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抬起莲藕一样白嫩的手臂,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他张着一双猩红的血眸,满身杀伐戾气,却在看清楚眼前站着的两位人物之后浑身一抖,当即扑倒跪地,颤声道:“不知二位尊驾在此,柯梨失敬,请尊者责罚。”
要是林夕在这里,看见平时顽劣而又自我的熊孩子这般小意奉承的模样,一定会忍不住使劲揉自己的眼睛。要知道这鬼王出生不详,虽然算不上无恶不作,但性子也十分邪气,仿佛天生就是个桀骜乖戾的坏胚子。当着林夕的面都敢阳奉阴违的他,居然有朝一日也会露出这般畏怯的模样。
“尔等为鬼君下属,吾不可越俎代庖。”道虚天一拂袖,浑身是血的小男孩就轻飘飘地落进了叶青的怀里,“待鬼君脱胎封神,再言其他。”
小土豆,也便是叶梦归委屈无比地窝在叶青的怀里,就像被人点着脑袋教训的小奶猫,缩着爪子不敢动手,委屈得大眼睛里都含了两泡泪。他是不奢求两位尊主会出手帮他一把的,便只能缩在叶青精神力笼罩的范围之内,含着手指头不敢开口说话。
即便是传说中足以封神的鬼王,但只要还没踏出那最后一步,与神明的距离就差如天堑。
小土豆不说话,叶青却有话要说,他捏着怀里的鬼婴,目光凝在了道虚天的身上:“一直逼迫林夕前进,让她不敢有片刻喘息,操控着她命轨的方向,抹除了她的感情……让她历尽人心险恶,甚至与全世界为敌的人……就是你?”
认识林夕的人,都觉得林夕很奇怪。
即便是再怎么铁血勇敢,不畏死亡的人,在经历过一次死亡之后难免都会对这件事情产生畏怯感。这无关品性,只是人类对活着的渴盼与本能。因为死过,所以才知道活着的可贵,所以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的人,哪怕只有一瞬,身体的本能都会告诉他们,能够呼吸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但是林夕没有,她的灵魂始终纯澈透明,没有沾染上半分死亡的阴影。与其说是不怕死,不如说是……被剥夺了“人类的本能”。
人的一生那么漫长,就像人类拥有冗长的时间去进化,进化到再不畏惧生死的顶点,成为神明一样的存在。但是在林夕的身上,这份进化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拨快,她无法控制地往前跑,一开始对死亡还存在着敬畏之心,但是随着人性的明灭,比起肉-体的存亡,她开始追求灵魂的永生。
——就好像,已经是神明了一样。
道虚天拢着长袖,眸光淡淡地瞥了叶青一眼,既不心虚,也不觉得哪里不妥:“然也。”
叶青倏地攥紧了拳头。
一股压抑的、失控的郁怒仿佛毒蛇一般窜上心口,尖锐的毒牙毫不犹豫地砌进了柔软的血肉,将毒液注入心脏之中。叶青收紧下颚,双眼微微眯起,他感觉到自己在失控,在发现林夕的死是手里这死小孩一手操控的时候,在发现基地里不停歇的流言蜚语是针对林夕和他的时候,甚至,更早一些,在他封印了所有的记忆被投入到全然陌生的位面的时候。
他其实一直都很失控,因为林夕不在他的身边,而他一直流离失所,没有自己安心的家舍,也没有束缚自我的枷锁。
叶青几乎是用尽了自己毕生的理智去压抑那股在胸腔内不断翻滚的怒火,那样的用力和拼命,几乎是瞬间就让他感觉到喉咙口粘稠苦涩的堵。
“为什么……是林夕呢?”
叶青不明白,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想要将千万人造下的罪孽都让一个人去扛。
“错。”道虚天眼中阴阳流转,那双眼睛倒映不出人影,只有世界运转的模样,“汝应当问——”
“缘何,不能是她。”
袖手旁观宛如看戏一样的缚罪天听见这一句话,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他容貌干净纯澈一如稚子,笑起来竟有了几分无邪的模样。
生而尊贵的神明,他们理所当然地高高在上,理所当然的傲慢,因为他们看得见宇宙浩大,万物流转,却不曾在乎过蚍蜉一日生,不见人间疾苦。
是啊,为什么不能是林夕呢?
不是她也会是别人,行走在这条路上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无辜之人,就像当初阴山上的魑魅一样,谁的心底不存良善?但是总有人要扛住这些,负担这些,改变这些。而这个人,恰好就是林夕而已。对,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因为需要这样的一个人,而林夕恰巧中选了而已。
叶青很想只问一句,你们有征询过她的意见吗?但是话为出口,他就知道已经没有询问的必要了,因为答案是那样的鲜明。
她是个奇怪的人,有人领导时,她愿意当那个随波逐流庸庸碌碌的凡人;但是当无一人能挑大梁时,她又会义无反顾地站出来撑起整片天空。
没有愿与不愿,只是她觉得自己应该做而已。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林夕离开……他的身边呢?
叶青身周的空间宛如涟漪一般泛滥开波动的纹路,就像是战场高昂的号角声一样,又或是某种危险的预兆。他身周发出了将金属扭转时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漆黑的漩涡状黑洞像撕裂纸张的裂痕一般瞬间蔓延开来。那种将一切光影都吞噬在内,将时间与空间都泯没的扭曲,仿佛宇宙毁灭的大撕裂一般。
小土豆,也便是叶梦归已经完全傻眼了,他一直以来都将这个男人视作母亲的附庸品,他从来没想过区区一个人类,居然能……
“通过计算机一样精准的运算,掌握了操控时间、速度与空间的法则呢。”
死寂一样的沉默中,被缚罪天捧在手中的地书突然开口说话了,作为记载三千世界轮回运道的地书,它比不问世俗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更了解人类这个种族。也正是因为了解,它才惊讶到了几乎有些兴奋的境地:“我一直认为科技是千万人智慧的结晶,因为汇聚了无数人的信念,所以才拥有堪比神明的力量。但是这些所谓的‘知识’,居然能汇聚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吗?”
“如此强大的灵魂却被拘束在一具肉-体凡胎里,居然还没疯掉,还没彻底摆脱那羸弱的血肉之躯……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地书用近乎咏叹般的语调感慨着。
“果真非凡。”道虚天悬浮在广袤无边的混沌里,望着已经逐渐扭曲崩塌的空间,淡下清如山水的眉眼,“惜乎。”
密密麻麻刻满了上古字符的书卷凭空出现,围绕在道虚天身周。比起被黄泉尊主片刻不离身的地书,代表天机道的命书没有书灵,也不能轻易显现在人前,因为比起记录生灵前世今生的地书来说,命书里记载的东西是除了道主以外,绝对不能展露给其他生灵知道的天机。
比如,关于生命、毁灭,又比如,关于时间、与空间的——法则。
“吾亦不曾料及,汝会察觉此事。”
道虚天封锁了叶青所在的空间,连同叶青的“领域”一起。
叶青漆黑的双眼彻底失去了焦距,隔着无形的屏障,他眼神空洞地注视着渺茫无边的混沌,鲜血从微微呲裂的眼角处缓缓淌下。
就是哀恸的哭泣一般。
“汝不可打断封神仪式。”
道虚天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了封锁的空间壁上,叶青所在的这处空间就被分割开来,如同被推动的皮球一般缓慢向着涡流处坠落。
“察觉……”
殷红的鲜血淌下脸颊,划过寡情的薄唇,低落下巴,一点点濡湿了衣襟。
他仰着头,仿佛在质问无情的天道。
“她即便成神……”
“也摆脱不了生生世世不得好死……这件事……吗?”
作者有话要说: ……
接近大结局了。
结果还是写出来了,叶青真正阻止林夕成神的理由……
第一百八十八章 众生之巅(四)
“如果你现在选择放弃,那还有回头的机会。只要你将这份‘责任’丢给你身后的人。”
——被人这么说了……呢。
林夕有些茫然地站在一片空白的空间中,听着那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声音,一时间有些无措。那声音渺远而又空灵,分不清男女老少,就像是从苍茫亘古时期传来的祭祀歌谣,古拙而又透着神秘。哪怕声音的主人是无意的,但是声音笼罩范围内的空间依旧在瞬间充满了高贵典雅的气息。
在这样的氛围之下,哪怕林夕并不乐意,却也不自觉地正襟危坐,抬头挺胸,将注意力完全放到了谈话的内容上。
哪怕这些话语中隐藏的深意并不美妙。
“酝酿出神性的神明可以永远保持着理智高踞在自己的王座上,但是却需要分裂出元神送往三千世界进行轮回,履行自己的责任和义务。道主的身份是天下之师,所以他有引导生灵开蒙向善的义务。弘扬信仰,传播道统,就是道主的指责所在。而狱尊的身份是黄泉之主,他的义务是完善生死轮回,惩治企图违抗天命的罪人,在位面无法承载生命重量的情况下开启’净化‘,以天灾的形式削减生命的厚度,或是推动优胜劣汰的法则进展。”
“而你,为死者拾捡公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生杀予夺是为尊,划定大道是为主,统御子民是为君。”
“冤死之人的苦楚,你需要一一受过,这样,你才会知道自己的子民想要什么,需要什么,如何统治,如何管理,不是吗?”
那声音的语调平淡如水,宛如天籁般清灵悠远,带着令人不自觉相信的说服力。明明只是在陈述事实,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魔魅般的不怀好意。
林夕忍不住摸了摸下巴,她斟酌思考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的意思是,以后我的本体会待在领域里,但是会以分灵的形式行走人间,将人性与神性分离开来。作为神明的‘林夕’需要待在鬼界里统御子民,而作为人类的‘林夕’依旧会继续生生世世不得好死的命运?”
似乎察觉到林夕的态度有哪里不太对劲,声音的主人沉默了一瞬:“……是这样,没错。虽然不至于每一世都死得凄凉,但是总归是要受委屈的。”
“请问你们的精分要走什么程序?人格分裂的感觉会影响神经吗?”林夕很有求知欲地探索道,“如果长时间处于这种压抑痛苦的情绪中,神明会不会产生自杀的欲望?如果有一天撑不住自杀了,你们负不负全责?职位更新换代的责任交接要怎么搞?工作待遇问题总得考虑进去的吧?”
那虚无缥缈的声音微微一卡顿,再次出声时,声音却变得更加虚浮了:“……工作待遇?”
“是啊,不然我为什么要担任这个所谓的……‘鬼君’?”林夕显然比对方更诧异,直白得令人哑口无言,“你也说了,我的因果劫数已经到头了,也就是说我现在放弃封神的话,我完全可以过上平静自由的生活。那成为鬼君对我有什么好处?不仅没有好处,我还得承受这么多的痛苦和风险。成神之后不死不灭?但是我已经能长生不老了啊。能享尽荣华富贵?我凭借着我的实力,想过上多奢华的生活都没问题。受人爱戴?那也扯淡,我不喜欢太过耀眼的生活。”
“我坚持走到这里,一方面是我对人间有失‘公道’这件事情感到愤懑以及不甘心,我的确有想要改变的打算,但是改变的方法千千万,我为什么要挑最严峻的一条道路去走?”林夕挠挠头,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不知变通的人,“你不能因为我有这个意愿,就得寸进尺到把我打进尘埃里吧?我想要做这件事,只是因为我讨厌这种不公道的事情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至于受益人是美是丑,是善是恶,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只是因为我觉得是对的,所以我要去做。”
“可是我也是有底线和原则的。”林夕皱了皱眉,俊气的眉眼微微拧起时,过分沉稳的面容也染上了孩童的稚气,“……你们,凭什么?”
林夕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在“牺牲”,她一直觉得自己只是在“改变”而已。
她追求无上的自我,不停地变强不停的进步,她期望的是自己能摆脱受人掣肘的命运,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改变自己看不惯的“规则”。
但是结果走到头来,这个莫名其妙的声音却说自己还会被强迫着做某些事,这对于林夕来说可笑而又匪夷所思,他们凭什么觉得自己应该按着他们的步调去走?去做自己不甘愿的事?她可从来都没将这件事情视作是自己必须去做的“责任”,她只是想做,而不是必须去做。
林夕很轻很轻地笑了笑,淡得像是天边溢散的流云:“怎么?到了这种地步,你们依旧不愿意以平等的地位来与我交谈吗?”
“逃脱不了必死的命运的时候,我可以苦中作乐,因为强者有任性妄为的权利,关于这个潜规则,我从来都不反驳。”
“你们可以打碎我的膝盖,却不能抽掉我的脊梁骨。”林夕站起身,抬手轻轻将鬓边的发撩至耳后,唇角勾出略微桀骜的笑弧,“多么傲慢啊?利用我的‘愿望’逼迫我去‘牺牲’?这个套路可真是眼熟,但是你们别搞错一件事情,我是林夕,不是佛女娑罗。”
——她从来都不是那位温柔、良善、毫无原则与底线,用宽柔原谅一切罪恶的佛前净莲。
“罪恶这种东西,我从来都不会原谅亦或是宽恕。”林夕握住手中的唐横刀,眼底星火升腾,几近辉煌,“我只会斩杀。”
“我相信人性本恶,却也不觉得人间只有污泥与恶念。”深蓝色的魂火在林夕身周燃烧,那温柔到极致的蓝色,就像是海洋的心脏,“克制令人性拥有辉光,而罪恶只会不断吞噬光芒所在。我之所以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宽恕罪恶,而是为了保护我所钟爱的光明。”
“你们凭什么觉得,走到这里的我,还会任由你们摆布?”
“世界的……意志?”
死亡一样的沉默,仿佛时间被暂停了一瞬,整个空间都被窒息的安静挤得满满当当,连带着呼吸都变得不畅。
许久,久到林夕已经百无聊赖地准备开始地图探险,那个声音才幽幽地说道:“娑罗许下大宏愿的时候,不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