹦,抄起桌上的纸,打儿子一样揍得陈西源往前蹿:“我让你养牛的斗牛!吃这种没营养的东西!”
陈西源顾不上捡卤蛋,连忙要逃到录音间里去,混音师唔唔地抱起盒饭挡住路:“别过来,别过来,这边设备赔不起。”
一时录音棚鸡飞狗跳,姜逐护着朱定锦贴在墙上,朱定锦伸了伸脑袋,下巴垫在他手臂上,小声问:“顾导脾气上来都这样?”
姜逐:“也不是,陈西源是他带到公司来的,还因此休学,他难免严厉一点。”
“他比你小?”
“比我大两岁,他来训练班比较晚,我们按资历叫人。”
两人在一旁唠嗑,等战火稍歇,卤蛋也被生活助理捡干净了,顾小律整理了一下领口,对朱定锦笑笑:“不好意思,失态了。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西源,陈西源,六音乐队主唱。西源,这是朱小姐,朱定锦,你MV配戏的演员。”
陈西源哦了一声,伸手:“小朱好,工作上多多指教。”
朱定锦和他握了下手,他手上汗津津的,双方都没用力握。
顾小律对朱定锦说:“公司那边你放心,我把合同寄过去了,你经纪人说没问题,我们这边时间紧,不用等返件了,尽快拍摄吧。”
朱定锦说:“时间我都配合。”
“剧本看了吗?”
朱定锦扫了一眼手中:“前两个片看完了。”
顾小律:“好,第一个片拍《蛹道》,我去预约化妆师和服装师,小姜,你带小朱先去吃饭,两点到虹湖西街天桥下见。”
怀钧集团出门右拐是备正街,大部分是服装店,摊子恨不得伸到路中间,零星开着几家饭馆,一到中午呼呼冒着油烟子。
两人就近进了一家油乎乎的馆子,姜逐拆着筷子,搓在一起把上面翘起的木刺磨掉,问她:“想吃什么?”
朱定锦望着墙上琳琅满目的菜单,红底白字,每一条后面都标示价格,有的价格贴上了正正方方的补块,大概是在物价涨后调整的。
她上上下下看了两遍,说:“要吃炒面。”
“牛肉的还是鸡肉的?”
“加豆芽的。”
姜逐说:“要吃点肉,下午跑来跑去消耗大。”
朱定锦想了想:“那就要鸡肉炒面。”
姜逐:“好。”把糙皮磨干净的筷子递给她,起身去叫店老板。
店面狭小,老板兼职厨子,直接架了口黑锅在门口炒菜,打的是“香飘十里”的主意。这儿经常有怀钧的艺人光顾,一来二去,店老板听到一盘鸡肉炒面,就知道是训练班的——像陈西源那类出道的,一开口就是十样八样的菜,老板满口跑马:“又偷出来改善伙食了?我说你们公司不如请了我去得了,天天烧不重样的,炒面炒饭拉面米粉,啥刁嘴到我这儿都服帖。”
姜逐笑笑,说:“多放点肉。”
店老板答应:“好嘞。”一手把面从盆里捞起来,放到油锅里一炒,大勺子从调味罐里勾出大半勺酱油、一小勺黄酒、一撮辣椒粉、沾勺底儿的胡椒粉,迅速搅和翻炒。
外头天阴阴的,朱定锦缩在围巾里,不时看一下外面,姜逐和老板说了几句话,开始把大敞的门板稍微拉起来,门板和沟槽都是木头做的,受了潮,涩得不行,怎么拽都只能挡住一点风,姜逐抬头对她做了个待会回来的手势,朱定锦以为他去买喝的,点头允了。
过了一会,姜逐顶着风回来,走到桌子边,背对风口,从怀里掏出一个热滚滚的烤红薯,放到她手上:“你拿着。”
“你不吃吗?”
“太烫,你先捂手,凉一点我再吃。”
“多少钱?”
“五毛。”
朱定锦放手里掂了掂,又拢在手心,把脸贴上去暖了暖。
老板把炒面端过来,看见朱定锦抱着冒热气的大红薯,笑呵呵地瞅了两眼。朱定锦不好意思地往围巾下面藏了藏,等老板转身走了才拿出来,把留有余温的红薯递过去,姜逐轻轻应了一声:“我回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