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素日清寒惯了,因而这宫中东西不多,”润玉道:“你就在此住下,日间将书房稍作整理既可。”
“在这里住下?”穗禾忙道:“不行不行,我还是每天过来一趟好了。”
她离开浮悠宫一两日尚可,若接连数日不在,不但浮悠宫上下怀疑,就连鸟族有事禀告也找不着人。
“既是仙童,不住这里,难道你还要日日回去姻缘府住不成?”润玉疑惑,眼底深处却有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我、我可以……回去姻缘府住呀!”穗禾支支吾吾道。
润玉惊讶道:“想不到你竟这般留恋姻缘府。既是如此,你想回去住便依你,只是这段时间记得日日都要过来。”
润玉见好就收,也不强逼于她。
“是。”穗禾松了口气。
“你且先去将那边架子上的书简整理好。”润玉朝偏殿颔首。
穗禾点了点头,从屏风绕进偏殿,猛然映入眼帘的是与墙壁高度同等的三面书架,地上和书架低处四处散落着未曾归类的书简。
穗禾回头看了看润玉,见他已去到另外一边闭眼打坐,不免心中叹气。
她可是公主!现在好了,干完姻缘府的活了又来璇玑宫干活。这天界之上还有比她更惨的公主吗?
穗禾认命弯腰将地上的书简一一捡起,将散开的卷好,按上面的记号放到合适的地方。
润玉轻轻睁开眼睛,目光落在穗禾的背影上。
她如今只不过是个仙童打扮,身着一袭浅蓝长衫,头发也只被一根净白束带挽成髻,就连模样都不似她本来的面目。
但正是这简单、干净的气息,却如同罂粟花一样吸引人,明知道靠近上瘾,却忍不住想要更多。
她是鸟族首领,天界的公主,却也是他的表妹。过去他从未正眼看过她,总以为她跟天后亲近,对他这个表哥自然也是不喜的。可她却打破了自己对她有史以来的认知,甚至为了他甘愿放下身段,做个洒扫的小仙童。
这等心胸与良善,就算在天界只怕也不多。试问哪个上阶仙人不愿做高高在上的神仙,反而要去做个仙童?
“我整理好了,”穗禾拍了拍手,走过来道:“今日就到这里吧?我也该回去了。”
润玉点头,“明日还是这个时候过来便可。”
穗禾挑了挑眉,无奈,“知道了。”
看来这段时间是逃不掉天天要进出璇玑宫了。
“公主,”茗霜进来行礼道:“璇玑宫的仙灵果还要继续送吗?”
这段时间公主日日不在浮悠宫,莫名的变得特别忙,这储备的仙灵果眼看还能再送一日就要送完了。
“送,”穗禾瞧了瞧篮中所剩无几的仙灵果,颔首道:“我明日一早再去摘些,你留着多送几日。”
前世她与润玉并不亲近,只知道他性情淡然温和。此后过了很久,等她无意中再听人议论起润玉时,他已经不再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了。
他用尽手段对付旭凤,将旭凤一次又一次陷入险境的同时,将自己的心也陷入了无际黑暗之中。
思来想去,穗禾还是喜欢现今的润玉,儒雅和悦,起笑时如月光般透着安宁祥和之气。
只可惜,这样一个妙人,在这天界却是最孤单孑立的存在。
次日一早,穗禾只身前往栖霞林采集最早凝结成形的仙灵果。
这仙灵果每一个不过百年灵力,寻常仙人都不会来采集。但除去增加灵力外,穗禾知道它口感极好,长期食用还能润肺腑通五脏。
反正润玉平时吃的也简单,膳桌上再加一盘仙灵果,想必他也不会介意的。
穗禾心情大好地采满了一篮子的仙灵果,刚走出栖霞林便见前方小路上踱步而来一熟悉身影,可不正是布星而回的润玉是谁?
穗禾忙化了一布盖在篮子上,对迎面而来的润玉笑道:“润玉表哥,可是刚刚布星回来?”
“是,”润玉起笑,“天还未亮,穗禾公主这是从何而来?”
“入夜太长,有点睡不着,所以就起来四处走走。”穗禾不着痕迹地将篮子往下压了压,“润玉表哥累了一夜,早些回去歇息吧!穗禾就不多叨扰了,告辞。”点头行了礼后,转身就走。
待她擦肩而过时,润玉手指轻动,一道极弱的风在穗禾身后掠过,掀起她篮中布料的一角,颗颗晶莹剔透的仙灵果映入眼帘。
润玉步步往前,眼底却有笑意逐渐浮现。
穗禾幻了小仙童的样子赶到璇玑宫时,润玉正在后院的落樱池畔用膳。
“夜神殿下。”穗禾上前屈膝行礼,抬眼时见桌上几样简单的菜式旁摆着一盘仙灵果,不由得心下高兴。
“恩。”润玉颔首示意,“坐。”
穗禾惊讶抬头,见润玉不似在说笑,遂上前在临近他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这才看见面前早已为她备好了一副碗筷。
“这广陵殿素来人际凋零,我对膳食也从无要求……这食物简单恐你吃不惯,”润玉笑意温和道:“你就权当陪我了。”
穗禾低头看去,这桌上的几样菜式却是普通至极,恐怕连浮悠宫的一半也比不上,当下心中微酸,才知他在这天界虽名为大殿下,过着却是这般清苦。
穗禾持箸挑了些菜送入口中,咀嚼之际扬唇一笑,“别有一番风味。”
润玉眼里倒映着她毫不掩饰的笑脸,心底有丝暖意如水波般轻幽散开。
“殿下既然想要人陪着,为何不在广陵殿多添几个仙侍?”穗禾好奇道。
润玉放下箸,浅笑道:“这璇玑宫乃是夜神居所,我身居夜神一职近万年,除此之外再无尊位,亦无亲朋好友,孑然一身。从来都是独进独出,一人饮酒一人赏月,一人起卧一人阅读,身边所陪着的不过是几只小兽罢了。”见穗禾听得认真,又道:“我一人惯了,再多添人恐有不便。”也恐他们受不住这璇玑宫的冷寂,不愿久待。
润玉言下之意虽未道尽,穗禾却听得明白真切。
“以后我陪着你。”穗禾伸手一把抓住润玉手腕,动作之快连她自己都未察觉,“殿下若不嫌弃,潆泓以后常来璇玑宫,常陪着殿下。一起饮酒一起赏月,一起散步一起阅读,闲暇无事了还可以一起喂喂小兽。”
“你?”润玉惊诧,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过去。
穗禾这才惊醒自己的冲动,讪讪然地将手松开,抿唇道:“是潆泓逾越了……”
“好。”清悦的声音传来,打断了穗禾略显局促的话语。抬眼看去,正对上润玉含着笑意的双眸,那眸中仿佛有筛碎了的月光,和煦而温暖。
“以后你便常来璇玑宫,”润玉道,“有你在,想必这里会热闹一些。”
万年来他独自一人,从来没体会过“热闹”是什么,因也不知道什么是“寂寞”。如今有穗禾常陪左右,润玉竟有想要留住这抹温馨的渴望。
魇兽一蹦一跳跑了过来,身高恰好能探头至桌面上,见桌边放着一盘晶晶亮的果子,一口咬住一颗吞了下去。
穗禾一惊,忙问:“魇兽可以吃仙灵果吗?”
润玉笑道:“它虽以梦境为主食,其它之物也是可以吃的。”
穗禾这才放下心来,伸手取了颗果子递至它唇边,“给你。”
魇兽看了看穗禾手中果子,又看向润玉,见他点头,这才低头咬住果子几口吞了下去。
“真乖,”穗禾摸了摸魇兽的头,眼底满是赞叹,“你真是个小聪明。殿下,它叫什么?”
“暂无名字。”润玉道。
“这么聪明,怎么能不给个名字呢?”穗禾轻轻拍着魇兽的小脑袋,又取了一颗果子给它:“既然你这么喜欢吃仙灵果,不如就叫小果子吧?”
魇兽眨了眨眼睛,伸舌在穗禾的手心轻舔了几下。
润玉笑道:“看来,它很喜欢你。”
“是吗?”穗禾也很是高兴,轻挠着魇兽的下颚笑眯眯地道:“小果子,我也很喜欢你。”
穗禾跟魇兽嬉闹了一阵子后,眼见着天色渐晚,快到润玉去当值的时辰了,便起身告辞。
润玉目送她离开,眼底里有着别样的情绪点点沉淀。
他这一生从未有过奢求,身边也无一人相伴。如今你既应允要陪在身边,让他品尝到这温暖,他便不想再放手了。
☆、穗禾篇【六】
穗禾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本是要在姻缘府做名洒扫仙童,如今得了空就往璇玑宫去,只惹得茗霜疑惑:公主这是怎么了?终日早出晚归的。
这日,穗禾得了一副冰花碧玉棋,知道润玉喜欢下棋,便想要给他送过去。等到了璇玑宫时见润玉一手撑着额角已坐在桌前睡着,遂蹑手蹑脚过去,将棋盒放下,坐在了他对面。
其实平心而论,论长相润玉比旭凤更俊三分,当真是面如冠玉、眼似辰星。尤其是他笑时,如同春风拂面,令人心生喜悦。
除此之外,他性情温和淡然,从不与旭凤争高下,也不为自己这般处境自怜自艾,倒是一副极佳的脾性。
这样的人,怎么后面就死心眼了非要喜欢那个锦觅呢?天下好女子那么多,她也算一个不是……等等!她刚才想了什么?
念头才在脑海闪过,穗禾猛然惊醒,被自己这孟浪的想法吓了一跳,也顾不得等润玉醒来,起身飞一般地逃出璇玑宫去了。
穗禾前脚刚走,这边润玉缓缓睁眼,看了一眼穗禾离去的背影后目光落在了白玉棋盒上,思绪沉淀,久久不曾回神。
“小果子,你说你这个主人,看着温温和和的一团和气,其实也不好相处。”坐在落樱池边上,穗禾余光往殿内瞥了一眼,“我好几天没来,他也不遣个人去寻我。”
魇兽咬了咬她的袖摆,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她。
“你想说什么?”穗禾点点它的鼻头,“要替你主人辩解吗?可惜你不会说话,我也听不懂。”
魇兽咬住她的衣摆拽她起身。
“哎你要拽我去哪啊?”穗禾迫于它的拉力只好跟着起身,往内殿走了去。
润玉正坐在桌前看书,见她进来便笑道:“来了。正好那边有些乱了,你去打扫一下。”
穗禾走到另一边,拿了布在桌椅柜子上随便擦了擦,又往窗台上幻出来的花上洒了些水珠,回头见润玉正全神贯注看书,遂低头对一旁的魇兽道:“我看,你这主人就是根木头。”
魇兽往旁撇开脸,似乎不喜听见穗禾这般说润玉。
穗禾看了看手中的水珠,抿唇一笑,悄悄走至润玉身后,刚要将一手的水弹至他身上,就见润玉伸手抓住她的腕处一带,穗禾不作防往前扑倒,趴在了润玉肩头。
穗禾大惊失色,第一时间扭头去看润玉,正巧对上他转头投来的目光。两人视线相接,又靠得极近,穗禾身上那淡淡的香气仿佛在瞬间变得浓郁,一下钻进了润玉的鼻中,直达心底。
穗禾从润玉透亮的眸中看见了自己,那眸光温暖中隐着一丝柔情,仿佛浸过蜜般令穗禾感到了甜意。
“还不起来?”润玉笑问。
穗禾这才回神,忙缩手起身,借着整理衣物来掩饰尴尬。
“夜神殿下今晚可要去布星?”穗禾随口问了一句,好让气氛不那么沉静。
“怎么?”润玉将目光重新放至书简上。
“夜神殿下可否能让潆泓同往?”穗禾试探道:“潆泓还从未见过夜间布星是何景象,十分好奇。”
“排星布阵乏味无趣,就怕你看了只觉枯燥。”润玉翻了一页书,“你若想看,入夜一同前往便可。”
“谢谢夜神殿下。”穗禾灿然一笑,转身继续洒扫去了。
润玉看着书上的字,嘴角也漾开遮掩不住的笑意。
入夜,穗禾随润玉一同去到星云门,远远站在门口看着润玉按照时辰、节气将星辰一一排列,又见繁星在他手中运转自如,漫天星辰熠熠生辉,只觉这星云门内的景象原来这般好看,从前竟是不知。
这天上地下,每一夜星辰变化,都是润玉亲自在此排列而成。
星辰每夜都能看见,看多了也就不觉稀奇。可润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一夜都在此排星布阵,从未有过一日懈怠,一句怨言。
这天界上神众多,可如润玉这般虽身份是大殿下,活却这般繁重的,也就独他一人了。
穗禾默默注视了他片刻,见他正全神贯注布星,便也不再打扰,沿着来时的方向离开了。
夜晚的天界一扫白日的热闹,很是寂静,颇有几分璇玑宫的冷清之感。
穗禾走到一处桥边凭栏而坐,低头看着桥下的清澈流水,微微出神。
是不是到这里就可以了?她对润玉的关注已经够多了,若再继续下来,难保她的心不会沦陷。
可她并不想再尝试一次无望的爱了。
润玉让她心疼,可上一世她过得也不好。为了旭凤双手染尽鲜血,还甘愿放弃公主之尊堕入魔道,换来的也不过是旭凤给与的片刻谎言与佯装。他喜欢的由始至终都是锦觅,她连一个替身都算不上。
若这一世润玉还会继任帝位,那旭凤也有可能会再次喜欢锦觅。
可润玉呢?这一世他也还会喜欢上锦觅吗?
正出神之际,就见清澈的水面有一道黑影掠过,穗禾立时回神起身,同时指间划出一道烈焰朝那黑影弹去。
“是谁?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天界!”穗禾追着黑影一路直到南天门附近,见黑影在前方化作一道人形,怒道:“何方妖孽,找死!”
那黑影见追来之人不过是一介仙童,轻蔑冷笑:“小小仙童也敢拦我去路,怕是不想活了。”
穗禾双手拢光,珊瑚冰剑在光中隐隐显现,“大言不惭。”语落,冰剑以疾光之速朝黑影飞去,在空中蔓延散出无数道剑影,铺天盖地落下。
那人双手一拢将冰剑尽数收入掌中,随即往外一推将漫天冰剑再度送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