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点头,伸手在桌上摸了摸,手指触到杯子后端起来闻了闻,喝了一口。
“宁王,这茶味道如何?”越轻涯问道。
公子抿唇一笑,道:“陛下宫中的茶,自然是好的。”
王上往后靠向椅背,给越轻涯递了个眼色,越轻涯了然于心,随即伸手拍了两下,只见一异装女子手持利剑自侧边的楼梯走上殿外高台上,朝王上和越轻涯行了一礼。
随即,有两名侍卫押着另一女子也上了高台,她身着劲装,发丝以一束带挽于脑后,手中拿着的竟是一把木剑。
那两名侍卫强行押着她向王上和越轻涯行了礼,松开手站到一旁。
“高手到了,”越轻涯提声道,“为确保比试顺利进行,宁王,就劳烦您前去检查一下,如何?”
公子笑着点头,“本王虽目不能视,但既然太傅有此请求,本王自是愿意代劳。”说着,起身由侍从搀扶着往高台走了去。
等侍从扶着他上了台,他先在异装女面前站定,摸了摸她手中的剑,点了点头后转身去到另一女子面前,在看清她的脸时,瞳孔不着痕迹地缩了一下。
是月影!
姹萝竟不知在何时已和越轻涯暗中勾结,支开他后将月影虏骗了来,借以试探他。
月影张了张口,却无法发出声音。
公子置若罔闻地摸了摸她的脸,又摸了摸她手中的剑,疑惑道:“太傅,何以这位姑娘手中是把木剑?”
“是这样的,”越轻涯走到一侧盯视着公子,漫不经心地回答,“宁王你面前的这位姑娘武功高强,怕她出手过重伤了人,所以给她配的是木剑。”
“原来如此。”公子点头笑道,“即是这样,便开始吧。”
侍从扶着公子转身下了高台,回到桌前坐好。
等越轻涯也回来,王上以眼神询问他,越轻涯给了他一记安抚的目光,朗声道:“比试开始。”
“比试开始——!”随着侍从尖锐的声音响起,台上的两人缠斗在了一起。
说是缠斗,其实也不过是单方面的斩杀。月影在送上台之前就已被强制喂下了压制内力和不能发声的药,加上给她的又是一把木剑,如今除了一些招式和勉强躲避以外,根本无法攻击。
“宁王看不见,错过了这么精彩的比试,实在是可惜啊!”越轻涯长叹道:“高手对决,不是生就是死,王上久居宫中,想必也甚少看见这么精彩的比试。”
“自然。”王上口中答得随意,眼睛却一瞬也不瞬地盯视着宁王,“王兄,这拿木剑的女子武功也不高强啊!才刚开始,就已经遍体鳞伤了。”
月影身上被对方的利剑划出了无数道口子,鲜血顺着伤口汩汩流出。她看明白了,对方并不打算将她置于死地,乃是要一刀一刀地在她身上凌迟,好让公子忍受不住露出破绽。
“可是有人受伤了?”公子闻了闻,只觉空气里传来一丝血腥味,“太傅不是说拿木剑的女子是高手吗?怎么这么快就落败了?”
越轻涯笑道:“自然是高手,但高手也有不顶事的时候啊!想来是老夫看走眼了,不打紧。来,宁王喝茶。”
剑刃划破肌肤的声音接连不断地传入耳中,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充斥着整个大殿。
月影勉强躲开凌空而来的一剑,退后之际抬剑去挡,木剑“哐”地一声被削断,掉落在地。异装女长剑一挥划在月影的胳膊上,逼得她连退数步扶着柱子站稳,鲜红的血从嘴角不断溢出,浸透了她的衣襟。
侍从提壶将杯中茶水添满,公子伸手摸了过去,端起杯子之际脸对向高台,空洞的眼睛直直落在台的正中央,“难得陛下有兴致,在宫中设了这场比试,只可惜臣这眼睛……”说着,似遗憾般喝了口茶。
见他毫不避讳地“看”着台上,王上整个人都探了过去想要看清楚他眼中是否有情绪波动,却未能看到任何的异样。
王上给越轻涯递了个眼神。越轻涯点头,朝台上颔首。
异装女飞奔至月影身前,一掌劈在她的胸口将她挥倒在地,高举起剑朝她腹部用力刺了过去。
月影眼睁睁看着那剑尖由远至近刺了过来,心想这一遭只怕是真要死在这里了。
剑刃在空中闪着粼粼寒光,冰冷的凉意袭上公子的心头,他只觉那一剑一剑仿佛都刺在自己身上,鲜血淋漓的疼痛在他心底如火山迸发般烈烈燃烧着。然而面上却不动声色,又喝了口茶,微微起笑。
眼见着剑尖即将插.入月影腹部,公子依然无动于衷,越轻涯终于道:“住手。”
“怎么了?”公子诧异道。
“没什么,”越轻涯缓缓靠回椅背上,“拿木剑的女子受伤太重,这场比试无法继续了。”
“哦?”公子一愣,随即笑道,“可见太傅找的这‘高手’,也名不副实啊!”
见公子由始至终都未曾表现出任何的异样,王上稍稍放心,断定他的眼睛应是未曾恢复。
“把人带下去吧!”王上皱眉,“血气冲天,真是难闻。”
“且慢。”越轻涯忙拦道,“王上,比试无论输赢,都当殿前谢恩才是。”
听越轻涯这般说,王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勾起一抹残忍的笑,道:“那就让她们来谢恩吧!”
越轻涯挥了挥手,台上的两名侍从一左一右架起月影来到殿中,站在距离公子极近的地方。
扑鼻的血腥气息瞬间充满了整个大殿,月影已经伤重到甚至不能自己站立,完全被那两名侍从拖着过来,架空着勉强立在原地。
“抬起头来。”王上令道,待月影抬起染着血的脸时,眼底瞬时流露出惊艳的光,“原来还是个美人。”
王上几步走上前,伸手就要去摸月影的脸,眼睛里闪过一丝掠夺。
月影闷声咳嗽,没能忍住一口血涌了出来,喷了王上满身。
“大胆!”猛地被喷了满胸口的鲜血,王上愤怒地往后退开一步,不耐烦道:“带下去!”
月影松了口气,被侍从架着缓缓转身,从公子桌前经过之际,余光不着痕迹落在他的身上。
公子端茶喝了一口,脸上浮动着微微笑意,目光越过月影落在了毫无焦距的前方。
“真是晦气。”王上一手挥开替他擦拭衣襟上鲜血的侍从,怒道:“朕要回宫更衣,太傅与王兄自便吧!”说完,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臣恭送陛下。”公子忙起身弯腰行礼。
等王上走远,这才起身对越轻涯道:“多谢太傅的这场比试,虽然本王目不能视,但光听声音就知道很是精彩,令人难以忘怀。”
“宁王莫要客气,”越轻涯假笑道:“只要宁王喜欢,老夫就心安了。”
公子弯唇一笑,轻声道:“太傅有心,本王……很喜欢。”
从宫中出来时,墨歌正在大门口焦急等候着,见公子迈着稳稳的步伐走来,忙上前扶他:“公子,你没事吧?”
“没事。”公子摆了摆手,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公子,”墨歌面露难色,“您刚走,太傅就派了人来将主子也接走了。”
“恩,此事我已知晓。”公子面色平静,心却仿佛被劈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有寒风呼啸着灌入,透心的凉意从心脏传遍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公子,主子那里……”墨歌恨不得即刻杀进王宫,拼尽一死也要将月影救出来。
公子抬手挡下了他的话语,弯腰进马车,“走,回姽婳城。”
墨歌跳上车马,拽动马缰速速赶回姽婳城。
一路上,墨歌听见马车内时不时传来公子压抑的咳嗽声,心中略感担忧。
好容易回到姽婳城的侧门,墨歌停了马车掀开帘子扶公子下马,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忙问:“公子,你怎么了?”
“我没事。”公子挥开他的手刚走出一步,就觉心脏一阵剧痛,猛地咳嗽了一声后,一口血吐了出来。
越轻涯……
公子捂着胸口,眼底迸射出巨大的仇恨之光。
有朝一日,定要将你碎尸万段,以报今日月影之仇!
☆、月影篇【九】
月影被扔在偏殿冰冷的地上待了一夜。没有包扎、上药的伤口往外渗着鲜血,从她身.下蔓延散开,流了一地。
月光透过窗上的白纱照射进来,给殿内带来些许亮光。
月影看着地上落下的光丝,只觉鲜血流出身体之时,她的生命也仿佛随着血液一点点流走。
若她真的死在这里,公子会为她难过吗?
如今回想起来,这一世仿佛是一场梦,很怕梦突然就这样醒了,醒来后发现自己还在听竹院,身边虽然是公子,可他眼睛里注视着的人永远都只有晚媚。
月影疲惫地闭上双眼。
今日她在殿上发生的一切,公子皆都看在眼中。自她六岁跟了公子以来,这还是她头一次这样狼狈,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在公子面前这样狼狈不堪,可她……终究无能为力。
次日一早,越轻涯派了两名侍从将她用马车送回姽婳城。
临走之前,越轻涯看着奄奄一息的月影道:“月影姑娘,回去见了宁王殿下,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想必你是知道的。”
月影轻轻一笑,已经恢复的嗓子里还带着一丝暗哑,“就是为了公子着想,月影也自当缄默无声,不敢多言。”
“如此甚好。”越轻涯颔首。那两名侍从驾着月影将她送上了马车。
帘子放下的刹那,月影眼底浮现出一抹讥笑。
老狐狸,凭你机关算尽终究是无用,公子眼睛早已恢复,她说与不说,公子也尽数知晓。
马车行至姽婳城侧门外时,公子正亲自站在门口等候。
一侍从上前掀了帘子就要将月影从车上搀扶下来,公子冷声道:“你们退下。”
两名侍从忙站到了一旁。
公子掀开帘子一看,月影蜷缩着躺在马车里,身上可见之处尽是斑斑伤口,鲜红的血染透了全身,衣料上不见一处干净。
公子将月影抱了出来,双手将她轻轻笼在怀中,就怕太过用力触碰到她满身的伤口。
见那两名侍从还在一旁候着,公子忍了忍心中怒火,压低声音喝道:“走吧。”
马车转头离去,瞬间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公子抱着月影进城,朝彼岸殿的方向疾步走去。
“公子,”感到有温柔的暖意包围着自己,月影勉力睁眼,对公子歉意笑笑,“劳你久等了。”
公子强忍住喉间的哽咽,低头看着她微微起笑,“等你,再久也无妨。”
进入彼岸殿后,公子抱着月影一同下到往生池,将她放置在水面之上,鲜血瞬间从水中蔓开,一缕一缕往旁延去。
公子将手探入水中,水波轻幽扩散开来,一只血红的蛊虫从水底游了上来,沿着公子的手栖上月影的身体,从伤口处一头钻了进去。
蛊虫在体内游走的痛苦令月影紧蹙眉头呻.吟出声,透过模糊的视线见到进入自己体内的是血蛊时,喘息道:“公子,公子不必……不必为了月影,浪费一只血蛊……”
公子温柔注视着她,眼睛里流淌着柔软的暖意,“救你,怎么是浪费?”
见公子坚持,月影也不再多言。此刻疼痛袭卷全身,她也实在没有力气再多做争辩了。
血蛊在月影全身走了一遍后,溶解在了她的身体里,但伤口却未见半点好转,仍有鲜血不断溢出。
浓郁的血腥引来了漫天的萤蛊,数以千计的萤蛊将他二人团团围住,形成一偌大的光圈在他们周围飞舞着。
公子再度将手伸入水下招来两只血蛊,引它们进入月影体中。
直到前后有四只血蛊在月影体内消融,她身上的剑伤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愈合,然而内伤却依旧严重。
公子深深凝视着月影,定了定心神后从袖中取出匕首,在自己的手心划下一道口子。
“公子,”月影惊地咳了两声,强忍着心脏被振动的剧痛问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要用觅欢蛊。”公子缓缓伸出右手,一只蓝如碧玉的蛊虫躺在他的手心,蠢蠢欲动地要往他左手上的伤口里钻。
“不要,”月影声音虚弱,却含尽了恳求,“公子,月影求你,不要用觅欢蛊……”
附情、觅欢本是雌雄双蛊。单独使用雌蛊附情时,中蛊之人对携带雄蛊觅欢之人只能臣服,且无法离开他时间太久。
但若两人同时中下附情、觅欢,中蛊之人便皆都不能再离开对方,否则二人将同时遭受蛊虫撕咬之痛。除此之外,两人生命因蛊虫的连接而共享,只要其中一人未死,另一人受伤再重也能快速恢复。
“不要,公子……”
月影拼力想要起身,却被公子一手压住。
“月影,”公子面色凝重,眼睛里有着隐隐可见的怜惜,“若不用觅欢,你内伤难以治愈。”
半年来月影接连数次身受重伤,此前从璇玑殿受的伤还未好全,如今又遭此重创,普通的蛊虫已经难以医治。就算一时将她治好,也会留下病根。
思来想去,唯有觅欢蛊能将她完全治愈,恢复如初。
“就算月影内力尽失,再难习武,月影也不想公子中下觅欢蛊。”泪水从月影眼角滑出,她竭力哀求,“公子,月影求你了,不用此蛊,月影也能恢复的……”
她是喜欢公子,却从来不想用这种方式拴住他,更不想让公子和她寿命共享。
她不过是公子的近婢,是一名杀手,她怎能夺去主子一半的生命,怎能让宁王殿下从此都不能离开她……这些,她连想都不敢想。
“我心意已决。”公子右手轻轻抖动了一下,碧色的蛊虫沿着手心爬到了他的左手伤口处,瞬间钻进去消失在了皮肤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