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珠——泊烟
时间:2018-10-12 09:45:54

  李晔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着胡服的女子,气质像是宫里出来的。她走到李晔面前:“郎君,我们夫人有请。”
  李晔立刻猜到是哪位夫人,将手中的另份炙羊肉也一并交给了云松:“你先回去吧。告诉郡主,我晚些回去。”
  云松警觉地看着那名宫女,不放心地摇了摇头:“郎君……”
  李晔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便跟着那名宫女走了。
  街道转角的茶肆,僻静冷清,依旧没什么人。上回徐氏跟崔氏便是在这见面,这回对面的人却换成了李晔。宫女为李晔端来茶汤,桌上摆放着林林总总的茶点,糕饼和蜜饯应有尽有。
  徐氏挥手让宫女退下去,笑着说:“你随意用一些吧。今日唐突把你叫来,实在是失礼。但愿你别怪我。”
  李晔谢过:“娘娘客气了,不过我素来不喜甜食,喝茶便好。”
  徐氏也没有勉强,取了一块糕饼自己食用。李晔安静地喝茶,窗外的日光洒在木制的桌案上,连纹路都看得很清楚。徐氏吃东西的动作十分优雅,等吃完糕饼,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嘴角,才温和地说道:“我知道广陵王给你添了很多的麻烦。这次河朔之战所以能胜,也多亏你千里驰援。我先代东宫谢谢你了。”
  徐氏欠身行礼,李晔连忙避开:“娘娘此话便见外了,都是我应该做的。我承诺过广陵王,不过是尽人之事罢了。”
  徐氏抬头,定定地看着他:“从你选了他开始,我便知道你为的是天下大义。可是玉衡,你毕竟是舒王之子,东宫必有顾虑。”
  她早知李晔的身份,这么称呼,李晔也不觉得意外。而且站在任何一个人的立场,都不会放心地重用敌人之子,这点李晔也能够理解。若当初他知道自己的身世,肯定不会选择辅佐广陵王,致使如今陷入这样两难的局面。
  “娘娘放心,虽晚辈从头到尾都没打算认亲,但身份摆在那里,自不会插手东宫和舒王府之事,更不会给广陵王提任何建议。”李晔拱手说道。
  徐氏摇了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茶碗上的浮雕:“你可以告诉我,你心中是怎么想的?你是否还希望最后的胜利者是东宫?你我都明白,若太子登基,舒王府众人还有一线生机。若舒王登基,则东宫不可能有半点活路。加之他那人刚愎自用,任人唯亲,不是江山社稷之福。我若允你留舒王一命,你可会倾力助东宫?”
  “娘娘到底想说什么?”李晔冷静地问道。
  徐氏下榻走到窗户前面,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说道:“我收到秘密消息,舒王有五万精兵藏在郊外,蓄势待发。圣人身边的陈朝恩,也被舒王收买了。我怀疑他们最后会挟持天子,再控制长安城,拥立舒王登基。只是如今谁都见不到圣人,也不知他们何时会动手。你知道一旦兵变,河朔便会闻风而起,到时候整个帝国便会再次大乱。”
  李晔面上不变,心中却是一震。
  五万精兵!这么多人,是如何掩藏行迹的?可这刚好印证了方才那对老夫妻所言,的确是有支军队藏在城外。以长安城如今的兵防,这支军队一旦进入,跟陈朝恩的半数神策军里应外合,东宫根本没有胜算。最重要的是,到时候各地藩镇会趁乱揭竿而起,烽烟战火又会席卷整个帝国。
  所以必须要阻止他们。
  “我能做什么?”李晔望着徐氏的背影,沉声问道。
  这个女人看似柔弱纤细,但她的筹谋和冷静却不亚于任何一个男子。寻常女子面对这样的局面,恐怕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了。她却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若没有这份异于常人的心性,也不可能坐镇东宫这么多年。
  “我要你做的事,可能会有些冒险。你能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么?必须用你恩师的名义发誓。”徐氏的声音很轻,随风送到李晔的耳中,却字字都重于千钧。
  *
  嘉柔从馥园回到李家,恰好遇到孙从舟前来拜访李晔。
  孙从舟的伤已经好全了,舒王那边也没有再为难他。他跟嘉柔讨了茶水喝,径自坐下来说道:“我收到灵芫的信,她说为王妃拔毒进行得很顺利。用不了多久,王妃身上的毒就会除干净了,你不用担心。”
  嘉柔朝孙从舟重重一拜,由衷地说道:“这回,真是多亏孙先生兄妹鼎力相助了。大恩不知如何回报。”
  孙从舟撇了撇嘴:“你不用这么客气,严格来说,我也欠了你一条命,应该的。”
  嘉柔疑惑地望着他,孙从舟却轻咳了两声,不欲多说。他本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但好坏都会记在心中。当初崔时照救他的时候,就说过是受嘉柔和李晔所托。
  孙从舟不是傻子,那时姓崔的为了嘉柔把他弄到长安来,冒险相救,当然也是为了嘉柔。
  两个人正闲聊着,忽然闻到一阵肉的香气。孙从舟鼻子灵,说道:“哈哈,炙羊肉!还是东市的那一家。”
  他话音刚落,云松便提着炙羊肉进来了:“孙先生果然厉害,隔着这么老远都闻到了。”
  孙从舟得意地扬了扬嘴角,要说吃,可没人比他更灵了。他也不客气,径自拆了那小竹篮,拎了一块肉丢进嘴里。不忘夸奖两句:“香,真是香!应该是新鲜出炉的,我养了这些时候,可很久没口福了。”
  云松无奈地对嘉柔说:“回来路上,郎君去东市买了这个,然后被一名宫女叫走了。”
  嘉柔听了,却警觉起来:“什么宫女?是谁的人?”
  云松不知她为何这么紧张,摸了摸后脑说道:“一个穿着胡服的女子,看气质挺像是宫中的人。不过郎君说没事,要我先回来。”
  没事?怎么会没事!嘉柔在馥园见过舒王妃以后,才知道徐氏有多深的心机。她要是算计李晔,恐怕李晔自己都不知道。没准把他卖了,还帮着数钱。
  “我要去找他。云松,你再去叫几个护院。”嘉柔下榻穿鞋。孙从舟扯住她的袖子,嘴里还嚼着肉:“哎,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光天化日,又是在闹市,还有人看着,师兄不会有事的。而且,现在谁敢害他?不要脑袋了么。”
  孙从舟说得振振有词,可嘉柔觉得,那是因为他不知道徐氏是个怎样的人。
  孙从舟见她还不放心,挥了挥手,让云松先出去,然后才说道:“你觉得叫走师兄的人是谁?广陵王之母?你怕她对付师兄?”
  “你,你怎么知道?”嘉柔瞪大眼睛。
  孙从舟舔了舔手指,慢悠悠地说:“我们在山中的时候,老师曾经说过,他这人生平没什么大的毛病,唯独有些风流,到处留情。曾经有个女子,已经嫁人,老师却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后来她产下一女,却不愿意告诉老师。老师将自己的一枚印章交给她们,允她们有事可以动用他留下的势力。所以我们一早就知道,老师还有个女儿。”
  嘉柔已经被这接二连三的冲击,弄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徐良媛是白石山人的女儿?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久之前。那个张宪莫名其妙地在调查延光旧案,师兄早就觉得奇怪了,不可能不查。所以除非他是自愿的,否则那个徐良媛伤不到他的。”孙从舟还算有良心,给嘉柔留了几块肉。
  嘉柔却没有心情吃。李晔既然调查了徐氏,除了知道她是白石山人的女儿,也应该知道她这些年的筹谋。按理来说,徐氏应该是暗算不到他的。
  可为何,前世还是那样一个结果?她实在想不明白。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这天晚上,李绛把全家人集中在一起用晚膳。席间,他神情凝重地说道:“关于二郎的处置结果,已经出来了。判流放千里,过两日就要送出长安。这几日,家里收拾些东西给他,我托人送进刑部大牢。”
  在座众人的表情各异。郑氏对李暄和李昶两兄弟本就生疏,只是脸上不得不装出难过的表情,心中却是欢喜的。如今在这个家里,倒是她那个不受宠的儿子越发被看中了。这么下去,她母凭子贵,翻身是早晚的事。
  李暄倒是真的伤心,觉得味同嚼蜡。这几日他多番求告,但都求告无门。莫说李家现在这样的情况,朝堂上愿意帮他们的人本来就少。就算是从前,李昶所犯的是重罪,又明显是被上面的人推出来顶罪的,根本没有人愿意蹚这趟浑水。能保得一条命,已经算是好的结果了。
  只不过前途尽毁,怕是以后也不容易见到了。
  王慧兰不敢多言,只是一直叮嘱李心鱼多吃菜。李心鱼被冷漠对待了多年,还不太适应王慧兰对她这么好,神情有些别扭,但还是乖乖地把王慧兰夹给她的菜都吃了。
  嘉柔并不关心李昶的结果,只偷偷观察身旁李晔的神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傍晚他回来之后,跟孙从舟去偏厅聊了许久。孙从舟走后,她问他跟徐氏都聊了什么,他也没正面回答,只说晚上有话跟她说。她只想这顿饭早点结束,看看他到底要说什么。
  等用完晚膳,婢女和仆妇们端来漱口的水和唾盂,各自到主人面前。郑氏漱口之后,用茶水润了润喉咙。如今虽说李绛被停官,但李家的家底还是在那儿,暂时不会影响到上上下下的吃穿用度。可时日久了,就不好说了。
  她忍不住对李绛说道:“最近,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几乎日日来家里问东问西,也每个安宁。您的事情,什么时候会有个结果?”
  她问得小心翼翼的,李绛看了她一眼,说道:“这就要问宫里的意思了。你若嫌家里不清净,大可以学二娘,回娘家躲几日。”
  郑氏被他一噎,小声道:“妾身说错话了。原只是想问问,并没有那个意思。”这个时候,她若回娘家,岂非表明了跟李家不是一条心?李绛还不把她嫌弃到骨子里。那个郭敏也就罢了,她是被家里叫回去的,想来卫国公如今也不屑得攀他们家这门亲。
  李晔起身道:“父亲,我有话要跟你说。”
  李绛擦了擦嘴,从容地站起来:“随我到书房去说吧。”
  在旁的李暄看着他们父子俩一同离席,皱起眉头。往常父亲若有事,都是跟他还有二弟商议,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李晔开始在这个家里占着越来越重要的地位了。其实外面还有些风言风语,说李晔并不是李家的嫡子,而是父亲从外面抱回来的。
  若真是个野孩子,父亲为何还越发器重他?
  李暄越想越不是滋味,也起身离席,向李绛的书房走去。他倒要听听看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进了书房,李绛和李晔分别坐下来。李晔开门见山地说道:“父亲觉得,大理寺和刑部调查的结果,会是什么?”
  这么多日悬而未决,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
  李绛沉吟了一下说道:“保得原本的官职大体是不可能的,也许是外放到地方,做个知州或者节度使吧。”
  “那父亲为何还在等待?”李晔问道。
  李绛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先是不解地看着他,而后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要我亲自向圣人提出降职?不行。这不就等于承认了我与火袄教勾结,做了对不起江山社稷的事情?”
  文官这辈子,最注重的就是清誉。哪怕停职罢官,也好过被史书记上一笔,被后世口诛笔伐。这是李绛坚守了多年的东西,轻易无法动摇。
  李晔当然明白这些,他语重心长地说道:“父亲也看见了二兄的下场,您没有保二兄,也没有因二兄而投靠舒王,说明您知道一人与全族相比,根本微不足道。那么现在,同样的选择摆在您前面。若是您自请离开长安,总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而如果留在长安,他们现在根本顾不上您。等到换了新君,一朝天子一朝臣,无论谁当皇帝,都没有当今天子跟您的情分了。”
  这些日子,长安城表面平静,但又处处透露着不同寻常,李绛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可他仍然心存侥幸。人有时候就是会逃避现实,除非有人捅破了那层蒙在心上的窗户纸,否则一直都会用不同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他看向窗外,沉默不语,神情却十分严峻。
  “父亲应该知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您做宰相这几年,赵郡李氏的势力已经达到了顶峰,其后势必是要走下坡路的。您若在这个时候急流勇退,尚可保得一丝喘息的机会,否则若是被卷入皇位的斗争中,轻则是削官为民,重则全家性命不保。孰轻孰重,您可要思量好了。”李晔严肃地说道。
  这二十多年来,他一直以李家之子的身份活着。临了,他也想再为李家出一份力。所以这些话,他说得毫不客气,却字字切中了要害。
  本来换了新帝,肯定会大力扶植自己的势力。李绛一直保持中立,就算没有今次火袄教的事情,也不大可能再继续做宰相了。若是舒王,还有可能挟私报复,到时候别说做官,身家性命都未必能保全。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清誉,又有多重要?
  “四弟,你是什么意思!”李暄忽然推门而入,大声说道,“你以为我们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吗?父亲,我愿意为了李家的荣耀,拼上性命。”
  李绛抬眸喝道:“谁让你进来的?你越发出息了,竟做偷听墙角之事?这就是我这么多年教你的东西?”
  李暄却不服气,说道:“您这些年教我们,要用尽一切办法,去维护家族的荣耀。可是如今,四弟却在劝说您主动放弃这些权位,离开长安。那跟丧家之犬有什么分别,您真的甘心吗?”
  他并非只是跟李晔争一时之气,而是他从小所受的教育,便是为家族而生,为家族而努力。所以他跟李昶,纵然可能用的方法不对,也一直坚守这个初衷。可现在有人要他们主动放弃这些,他觉得难以理解。更难理解的是,教导他们这些的父亲,竟然没有呵斥李晔,反而像是有些默认了。
  他想不通,才从门外冲了进来。
  李绛却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了。李晔跟他说这些,必是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他在朝堂沉浮多年,不会连这点敏锐都没有。李晔正是想要保李家,保这最后的一点尊严和荣耀。他看到的,想到的,比他们都远。
  “四郎,你先回去吧,为父会好好想想的。”李绛郑重地对李晔说道。
  李晔依言退出去,听到身后李暄不可思议地叫了一声:“父亲!”
  “大郎,你坐下吧,我们父子俩许久没有好好谈谈了。”李绛心平气和地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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