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老六迷迷瞪瞪又醒了,睁眼看见赵儿正翻动桌上的黑皮文件夹,鼓鼓囊囊地喊着什么,赵儿移开报表,瞥了他一眼:“老哥先睡着吧,这些东西,我自作主张了。”
“你……你人是鬼……”
“放心,是人,热着呢。”
“你知道……知道多少……”
赵儿一哂,她知道的是多,但杀人灭口,还要看八字。
三四月的宾云进入雨季,空气里湿濛濛的,侯二撑着伞,赵儿被完全笼罩在下方:“赵怀赫到骏台了?”
“就住在来伊饭店。”
沉默一会,从侯二的角度只看见她后颈处椎骨略微凸起。
“你知道仓库哪里有‘茉莉花’,全部取出来,一共五公斤。”赵儿吐字清晰,“打晕赵怀赫的司机,人带走,茉莉花放入后备箱的皮垫下。”
“没问题。”侯二蹙眉,“时间呢?”
“廿九,确认他在车内,余诚滨的人两分钟后到,你把出入口截了。”
侯二不再问了,考虑到他的理解力,赵儿办事的容错率一向很高,足以让他自由发挥。雨丝缠缠绵绵飘下,她忽然又开口:“这是你第一次拉不相干的人下水,是吧。”
“你有理由就行了。”
“他不吸毒,不碰赌,是宣义的纳税大户,跟宾云的糜烂扯不上关系。”
赵儿扭头,语气很轻,却如铁坚定。
“但他绝不无辜。”
傍晚避开街上几个耳目,赵儿独自去找王斤,侯二把伞留给她,她摆摆手拒了。
赵儿将王斤安置在洗头廊后院的作坊里,给人喂鸭子,见到他的时候,这位警局新秀已被鸭子糟蹋得不成人样,两条裤腿上全是翻飞的鸭毛,袖口还有几粒臭烘烘的鸭屎。
王斤尴尬地搓着袖子:“也没坐的地方……”
“不坐了,有消息给你。”
余哥即将押一批货,因为汣爷的事,没让赵儿插手。但这瞒不过她,到手后第一时间将几个地点与对应时间写给王斤:“带去市局!秘密上报局长,不要带给派你来的那个人,分局谁都不要信。再重复一遍,不要信沿途中任何人。”
王斤结巴:“为什么?”
“不是我狂妄,你这样的资质,被派来就是送死,谁提议批准你来的,谁嫌疑最大。”
王斤接的手都在颤抖:“你呢?你跟我一起走!”
赵儿竟然笑了:“我等你们来接我。”
廿九的天不大好,月亮起毛边,晕开在苍青的天上。
来伊饭店负一层车库西南角,侯二无声伏在方向盘上,借指示灯的微光盯着八号车位的黑色轿车。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传来,指示灯映出一个男人的轮廓。侯二稍微直起身子,注视他走近那辆省号为“宣A”的车。
男人甩手敲了敲窗玻璃,隔了片刻,凑近车窗朝里看,发现司机不在里面,背影有一瞬间的僵直。
侯二转头,瞟了一眼副驾上手脚和嘴都绑满胶布的司机,迷药效果没过,静如死狗。
随即男人低骂了一句,拉了拉车门,竟能拉动,钥匙也没拔,他刚坐进去,远处引擎的轰鸣声渐近。
从出入口突然驶来两辆风尘仆仆的车,远光灯将地下车库映得明亮,同时,侯二发动引擎,倒挡,车身咆哮着往前扑,随即他狂打方向盘,伸脚急刹,一个漂移横在出入口处,他开的是饭店运送海鲜的中卡,体积巨大,趁势截断唯一的通道。
这个变故惊吓住一干人,从后视镜望去,后来的两辆车暴躁地刹住,车门弹开,如鱼张开了鳞,随即几个衣服塞得鼓囊囊的人警惕地下来靠近中卡。
借光瞥了一眼手表,指针过十分,侯二面无表情摁了开关,一把扛起昏迷的司机,开了面朝出入口的驾驶室门,从上方跃下,沿路狂奔。
五秒后,声波首先刺破人的耳膜,滔天巨焰升腾,中卡的后半截直接炸毁,铁壳乱飞,司机在侯二身后扛了一波,胸侧软塌塌陷下去。
侯二没停,一直跑到事先挑好的小巷,穿过时听见后方传来警笛疯狂呼啸,埋伏在饭店的市局特派们大呼小叫,刀枪齐鸣,红蓝二色烧遍了半边天。
“别动!警察!放下武器!不许动——!”
喧嚣抛在脑后,侯二穿过小巷,走到一辆车前面,将司机塞入后座,伸手往他胸腹按了按,少说冲断了三根肋骨。
侯二甩门,弯腰进驾驶座,拉挡,驶出狭仄的砖路。
骏台注定是个不眠夜,余诚滨一伙人身经百战,竟提着活人当肉盾冲出包围,战火已蔓延至左龙大道,侯二在街口看了一眼,似嗅到浓郁血腥气。
远远的,枪声大作,余哥嘶声力竭,眼红脖子粗:“走!从左龙门走!”
来伊饭店地下车库的消息传到朴仙大屋,里头着实慌乱了一阵,唯有严宏谦手心无声无息出了一层湿汗,他意识到这是个信号。
——她开始了。
他快步走到偏屋,拾起话筒,致电分局,这个特殊号码一出现,刘处长心里就是一突,接起来只传来冰冷的三个字:“余诚滨。”
刘处谨慎道:“指认属实?”
严宏谦:“属实。”
挂断电话来到主屋,汣爷还未睡,着一身宽松的长褂坐在沙发上逗鸟,容色安泰,身后是几个得力干将,正在紧张地部署。严宏谦不作打扰,在汣爷身旁站定。
突然,某个干将忽然锤了一下桌面:“该死,没时间开新路,汣爷,还用上次那条吧,物资都从这一带走,就是……”
“有什么问题么?”
“路没问题,但因为是旧的,所有下线头子都知道那条,余诚滨……也知道。”
主屋霎时陷入沉默。
他要是被捕,为了减刑一定拖人下水,这条道的保密性与安全性就有待商榷了。
在他被警方控制之前……让他闭嘴!
“我们的人可以出面,但绝不能动手,如果让余诚滨猜到他是被放弃的那条线,他一定会鱼死网破。”严宏谦压低嗓音,“动手的事,交给那个断后的人!”
“你说那个丫头啊。”
“是,他们见到她一定很放松,以为汣爷宽宏大度,不追究他们这一次失手了。趁这时候,我们的人赶紧撤掉,不能落在条子手里。”
“那丫头办事怎样?”
“可以安排狙击手断后,不过一旦有第三方子弹干涉进去,就不太好结案了。”
汣爷敲了敲逗鸟的棍子,搁进鸟笼,振袖:“拿电话来。”
严宏谦立刻拨通电话,转接成功后,托着座机,将话筒递给汣爷。
“赵儿啊。”汣爷听到里头问好的声音,爽朗笑道,“你是个聪明丫头,爷爷送你份大礼吧。”
“哦?”
“余诚滨这小子……哎,听说你与他有些恩怨,还请你多担待了!”
那头赵儿轻笑一声,挂断了电话。
朴仙大屋一片仓促收拾东西的大呼小叫,严宏谦俯身,低沉发声:“余诚滨要是把线路告诉赵儿怎么办?”
汣爷哈哈一笑:“那少不得一并解决了。”
他笑着拾起逗鸟棒,话锋忽而一转,“不过以那丫头的聪明,应是不会叫我为难的。”
严宏谦垂下眼皮,神色晦暗不明。
出租屋内空空如也,经过一番收敛,没有了生活的气息,赵伏波将房东的电话还回去,摸了包烟,下楼时正碰上匆匆爬楼的侯二。
“怎么?”
侯二抬头见是她:“余哥跑了,这里不安全,过来接你。”
赵儿点头:“走吧。”
半路上侯二简明扼要说了司机的状况,赵儿走到车窗边查看一番,没什么表情,从后备箱拿起两个对讲机:“先去诊所把他放下,再送我去西十五号仓库,我去拆个礼物。你别跟来,找好掩体,防着严宏谦一箭双雕,有事用这个说话。”
她对这家企业总是格外关注,似乎对他们集团人物也十分熟悉,侯二不禁问:“你与赵怀赫有关系?”
只听赵儿闲闲地说:“有点关系吧。”
前往诊所途中,意外陡生,麻药劲过了的司机大惊失色从车后座翻下,盯着副驾上的人,失声高叫大小姐,猝不及防让侯二搞清楚了她与赵怀赫的这点关系。
那是她爹。
相遇四个年头后,侯二终于知道了“赵儿”的全名,她有名字,她叫赵伏波。
命中带水,又以风火相杀,正如她渡海而来,头角峥嵘。
第51章 收网
赵伏波捏了包烟,走入西十五号仓库。
这地方宽敞,她注射茉莉花后的一个月都在此歇夜,因此侯二划了块地方,怕她被水泥磨伤,专门铺了几块瓷砖。
汣爷做得绝,将押货被堵的人全接应过来,又将余诚滨一整条线的人全部捆成粽子,乱七八糟堆放在四周,看押他们的人在见到赵伏波后,对了对眼神,端着枪悄无声息退出去。
汣爷这时候派她来,权能不亚于“钦差大臣”。
不少熟面孔也看到她,骚动起来,眼中升起一线生机。
余哥喊她:“赵儿!”
赵伏波偏过头,看着他笑,笑起来还是原来的样子。她笑了一阵,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走上前:“余哥,我也不想的……”
余哥急了,他清楚这孩子穿衣显瘦,但毕竟是练过拳的体格,他努力和蔼地说:“你这孩子!你是不是害怕我收用你?我……我那就是说说,我保证,我保证今后把你当亲妹子一样看待,谁动了你,就是和我过不去。”
赵伏波走到他跟前,低着眼:“余哥,其实我这个人呢……”她欲语还休地伸手,摸了摸余哥的头,手指插入他发中,脸慢慢贴近他的耳朵,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低音说,“不能当狗一样养的。”
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她要干什么,以为小姑娘旧情难忘,心里一口气刚刚松下,却见她猛地发力揪住余哥头发,把他的脑袋摔西瓜一样撞到了瓷砖地上,力量之大,地上被砸出一条缝,众人吓呆了。
余哥在猝不及防的剧痛后条件反射暴起,张口骂道:“我操……”
字刚出口,他的头又狠狠掼到地上,赵伏波单膝跪在地上,胳膊上肱二头肌坟起,像把钉子钉进木桩,接二连三将余哥的头锤向地面。
一众人呆若木鸡目睹了这场暴行,直到瓷砖被砸出了坑。
对讲机里侯二听到声响,搞不清情况,焦急道:“赵儿你没事吧?赵儿你吱个声!”
赵伏波就笑着回答,声线活泼,气都不喘:“没事儿呢,这捆着一排大闸蟹,还能夹到我不成。别担心,马上就出去。”
侯二哦了一声,对讲机嘟了一声,继而没声音了。
余哥说不出话了,鼻涕眼泪全糊在脸上,热腾腾的鲜血流进地上的小坑里,积成小小一洼。
他死尸一般挺在地上,就剩胸口还有一点气,起起落落,如脱了水的鱼鳍。
赵伏波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松开他被血黏腻住的头发,站起来拍掉手上脏东西,给自己点了根烟。周围人屏息静气,看她慢慢吸了半支,忽然一笑,俯身把烟头摁在余哥的太阳穴上。
皮肉呲出响,余哥没有反抗挣扎,嗬嗬嘿嘿的发出声音,乱叫一通,不知是哭还是笑。
赵伏波也跟着笑。
鬼泣般的笑声二重奏里,不知是谁呜了一声,紧接着“嘘”出来,尿湿了裤子。
叱咤骏台多年的余哥,脑子傻了。
朝夕四年了,谁都不敢想,花骨朵一样的娇娇儿,是个疯的!穿鞋怕光脚的,正常人怕有病的,眼见她祸害完余哥,脚跟一转,就要走过来冲他们下手了,顿时大片鬼哭狼嚎。
赵伏波靠近哪个,哪个就双脚乱蹬,屁滚尿流地满地翻爬。
踩蚂蚁似的玩弄半天,直到把曾经的骏台群杰霍霍得只剩一口气了,她又慢慢踱步到余哥身边,无辜指着他的脑袋。
“你们动的手啊。”赵伏波一脸与我无关,“你看你们多有劲儿,麻绳都挣脱了。”
仓库鸦雀无声。
此刻突然从外面传来不寻常的喧闹,轮胎抓地的急响,警笛长鸣,踹门的重击,呼叫的电噪音似蛛网越收越近。
透过天窗的杀机一刹溃散。
“汣爷。”狙击手松开扳机上的手指,拨通卫星电话,“她动手了。”
半分钟后,仓库门被撞开,里面的人刚被惊吓太过,毫无斗志,像是见了光的老鼠四散逃离,被一个个摁倒在地。
警员们死伤了队友,火气上涌,动手丝毫不含糊,一把扭住赵伏波就要给她上铐子,正在这时,一个文弱的四眼儿跑下警车拦人,吼出了平生最大声量:“那个别动!自己人——!是我们市局的人!起开!”
好不容易把赵伏波划拉过来,王斤大喘几口,如释重负地摘下镜片,擦了擦眼角。
“叔来接你了。”他说着,脸上不知是哭是笑。
赵伏波微微笑了一下。
人情债不可轻偿。
对立无言,半晌,王斤拘谨地捏了捏她单薄的肩膀:“人没事就好。”
赵伏波披着毯子,悄声问:“都抓到了么?”
王斤严肃道:“来伊饭店下面逮住一个大买家,外省的,拉回去先审了,余诚滨这里还需要清查。”
赵伏波顺坡道:“王叔,这案子与我牵涉很深,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完全配合。”
月初一,陈庚汣一行人启程后的第二日,严宏谦失踪。
不光如此,汣爷的干将们清点资料物资时,发现严宏谦近期转移财产,并带走了不少“罪证”,这真是明目张胆的叛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