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枭图——十载如憾
时间:2018-10-10 09:48:12

  朱定锦笑了笑,没应。
 
 
第9章 过年
  年前的日子过得快,十几天一晃而过,顾导的拍摄计划告一段落。
  朱定锦这方的镜头基本搞定,但由于陈西源的不配合,顾小律歉意地说如果剪出来的效果不尽人意,年后可能要补拍。
  朱定锦连说没事,当天下午去万臻拿分成,张宏起一瞧见她,就怀念起西梅会所那份无疾而终的影后签名,左右打量她:“你说你长得花见花开,究竟哪里碍到了魏璠的眼呢?”
  朱定锦数完片酬,卷成一团放进包里,听他这么问,回道:“花见花开,不见得人见人爱。”
  张宏起又叨念上签名:“就不知道能不能遇到了,下次,下次一定……”
  有新来的艺人打不开门,走到窗户边用劲叩,朱定锦过去给人拉门,扭头道:“那张哥你忙,我走了。”
  怀钧训练班还有大半天才放假,不过到这时候,没人有心思练习。回家的收拾出大包小包,拎着塑料盆和老暖瓶,蚂蚁搬家似的哐啷哐啷下楼,宿舍一间间空了,露出光秃秃的木头床板,水泥地上一地毛絮。
  朱定锦跑到三楼姜逐的宿舍,他们这儿还满满当当的。郑隗双亲不在,没有家回;楮沙白去年回过一次家,因为“不务正业”、“异想天开”、“没有工作”和“死不听话”这几个政治性错误,被爹妈从年夜饭骂到初六,今年打死也不回了。
  丁一双和郭会徽倒是准备回去,车票也办妥当,但东西还没开始收拾,一个在阳台练声,一个在床上练吉他。
  给朱定锦开门的是楮沙白,他咦了一声:“姜逐去五楼找你了,你俩没碰上?”
  朱定锦探头往里瞧了瞧:“我从一楼上来的——真勤奋,还在唱呢?”
  楮沙白叹口气,神情很深沉:“小朱妹妹,明年这个时候,楮哥请你吃海鲜,你要啥衣服鞋子,都叫姜逐给你买,你要是和小姜成了,哥几个给你封大红包。”
  朱定锦从他乱糟糟半长不短的头发一直看到破了底的塑料拖鞋:“彩票中奖了?”
  楮沙白一拳砸在门框上,容光焕发:“我们收到通知了!”
  “什么通知?”
  “年后终考!”楮沙白那欢喜劲,活像范进中举,“六年,可算盼来了,我的亲娘,公司终于要把我们放出去大杀四方了。”
  朱定锦反应过来:“你们要出道了?”
  宿舍响起气功波般的齐吼:“是啊!”
  朱定锦忙不迭道贺:“恭喜,恭喜恭喜。”
  背后有两只手扶上她的肩,一回头,姜逐手臂上挎着她装生活用品的包,朱定锦问:“你帮我收拾完了?”
  姜逐说:“嗯,检查了一遍,没有漏了。”
  朱定锦又问:“阳台上挂的内衣内裤也收起来了?”
  楮沙白这个事儿精靠在门板上,哎呦哎呦地起哄,姜逐过去把他踹进去,咔一声关门,回头对朱定锦说:“叠好了,都在包里。”
  “小丰没走吗?”
  姜逐答:“她说家在大山里头,回去不方便,而且这两天她通过终考了,要多准备,估计会比我们先走。”
  “真的?”朱定锦道,“那你等我下,我去和她道个别。”
  五楼,科小丰正趁着阳光好晒被褥,看见她进来,嗓音极富穿透力道:“咦——姜哥来过了,有落下东西吗?”
  朱定锦摆手:“没有,我们回阳石县过年,给你道句新年好。”她从口袋掏出一个中国结,挂到她床头的塑料镜子上,“听说你过了终考,我早出晚归,不知道,补送一个礼物。”
  科小丰唔唔几声,举着被褥往阳台走,一把将之掀在尼龙绳上:“终考又不难,我有底子,我老头子有一整套戏班底子。”
  朱定锦帮她拍打被褥上的灰尘:“那你为什么签怀钧?”
  科小丰一手挡着阳光,在掸子拍打声中说:“怀钧不会做亏本买卖。”
  虽说怀钧这种生产线方式来钱快,但像程冠、张艾喜之流的一线歌手,分成也才四六开,艺人四,公司六,怀钧从上到下,没有哪一个艺人拿到过五成,比起原纪动不动与歌手七三、八二的分成,怀钧无愧它“蚂蟥”之名。
  朱定锦好奇:“不亏它亏你啊。”
  “也不是这样的。”科小丰说,“你的市场价值不够回本,就会被它压榨,你的价值超出了成本,它就会把你绑在火箭上,一飞冲天。”
  “你想红?”朱定锦问。
  “想!”科小丰的回答响亮。
  朱定锦从阳台上望下去,巷子外的公路车水马龙。
  宣义与溪池这两处“梦想之都”,聚集了太多渴望“红”的年轻人,金钱,地位,为生计,为争气,为攀比,为艺术,为人喜爱,更多的人将所有鸡零狗碎的目的糅合在一起,变成自己红的理由。
  万臻前年捧出个小旦,著名的拼命三娘,一天赶三场,朱定锦和她撞在同一个剧组,片场休息时蹲在一起吃盒饭,问她:“这么拼命,是想红起来吗?”
  小旦用一种干涸力竭的语气答:“当然想。”
  “红了之后呢?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难住了她,半晌犹豫答道:“……不知道。”
  思索了一下她补充,“可能会做点慈善,嫁人,退下来带爸妈去旅游,拍拍美食。”她转过头说,“一生不就这么过掉了吗,想想也是挺短暂的。”
  朱定锦道:“是挺短的。”
  人的寿命平均七十,并不算长,却还有人渴慕飞蛾那样的生命,要将之浓缩成五十、二十、甚至一瞬。
  风扬起被褥,透过间隙,朱定锦看见一只趋光的蛾子,睁着散光的眼,勇敢伫立在冬日的干冷太阳下,张开双手,动作那样的开阔且自由。
  “哪里的光更亮,火更旺,我就往哪。”蛾子这样说。
  与科小丰道完别,朱定锦去汽车站买了两张当天回阳石县的汽运票。
  下午五点与姜逐一起抵达阳石县,里里外外把租房打扫一遍;十五号起大早逛街市,称了山芋干、无花果,和一把花花绿绿的廉价糖果,又去商店挑了几个包装好的礼品盒。
  半上午的阳光有种朝气蓬勃的刺眼,二人拎着大包小包来邮局——姜逐不打算回老家,怀钧训练班的假期比高三的压缩式寒假还要不近人情,来回车费贵,不划算,他这几年只往回去寄信和年货。
  他在窗口办完手续,往旁边一看,朱定锦还在低头填单子,她每月都要来邮局往外地寄一笔钱,听说是妈妈得了病,一直在外地调养。
  姜逐曾提议过年过节去看一看伯母,朱定锦没同意,指自己的太阳穴:“她是这里的病,认不了人,我过去,她不会开心,我也开心不起来。”
  寄完东西,两人又去买炮竹,阖家团圆的会在年三十晚上炸一条大鞭,两口之家买的大多是烟花,店里进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姜逐除了两把呲花,又拿了一个“降落伞”和“闪电陀螺”。
  炮竹店旁边支着四五个摊子,一条一条红对联挂在竹竿上,有金有黑,有五有七,金字比黑字贵几角钱,朱定锦取下两幅五字的墨对联,挑了几个剪成吉祥如意的窗花,付完钱回头,看见姜逐拾起来一张窗花字,心口漏跳一拍:“你拿这个做什么。”
  姜逐手里那张的字大红大红的,摊主看见“啊呀”一声,说:“对不住,都是红的,没留神捡进来了。”
  姜逐重新叠好放回去,一堆“福”中混进一张“囍”,朱定锦看他还挺恋恋不舍的,回过身拉他的手:“走了!讨厌。”
  回到没什么邻里的筒子楼,朱定锦手握浆糊棒子,往门边两侧脱落的旧红联上糊了一层,姜逐两手捏着对联两个角往上贴,朱定锦站远了些,指挥他:“歪了,往左。”
  姜逐调整角度:“这样呢?”
  “还往左。”
  “这样?”
  “左。”
  姜逐一鼓作气歪了四十五度,朱定锦问:“你这是给咱家贴封条吗?”
  搞定对联横批,又去窗户边贴窗花,忙活至半下午,姜逐去街上斩卤菜,朱定锦翻出擀面杖,捣馅碾皮,捏完半箩筐的饺子,全赶下锅煮了。
  年夜饭是两大碗饺子,一份塑料盒加葱花的鸭腿肉,小罐肉沫腌豇豆,糖心蛋,两大杯雪碧,租房里没有电视机,吃完锅碗也不洗,投进水槽就不管了,俩人下楼在街边研究烟花——“降落伞”飞是飞上了天,可惜天暗风大,不知道里面的小伞飘到了哪家的屋顶,相较之下还是“闪电陀螺”比较好玩,在地上乱跑,呲了半天的花。
  临近十二点,春晚倒计时,大人小孩纷纷跑出来,有四世同堂的人家扛出一捆一万响的鞭炮,盘旋挂在树上,活似一条红色的蟒蛇,男人从裤袋里摸出火柴盒,刚擦出一个火星,立刻火烧屁股地往后蹿,大喊:“跑!”
  朱定锦捂住耳朵贴近姜逐,远远观望,一切人声湮灭,明亮与喧嚣并存,炸出一场盛世的火树银花。
  街道上弥漫浓重的硝烟与硫磺味,熏得人眼睛发疼,朱定锦揉了揉眼,与姜逐连续放了三筒烟花,拿到第四筒点燃,洞口飘出一阵烟,随后没了动静。
  两人等了半天,朱定锦开始朝天晃动这支烟花筒,姜逐拦她:“小心炸。”
  朱定锦继续晃:“这是哑炮,炸不响。”
  刚说完,手中烟花筒中涌出一股劲,反冲突如其来,一道烟火倏地甩尾蹿上天,砰地一声,上空布满星星点点的红色碎光。
  姜逐看着她,刚要说什么,朱定锦截了他的话头:“不炸则已,一炸惊人,这就叫哑炮的梦想。”
  十二发发完,她往地上磕了磕,确认没有更多的礼花弹,充当麦克风递到姜逐面前,问:“所以,姜逐,你的梦想是什么。”
  姜逐怔了一下,然后神情不自然起来,像是新年的红映在他脸上。先开始是一抹赤红,接着以肉眼可见的程度从脸颊推至耳根,又顺着耳朵爬到脖子,周围烟花筒的尖啸此起彼伏,朱定锦心中催促,心想“成为巨星”这四个字有那么害羞那么难说吗?
  天空炸开烟花,她听见姜逐说:“娶你。”
  作者有话要说:
  烟花:先炸为敬
 
 
第10章 终考
  烟花爆竹经久不衰地碎裂。
  青灰烟雾一阵一阵地卷,人影模模糊糊,像一段花絮,真实自然,他面红耳赤,眼如秋水,在两人间隔世的寂静中,又落潮般褪下去。
  在朱定锦的拍戏生涯中,三流爱情剧占大头,经历过的告白戏多到腻味,遵循一种定式,演员对镜头拍几个清晰特写,滴眼药扑腮红,挤动眉头绷紧腮帮,努力营造出一种“面似朝霞,水光盈盈”的深情效果,这场就给过。
  见多了,尴尬都消磨光,只剩麻木。
  需要怎样的脸红耳热才能让人悸动——细小的青筋、克制的双唇、无处着落的目光、还有在喧闹与安静的交界点,面孔上消散后的黯淡空空……
  这些够吗?
  大概是的。
  朱定锦扔掉烟花筒,走近仰头,呼吸相贴,轻轻亲在他的脸上。
  姜逐细微地颤了一下,随即双手抱紧她,与她亲吻在新年的第一个夜晚。
  钟声不知敲了几下,烟花燃烧殆尽后的填充物乱飞,朱定锦将脸埋在棉袄领子上,被硫磺味呛到,低低咳嗽,姜逐将她的头护住,搂着退回楼道。
  楼道同样填满浓郁烟雾,两人蒙着头,乱头苍蝇地记楼梯阶数,像二战中逃往避难所的男女,风雨无阻走了半路,在一段年久失修缺了口的阶梯上马失前蹄,没留神一脚踏空,抱着摔在上头。
  朱定锦伏在他身上,没立即起来,凉凉的手蒙住他的双眼,再一路滑下来,过鼻梁,过嘴唇,停在轻动的喉结,姜逐被她这么作弄,喘息问:“还呛么?”
  “不呛了。”
  姜逐捧着她的头,深深吻下去。
  大年夜的筒子楼道里,虽然没有人,情难自禁了一会,还是很不好意思。
  两人爬起来,互相拍土,牵着手往家赶。走之前朱定锦关好了租房内的门窗,虽然还有从门窗缝渗进来的青烟,不过比起外头的“仙雾缭绕”,可比蓬莱还净土了。
  新年过得最是累人,舀水洗完碗,欢闹的劲儿一旦消散,人就扛不住困意,朱定锦昏头昏脑去铺床。租房一室一卧,平日只有她一人,姜逐来了就把客厅的沙发边拼一排瘸腿凳,再铺两层被褥,他睡觉老实,没掉下去过。
  这几天不管在哪,觉都睡不好,冷不防几个炮炸得人一激灵,又或者哪家的长鞭噼里啪啦响个没完,一百只羊数完,它还在慢悠悠地炸。
  一直到初六,情况才稍微好些,初七是重新上工的日子,姜逐要回怀钧报到,朱定锦手上没有通告,不用去宣义,踩着满地的红鞭炮皮,一路将他送上汽运大巴。
  二十八号姜逐终考,朱定锦赶去怀钧。
  终考地点在东楼二层,老远就看见门口杵着一个人,姜逐一边往手里呵气,一边往街口张望,看到人,面色一亮,紧走几步去拉她的手,两人并肩往里走。
  刚上去,一个什么东西就擦着肩蹿过去,后头传出郑隗中气十足的大叫:“小丁你慢点,别撞到人。”
  二层与高层的录音棚装饰不同,条纹地瓷砖,一排塑料凳,郑隗正翘腿坐在上面。
  楮沙白闭眼盘腿坐地上,膝盖上散乱放着一叠乐谱,神情特别安然,犹如高僧冥想。郭会徽模样焦躁,原地转圈,摸了摸兜,似乎想来根烟,但他那裤子看上去像是新换的,笔直熨帖,兜里铁定空空。
  片刻,丁一双去完厕所回来,仍不消停,内八字站姿,嘴里哼哼唧唧的,楮沙白眉头一皱,坏了刚刚的宝相庄严,睁眼瞥去,语重心长道:“小丁,八趟厕所,别尿脱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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