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月色正浓,浓黑的天幕上没有一颗星星,反而显得月亮愈发明亮,甚至不用打灯笼,也能看清脚下的路。李晔了却了一桩心事,却有个更难说服的人,在等着他。
他回到房中,看见嘉柔正趴在他的书案上画什么东西,手边点着四盏烛灯,照得屋里比平时亮堂许多。窗户开着,外面不知名的花香悠悠地飘进来。这满室的馨香灯火,倒让他心里轻松了许多。
哪怕面对的是千仞峭壁,也不觉得难了。
他对侍立在旁的玉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侧头示意她先出去,然后自己走到嘉柔的身后坐下来。嘉柔在画的大概是花,但画工实在是差强人意,看不出来是什么花。
嘉柔画得太过投入,也没注意到李晔来了,还以为玉壶仍站在自己身侧,拿开笔微微审视了一下,说道:“玉壶,你说我这画,画得像吗?要不然还是等郎君回来,让他画吧?”
“你要画什么?”李晔忽然在她身后开口问道。
嘉柔吓了一跳,转头看他,下意识地伸手臂挡着画纸:“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也不出声。”
李晔好笑道:“别挡了,都已经看见了。只不过实在看不出来画的是什么。”
嘉柔叹了口气,把手臂拿开,端详自己画的一团东西,的确没什么模样。
“我想着天气热了,自己画个扇面,再绣上去。我觉得莲花清凉白净,倒是应景,而且……”而且莲花总能让她想到李晔,这样就等于把他随身带着了。
当然这点小心思,嘉柔是不会说出来的。
李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伸手将嘉柔放在一旁的白绢团扇拿过来,略略想了想构图,便提笔蘸墨画了起来。嘉柔坐在旁边托腮看着他,男人的神情十分专注,橘黄的暖光投在那玉白的肌肤上,多了几分烟火气,眼中仿佛盛着星辰。
只见三两笔之间,一朵莲花便出了水面,似有迎风摇曳之姿。其下莲叶几片,还有含苞待放的荷花,一派初夏的景象。
李晔画好之后,等墨迹干了,才将扇面交还给嘉柔:“好了,你看看可还成。”
嘉柔把扇子接过来,落笔细腻,笔锋工整,很难相信是这么短时间内画好的。像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的子弟,从小就接受琴棋书画的教育,这些东西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岂止是还成,你太谦虚了。明日我就叫玉壶绣,绣好了夏日便可以用上了。”嘉柔有些得意洋洋地说,比她自己画出来还高兴。她这个人比较乐天安命,自己不如人的地方,从来不怎么强求。
李晔伸手将她拉进怀里,抱着她问道:“怎么不是你自己绣?骗我画了画,却要拿去给别人绣。那我便要收回了?”
嘉柔一把将扇子抱在怀里,生怕他夺去一样,说道:“我绣就我绣,你给我的就是我的,不许再拿回去。”她调整了姿势,抬头问他,“你不是说有话要跟我说么,到底是什么?”
李晔抬手摸着她的头发,她精致的眉眼被烛光照得清清楚楚。他也是想了许久,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可看着她的目光,却忽然心生怯意,只看着她发髻上的珠钗说道:“昭昭,你许久没有回家了,要不要回南诏去住一段时间?等你绣好了这扇面,我再去接你回来。”
嘉柔立刻从他怀里出来,带着几分探究的目光看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又想把我送走?”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李晔看着嘉柔,不解问道:“什么叫又?”
嘉柔想起上次张宪说他去河朔,连后路都帮她想好了,就气不打一处来:“上回你交代了什么东西给张宪?你总觉得是为我好,可有设身处地为我想过?若是你在我的处境,会喜欢你这样做吗?”
李晔坦诚地摇了摇头:“不喜欢。可我,没交什么东西给张宪啊。”
“他说你连退路都帮我想好了,难道不是放妻书之类的,让我回南诏去,继续嫁人吗?”
李晔听了失笑:“娘子完全想错了。并不是放妻书,而是怕你呆在长安城的日子无聊,到周边游玩的安排罢了。”
嘉柔不相信:“真的?你没骗我?”可是当时张宪的口气,明明支支吾吾的,说得很严重一样。
“自然没有。河朔一战胜负本就是五五分,我何至于回不来,需要写放妻书?那你也太小看我这个广陵王身边的第一谋士了。”李晔点了点她的鼻子说道。他当时准备给张宪的,的确不是什么放妻书,而是他担心都城中有变化,安排张宪他们送嘉柔回南诏的锦囊罢了。
南诏原本也不安全,可已今非昔比。他一直有收到关于南诏兵制改革的消息,眼下就算吐蕃大军压阵,也是足够抵挡一阵了。而且木诚节与周围的节度使重新修好关系,以利相交。不算是孤立无援。
若是都城中有变故,反而南诏山高路远,影响不到那里。
嘉柔摩挲着李晔袖子上的花纹,花纹都有些起毛生旧了。她问道:“今日徐良媛找你,到底说了什么?”
李晔起身走到窗边,抬头看着窗外的明月:“昭昭,我下山的时候,曾经答应过老师,余生要尽自己之力,匡扶社稷。这是我欠他的恩情,无论我是谁,都是要还的。也许你会觉得我心里只装着那些,对你有些无情。可很多事,我是无法选择的。纵然知道你愿意陪我涉险,我也不想你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此情此心,可鉴日月。”
嘉柔走到李晔的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腰,贴在他瘦削的后背上。这人这么瘦弱,怎么能把那么重的担子压在他身上,明明一压就会垮掉了。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保护好自己,你让我留下来陪你渡过此次难关,好不好?”她闷声问道。
“昭昭……”李晔还想再劝她两句,嘉柔却抢先开口道:“不管今日徐良媛跟你说了什么,你又答应了她什么,我只知道她是害我阿娘的罪魁祸首。而且她如今不过是屈屈一个良媛,就算太子登基,她的出身当不了皇后。只有广陵王做了皇上,她才能真正得享高位。她难道就没有一点私心吗?”
李晔低声道:“是谁跟你说的这些?”
“你别管是谁跟我说的,我只要你知道那个女人绝非善茬。她是白石山人的女儿又怎样?你千万不要相信她。因为相信她可能会给你自己招来杀生之祸,你明白吗!”嘉柔着急地说道。就算不是徐氏,也应该是在广陵王登基以前,不会太远了。
前世那个坐着四轮车的玉衡,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不知道谁害他变成那样,只能尽自己所能去阻止。
不知为何觉得窗外的风变得有些冷了,李晔把嘉柔抱进怀中,为她挡着寒风。她着实很不安,那种不安源于某种恐惧。徐氏纵然有心机和城府,何至于让她怕到这个份上?
他抬手轻拍着她的背:“你放心,暂时还没有人能伤得了我。我还是惜命的。”
嘉柔不放心,抬头追问道:“如果那人以江山为要挟,让你为了大义献出自己的性命呢?”
李晔被她问得一愣。这个问题十分尖锐,若是换做以前,他恐怕会毫不犹豫地说出答案。他脸上略微带着点笑容,说道:“我时常想,这条命也不知道何时会到终点,既然总有一死,要死得有价值。那么为江山社稷而死,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嘉柔在怀中动了一下,李晔却按住她的背,接着说道:“可现在不同了。我曾经在你不知道的时候,许过一个愿望,凡事我会以你为先。就算有些事我不得不去做,但只要知道你在等我,这条命我无论如何都会护好。你相信我。”
他的话语情真意切,目光灼灼地看着嘉柔。嘉柔相信以他的能耐,保得自己周全也不算难事。他对她的心也是真的。可她还是觉得不安,那种不安无法知道源头,却像小火一样,炙烤她的心。
“你知道我今夜跟父亲谈什么吗?我要他把李家带出长安,走得越远越好。趁着能走,走一个是一个。你表兄肯定也在安排崔家的退路。你跟他们一起走,好吗?”李晔揉着嘉柔的肩膀说道。
嘉柔仍是固执地摇了摇头:“他们是他们,我要留下来!就算你把我送走,我也会自己跑回来的!”
李晔被她孩子般的口气逗笑,叹了声:“那你就暂时住到城外的骊山别业去吧。总比城中安全一些。”
嘉柔知道他已经让步了,若再不答应,恐怕无法留下来,只能点了点头。
“天色不早了,休息吧。”李晔把她打横抱起来。
嘉柔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好像那是世上最悦耳的声音。
第二日,李晔便让玉壶收拾东西,亲自送嘉柔去骊山别业。他们去跟李绛和郑氏告别。李绛恰好在郑氏的住处用早膳,闻言只是叮嘱道:“你二人,自己担心些。”
他昨夜未睡,今晨已经有了决定,今日便上书自请外调。趁都城中的局势更坏之前,举家搬到外地去。这些事李晔心知肚明,旁人却不知道。
郑氏以为是最近家中总有人来盘问,他们想出去躲个清闲,也没说什么。
到了府门外,嘉柔看见孙从舟也在。他穿着竹青色的长袍,骑在马背上,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在长安呆久了,好吃的都吃遍了,实在是闷得慌。不如跟你们去骊山玩几天吧?然后我就云游四方去了。”
嘉柔听说他要走,吃了一惊:“你不给他看病了?”
“他”自然指的是李晔。
孙从舟扫了李晔一眼:“放心吧,昨天给他看过了。他这身子啊,虽然算不上好,但也坏不到哪里去。只要他自己不胡乱折腾,活个四十岁没问题吧。等以后我医术精进,再保他活得更长久一点。”
嘉柔瞠目结舌,浑身僵硬,不知道他说真的还是假的。四十岁,那就还有十几年了!那也是正当盛年啊。
李晔看到嘉柔的表情,搂着她的肩膀,对孙从舟说道:“她胆子小,你就别说胡话吓她了。再这样,我就不留你做客了。”他说话的样子还算客气,眼中却暗含警告之意。
孙从舟悻悻地撇了撇嘴:“昨日还说舍不得我,今日就变心了。哎,师兄真是好无情啊。”
嘉柔这才知道孙从舟刚才是胡乱说的,心里有些生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自己扶着玉壶上马车了。玉壶帮她把软垫放在腰上垫好,笑着说道:“孙大夫怎么说也救了郎君几次,郡主就别生他的气了。这路上颠簸,您垫着会好受些。”
嘉柔看着窗外不语。她不是个小气的人,可受不了别人拿李晔的身子开玩笑。前世的经历,如同阴霾一样笼罩在她心头。这也是她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的原因。
孙从舟没想到嘉柔会发那么大的火,自讨个没趣。李晔跨上马,来到他身边,低声说道:“以后不要再说那种话了,嘉柔不爱听。没准还会记你的仇。”
周围都是人,孙从舟生怕被旁人听到,小声回道:“我刚刚真的只是下意识地开个玩笑,哪知道她那么当真。回头师兄还是好好哄哄她吧,咱们这位郡主啊,脾气还真是大。”
“其实也不全是玩笑。”李晔目视前方,淡淡地说道,“我自己的身子,我很清楚。活到而立之年,都已经是上天的眷顾了。”
他在山上的时候,就明白自己的寿数应该比常人要短许多。那个时候也不觉得什么,生命的长短,对于他来说不重要,只要有意义就可以了。但是人一旦有了想要的东西,总是会变得很贪心。
他想多陪她一些时日,不想把她孤零零地抛在这个世上。他在身体不好的时候也曾想过,放她去跟能陪她终老的人在一起。可终究是舍不得,太贪恋跟她在一起的时光。
所以其实他是个自私的人。
“如果我所料不错,长安城这几日就会戒严。我会想办法将李家的人都送走,到时你看我的信号,若是形势不妙,就把她送回南诏,跟瑶光会合。万一她不肯……”李晔回头看了一眼,“你用点非常手段,否则不是她的对手。”
这些事,他们昨日都商量好了。孙从舟点头说道:“我知道了。师兄真的不用我留下来帮你么?好歹我们师出同门,你身边多个帮手总是好的。”
李晔摆了摆手:“你本就不是朝堂中人,不要无端地卷进来。我的身份摆在那里,无论谁胜,都不会太为难我。可你就不一样了。现在的情形,能走一个是一个。你只需帮我留意城外那支军队的动静,随时向我禀报即可。”
“我都记下了,师兄放心吧。比起我们,你才是身处险境的那一个,自己千万要小心。”孙从舟叮嘱道。
他们带着一帮人浩浩荡荡地出城,在城门口的时候,自然受到了盘问。好在官军也没有过多地为难,很快就放行了。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这几日,东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冷清。自从天子要东宫闭门思过以后,连詹事府的官员也不太敢轻易登门拜访,生怕被言官抓住。东宫更加门可罗雀,连来往的内侍走路都显得小心翼翼的。
李诵独自坐在殿中,目光停留在书卷间的那张信纸上,面色又凝重起来。
他收到这封信的那日,卫国公刚好将舒王妃告到了御前。他将徐氏叫来,本想询问下毒事件的始末,因她素来与舒王妃矫情还算不错。但徐氏的反应竟然出人意料的激烈。她甚至都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只听他说是崔清思写的,就问他是不是不相信自己。
李诵自问跟徐氏在一起二十多年,相敬如宾。头一次发现自己好像不太了解这个枕边人。
徐氏平日兢兢业业,打理东宫的事务井井有条,对上恭谨,对下宽和,几乎找不出什么毛病。所以这么多年以来,李诵都默许她主理东宫,也没有再立别的妃子。
可他却不小心发现了这个女人深藏在恭顺的表面下,那颗昭然若揭的野心。他忽然间觉得可怕,不知道她还藏着什么东西,是否别有居心。
其实就李诵个人而言,他觉得很多事命里有时终须有,所以他从不去争抢什么。当年延光姑母权势极盛,是母后和姑母合意,非要他娶萧氏。他不能违抗母命,只能依言照做,没想到因此招了李谟的嫉恨,让整个延光公主府倾覆。
延光案以后,他变得谨小慎微,不敢过问朝政。一来是不想跟李谟争,牵连更多无辜的人。二来他当太子当了这么多年,实在没有觉得权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这一身,早就搭上了许多人的身家性命,到现在也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