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总笑眯眯的,不叫好也不唱衰:“近年怀钧集团的运营策略温和很多。”
汪文骏冷哼:“‘赌博时代’是赵伏波搞的,现在半退了,不管事了,新老板才出台唱/红脸。”
刘总呷了一口酒,颧骨高而红,嘿嘿两声,耸着背将脸压低在桌面上,巡视一圈,压低声音说了个大料:“怀钧的那个新老板,小赵总,那可不是老赵总原配肚子里出来的。”
胡总哎呀一声,夹了块虾肉扔他碗里:“老刘,你喝糊涂了,这种事也当乐子说。”
刘总一摆手:“反正又没有怀钧的人在,这种风流韵事,就是让人拿出来说的。”他咂咂嘴,酒兴上头,“赵伏波呢,是个人才,手里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抓得牢牢的,她委任李烨叶当总经理那几年,怀钧的股价一路飞涨——坏就坏在引狼入室,把她爸在外面的那个小私生女领回家,这下总经理的位子丢了,决策权也扔了,现在指不定在哪儿悔呢。”
来自敌人的乐子永远是最贴心的膏药,汪文骏不屑冷笑:“赵伏波恐怕黔驴技穷,玩不出新花样了,怀钧现在就训练班的几个苗子还有点升值价值。”
周黎咦道:“怎么没听到风声?”
汪文骏与她说道其中关键:“那批苗子金贵,不光外面抢,赵家的两个继承人也在抢相关的融资和未来发展计划书,等抢出结果,就到他们出道的时间了。”
胡总挑挑眉,一瞬间的神态在他那张绵白大饼脸上很有些冷眼旁观的意思。
随后他轻之又轻叹道:“别说了吧,怀钧的赵董事长,那可是坏到骨子里的一个人。”
一桌人酐畅淋漓将怀钧集团从“祸起萧墙”到“决策失误”批/斗一通,酒至半酣,这厢的谈论声低下去,隔壁间的嘈杂便聒噪多了,又听不清在说什么,只剩参差不齐的刺耳嗓音,仿佛养着一千只被掐脖子的鹅。
企宣主管连忙叫来服务员,让他去隔壁劝人消停会儿。
服务员去了一趟,苦着脸回来:“先生,十分抱歉,这——要不我们给您换个包厢?”
胡总和刘总都朝他看过去,企宣主管如芒在背,强撑着一口气:“你们的服务质量怎么这样差劲,明明是隔壁扰民,怎么叫我们换地方?”
张宏起推推朱定锦,主管瞥见,立刻会意,咳嗽一声:“小朱,你跟我去走一趟,这个事是要讲道理的,我们去跟人说。”
朱定锦已经替这两个“不能喝酒”的货色干掉一斤半白酒,菜没吃几口,正按摩太阳穴,没休息一会又被当骡子使唤,她站起身,临危受命跟着主管出门。
隔壁热火朝天,笑闹声透门而出,主管硬着头皮敲了几下,里面根本没反应,还是服务生帮他们推开了门。
这个包厢塞了十几号人,半桌高谈阔论的醉脚虾,半桌的莺莺燕燕,正对隔扇门的饭桌上座坐着一个女人,身穿紫貂皮草,半侧着脸,任何人第一眼瞧见,都会从心底涌出一股惊艳。
门开,她正过脸,投来目光,腮红和嘴唇都是正红色,双眉修得锋利,透出一种精致的冰冷。
第8章 小恶
包厢的气氛短暂停滞了一瞬,男男女女的交谈烟消云散。
就在此时,万众瞩目的企宣主管一个箭步挤入包厢,隔着直径两米五的旋转桌,伸出破冰之手:“哟,这不是卢总嘛。”
他叫的方向是皮草女人左侧的一号人物,二十来岁,板寸头,这个距离基本不可能握到,那位卢总也没有穿越对角线与他会晤的意向,仅仅是站起身,略微点头:“不好意思,今天酒喝得有些高,您是?”
主管开始自报家门,朱定锦在他身后装木头人。
不等她想好这摊子怎么收拾,跟上来偷瞄的张宏起早撤回去通风报信了,没有一会,他们那包厢的人倾巢出动,两个投资人一马当先,二话不说满上酒,要往上敬那位傲峰影业的副总卢北海。
生意场上几杯酒拼得就是一股劲,被这么单刀直入地一敬,包公也拉不下脸拒绝,卢总半推半就饮了两小杯,没头没脑地瞎聊,对对是是地客气几句。
刘总酒杯没放下,紧接着朝皮草女人忙不迭举杯:“魏影后,久仰大名,得过洋奖的大腕,幸会幸会。”
胡总在后头赶紧纠正他这土包子的叫法:“什么洋奖,那叫国际奖。”
女人虚碰一杯,露出负温度的笑容:“您好。”
张宏起在朱定锦后面,激动地戳她腰:“魏璠啊!是魏璠!能不能要到签名?”
朱定锦让开:“我不敢,我十八线,不敢蹭热度。”
张宏起兴奋得上天,他梦中女神正是魏璠,傲峰影业台柱子,超一线大腕,演艺界的领军人物。
魏璠二十三岁出道,名牌艺术院校毕业,海外读硕,家庭实力雄厚,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真龙真凤。第一部影片就被名导斯三义选中,出演战争剧情片《铁》的女主角,该片荣获四大国际电影节金奖,并提名最佳女主角,同年,她在宣义电影春花奖和四海电影金像奖上摘得影后桂冠。
此后星途一路凯歌,与数位著名导演合作,连年拍出《非鱼》、《无理性的黑森林》、《我的流浪》等代表作,塑造出“苏九”、“银河-001”、“双耳鹿”等经典形象,捧回奖杯无数,背过的致谢词堪比台本。
万臻外强中干,重心在电视剧市场,对这样的电影大腕不敢动挖墙角的心思;昊威倒是打过主意,开出几十个好本子任她挑,魏璠没睬。后来业内打听到她购置过傲峰百分之十股份,身份是傲峰的股东兼任制片人,是坚定的傲峰一党,昊威才不得已打消挖人的念头。
这样一个才华横溢、星光璀璨的人,在私人朋友圈子里风趣开朗,在商场圈子却不太好相处,得过“南墙人”的外号,敢于往上撞的,轻则眼冒金星,重则头破血流。
外号一旦传开,在这种场合,脑子没喝糊涂的人都会非常自觉地绕过“南墙”,打完照面立刻跪安。
但张宏起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压抑不住内心的澎湃之情,拉着朱定锦上前敬酒:“魏……魏后……我敬您……”
张宏起脸上被暖气熏得热红,压根没发现自己咬漏了一个字。
朱定锦心说,你怎么不自称奴才呢。
魏璠礼节性举了一下杯,随即放下,滴酒不沾,转头与卢北海讨论起新片的融资,张宏起讨要签名的话卡在舌根,悻悻顺着酒席一个个敬过去,朱定锦也跟着喝了一圈,再次轮到魏璠时,张宏起又鼓起勇气,被一斤白酒滋润过的胆却不给他面子,话到嘴边就打拌:“魏……魏……”
魏璠没听他说完,捏起酒杯示意了一下,又放下,就算过了。
张宏起急得额头冒汗,灵光一闪,想起身边还有个后备军,回头一看,朱定锦杯中早空了,他拎起桌上的酒瓶,瓶里也没剩几滴酒。
新酒还在门边的柜子上,情急之下不好取,他就近拾起一个小姑娘面前装满酒的玻璃杯,小姑娘吓了一跳,张宏起连忙道了句对不住,转手递给朱定锦,殷殷叮嘱道:“签名!”
朱定锦悄声说:“张哥,哪天我与万臻解约,第一件事就是灌你十斤白酒,不把你搞进医院洗胃,我意难平。”
张宏起用力拍她的肩:“好说,洗脑都依你,签名!”
朱定锦接过酒,跨前一步:“魏姐,我敬您。”
魏璠双手交叠搭在腿上,垂着眼皮,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说话声。
场面僵了。
十秒过去,魏璠还是没有回应的打算,朱定锦收回手,自罚地干完这杯,喝到最后仰头一灌,喉部吞咽几下,坐席边忽然传出一声叫好,刚刚因为冷场静下来的场子又七嘴八舌地热起来了。
朱定锦喝完放下杯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脸上乍红乍白,像是在掩盖尴尬一般转身:“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
会所一西一东两个洗手间,东边装潢得体,西边因为马桶曾被某个膀大腰圆的客人坐裂过,挂上维修的牌子,空无一人,清洁用具乱七八糟堆在门边。
朱定锦在西厕洗干净手,两根手指伸进口腔按住自己的舌根,压住不到半分钟,胃里的东西顺着食道直往上翻。
她双臂撑在洗手台上,吐得厉害。
某个瞬间,她听到门口有响声,想抬头瞄一眼,但喉咙又涌上一股呕意,她掰开水龙头,把头伸到急湍的水流下。
高跟鞋的声音不紧不迫,越来越近。
一只手直接把她从水柱下捞了出来,朱定锦的双眼被头发上涓涓淌下的水流冲刷,压根睁不开,过了一阵,视线聚焦在镜面上,与魏璠冷淡注视她的目光在镜中对上。
红是暖色调,但魏璠脸上妆容的红太正,隔着镜面,正到遥不可及。
“喝吐了?”
魏璠的语调平铺直叙,仿佛在说“活该哦”。
朱定锦把湿淋淋的头发往后捋:“催吐的,缓一会就没事。”
魏璠松开她的头发,从手提包里拎出一袋百利包的纯牛奶,啪得一声甩在洗手台上,经常有艺人会塞一两袋牛奶去赴饭局,用以解酒。
朱定锦摇头,递回去。
“不顶用,酒里有东西。”
魏璠的眼睑往下一压,脸色瞬间沉下来。
“万臻彻底不要脸了?”
“不是我这边,估计是您那边席上的。”朱定锦轻声说,“保险起见,您还是快些回去。”
她弯腰打开水龙头,捞了把水泼脸上,用袖子擦擦滴水的下巴,走入一个隔间,将马桶盖拨下来,低头坐上去,双手挠乱了自己的头发,似乎在缓解头痛。半晌朱定锦抬头,见人还没走,不由发出一个询问的鼻音:“嗯?”
魏璠目光不动,停留在她手腕的褪色红绳上。
半晌,眼神上移,二人对视片刻,魏璠提起包,推门出去了。
朱定锦坐在马桶上缓过酒劲,在冷水下用力搓脸,走出去时饭局已经散了,听张宏起说,魏璠回来就说时间差不多,该走了,卢总旁边一个什么总张罗着倒酒,提议走之前所有人都举杯干一次,魏南墙送过去一句:“恕不奉陪。”,带着傲峰名下的师妹们先行离开,给其余姑娘也配了车送回家。
大腕散场,胡总刘总酒足饭饱,再聊下去也没意思,闲扯几句就把话转到“改日再聚”上面,原纪和昊威的两位喝得不少,不约而同告辞回宾馆休息。
主管本着“送佛送到西”的态度,人跟着去外头送,偌大一个包厢里杯盘狼藉,几个服务生手脚麻利地收拾。
张宏起拍拍她的肩:“怎么样,张哥说话算话吧,绝不让你竖着出去。”
朱定锦拾起桌上的手表,放进口袋:“那可真是托您的福了。”
离开西梅会所,将近夜里十一点,张宏起开车把主管送回去,搭在方向盘上扭头问朱定锦:“是把你放到怀钧门口吗?”
红绿灯从挡风玻璃外投射进来,后座的光线阴暗单一,朱定锦半张脸模糊不清:“我喝成这熊样,去怀钧干什么?吓我男朋友吗?”
绿灯闪,张宏起打转向灯,避开去怀钧的路线:“你回阳石?”
“嗯。”
张宏起问:“不打招呼?”
“跟他打过电话了,我被子晾了两天,回家收。”
第二天一大早,朱定锦买了汽运票,准点赶到怀钧东楼,顾小律站在东楼门口翘首以盼,见到她气喘吁吁跑来,明显松口气:“好,好,就怕你跟我请假,昨天姜逐一直在打我电话,问你去哪了,快十一点还没回来,没出事吧?”
“没事,酒喝多了。”朱定锦抓了抓头发,“我昨晚跟他报过平安了。”
顾小律点头:“那就好,你经纪人——张宏起是吧?以后再出这样的事你别答应,把电话给我,这是耽误拍摄,不遵合同,让万臻陪违约金。”
朱定锦笑笑:“谢谢顾导。”
车队开往新的拍摄地点,助理小程分给朱定锦两个早点包子,陈西源的生活助理扔过来一个卤蛋,殷勤道:“陈哥给你压惊的。”
和陈眯眯眼拍了两天的戏,一起吃盒饭一起挨过冻,熟了不少,到了场地两人会师,陈西源带着他的那一份义愤填膺给她助阵:“小朱,你那个经纪人是个什么东西?根本没把艺人当人看,自己没本事,把艺人拉出去当挡箭牌,又不是为你抢好本子好制作,有病啊这是。”
他的经纪人萧大丞手下就带了他这么一个宝,吃穿都是头一份,典型的亲爹养的不懂后爹家的苦。
朱定锦正在烧水,随口道:“张哥那人,好说不上善男信女,坏也谈不上穷凶极恶,油腻腻,抠索索,就那样吧。恶得有限,像小寄生虫,你很想把他一巴掌打死,但他想的只是吸点血,富养自己,苟且安身——他会把你带到火坑边上,但又不敢把人推下去,出了事,不等报应来,自己就能把自己吓得六神无主。”
陈西源厌恶地皱眉头:“这种人真倒胃口。”
“小恶之人,多得很。”水壶开了,朱定锦给他倒水,“这只是你的喜恶,又没有人依附你的喜恶生存,你也没办法用喜恶定一个人的罪。”
陈西源鼻子两侧都皱起来,露出一角他十五岁浮躁的少年本质:“这世界真恶心,我改变不了,我烦它总可以。”
朱定锦笑:“随你喜欢。”
陈西源坐起来,一把掀开蛤/蟆镜,瞪她:“你不烦吗?”
“还好。”
陈西源找不到同盟,烦躁地踢凳子:“还好?还好是什么鬼?你觉得这一切都是你该忍受的?你不愤怒?那你真是活该了。”
说完脾气犟上来,抱着胳膊不理人。
过了半分钟,顾导那边开始叫人,朱定锦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想了想,还是得给这头活驴顺毛:“陈哥,刚才我话没说清,有两种人是不烦的,一种是璞玉,一种是大恶。”
陈西源眯眼,对号入座,叫了她一声:“朱璞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