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蓬莱客
时间:2018-10-13 09:27:23

  萧永嘉丢他背影一个白眼,自己到了前堂,亲自去迎女儿女婿。
  洛神跨入门槛,心情激动万分,快步往里而去,穿廊过庭,还没走到前堂,远远看见抱厦门里出来一道身影,正是自己母亲,唤了一声阿娘,丢下身边还同行着的李穆,飞快地朝她奔了过去。
  “阿弥!”
  萧永嘉笑容满面,伸臂将想念着的娇娇女儿,搂入了怀中。
  洛神扑到母亲怀里,忍不住又哭又笑。
  萧永嘉抱了女儿片刻,定神端详了下她。
  大半年不见,女儿面若芙蓉,颜色鲜艳,出落得比从前似还要好上几分,心里便满意了,见李穆也笑着来了,忙伸指,点了下女儿的额,笑着附耳道:“快莫哭了!叫女婿瞧见了,还以为你是在向我诉苦呢,当心他不高兴。”
  洛神破涕而笑,撒娇摇头:“他才不会呢!”回头看了眼他,擦去了眼泪。
  身后,李穆已经上来了,笑着向萧永嘉见礼。萧永嘉忙上去几步,叫他不必多礼,随即引着女儿女婿朝里去。
  “阿娘,我阿耶呢?”
  洛神入了前堂,朝里张望,却不见父亲的身影,忙问。
  萧永嘉正想开口,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转头,见丈夫不知何时竟自己又出来了,背着双手,一脸严肃,正从后堂而来。
  她强忍住笑,下巴指了指:“那里,不是来了吗?”
  “阿耶!”
  洛神又朝他奔去。
  “阿耶,你怎的比我走前,瞧着又瘦了!”
  洛神奔到高峤面前,捉住父亲的手,心疼地打量着他。
  高峤方才本想憋着,等李穆先来见自己的,进了书房,终究还是忍不住,又转了出来。
  他对自己的女儿,是真的疼爱。她被人带走,一去不回,连自己也不要了,他每每想起,就觉失落痛心,今日终于等回了女儿,和萧永嘉一样,见她面若朝霞,气色很好,心知和李穆应当过得不错,心里又是酸,又是喜。
  毕竟是做父亲的,且女儿也大了,久别重逢,心里虽充满着喜悦,但当着人面,却也不像妻子一样情绪外露,只含笑,低声抚慰着女儿。
  这边父女见面,叙不完的话,那头萧永嘉招呼着女婿,笑道:“你岳父知你今日抵京,特意早早就从台城回了家。先前还派人去京口,本想将你母亲和阿妹一并接来,好叫你们一家早些得以见面,只是你母亲不来,他才无奈作罢……”
  正说着,高峤又咳嗽一声,打断了萧永嘉的话,说:“今日台城无事,我便早些回了。且举手之劳,有何可说?”
  李穆见老丈夫一脸正色,从现身后,似就没瞧过自己,便走到了他的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说:“有劳岳父费心了,多谢。小婿很是感激。”
  高峤淡淡地唔了一声,对妻子道了句“你招呼吧。”转身去了。
  萧永嘉见丈夫一副煮熟的鸭子还嘴硬,似依旧在和女婿赌气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也不理他,只对女儿女婿笑道:“你们一路辛苦了,屋子早给你们收拾过,是阿弥从前闺房,你们先去歇个脚,也不早了,出来便用饭吧!”
  李穆向她道谢。
  洛神欢喜地引了李穆,行在她熟悉的家中,一路给他指点各处,说说笑笑。最后穿过一道墙间的月洞门,来到了一个庭院。正是她少女时代的闺房所在。
  院中湖石假山,芭蕉萝薜,花木错落,掩映有致,清幽中一片开阔。
  入了外间,迎面便是整整一墙的书,架子高过人顶,上头纵横堆了书籍,满满一墙。对面一只多宝格。靠墙有张长案,上头摆了个白底青叶纹的大肚瓷瓶,口子里插了枝珊瑚,另一把大蕉扇,边上是只仿古绿铜的双耳香炉,再过去,一榻,一棋枰,一架古色斑斓的琴,一只存琴谱的格,上头斜插玉箫,此外,干干净净,不似脂粉闺阁,倒像是个书房。
  李穆环顾着四周。
  一个仆妇在旁笑说:“小娘子,你走之后,我们日日都来洒扫拂尘,就等着你回呢。除了前两日,新换了应季的纱窗和床帐,你走之前如何,还是如何。你瞧,哪里可有不满意的?”
  洛神心中生出一种归家之属。转入内室,见床具摆设,果然皆都是从前模样,只换了顶银红色的烟罗帐,笑道:“都好,无不妥之处。”
  下人们便忙着归置随身之物,又送入净面的水。
  洛神洗了手脸,重新梳头,换了身衣裳,神清气爽地出来,见李穆还在外间,站在她那架琴前打量着,也不知道他在瞧什么,走了过去,笑说:“你看什么呢,不见你人!快些洗脸洗手,换了衣裳,好去吃饭。我肚子饿了。”
  李穆仿佛才回过神,收了目光,回头朝她一笑,走了过来。
  他才换好衣裳,外头便有人来催唤了,于是一道出来,转去饭堂。
  高峤并未叫人陪饭。晚饭菜馔丰盛,却只自家四人而已,也无那些男女分桌的规矩了,一道入席。
  用饭之时,高峤依旧无话。饭毕,也未多说什么,先叮嘱女儿早些歇息,看了眼李穆,道了句“你随我来”,说完去往书房。
  李穆立刻起身,向萧永嘉辞别,又对洛神道:“阿弥,你陪岳母先说说话,等见完岳父,我便回房。”
  洛神望着前头他随父亲而去的背影,想着父亲今晚对着李穆,态度一直很是冷淡,心里有点忐忑,唯恐私下父亲要给他难堪。犹豫着,要不要先截住父亲提醒他一番。
  女儿的担忧之色,又怎的逃的过萧永嘉的眼?走了过来,笑着牵住洛神手。
  “放心吧,我知道你阿耶。他不会对女婿怎样的。走吧,回屋去。”
  洛神这才放下了心,伴着母亲,两人一道回了屋。
  ……
  李穆跟到了书房,停在高峤的面前,再次见礼。
  果然便如萧永嘉所言的那样,私对着女婿,高峤的态度,便和在妻女面前截然不同了,颇是温和,命他入座。
  李穆向他道谢,隔着张案,坐到了高峤的对面。
  高峤开口便问战事经过。
  李穆将自己收到谷会隆大军南下消息开始的整个经过,叙了一遍。
  高峤听的很是专注,不时插话发问,连一个细节也不放过。
  随着李穆的叙述,看得出来,他情绪渐渐似乎变得有些激动。等李穆讲完他提早派遣高桓等人奔赴长安阻止屠城,终于得以安然接手长安之后,沉默了良久,唏嘘道:“敬臣,这回你不但为朝廷立下大功,于民,亦有再造之恩。是我小看了你。先前你所立的一年之约,我是输了,却输得好!”
  “我大虞,若能多得几个如你这般的忠臣良将,又何愁失地不复,民无所依?”
  他语气慨然,双目微烁,眼角隐有激动泪光闪烁。
  话说完,两道目光,又紧紧地盯着对面的女婿,似意有别指。
  李穆心知肚明。
  老丈人一顿猛夸之后,不忘暗中提点,无非就是要自己紧紧跟随他的脚步,忠于这个朝廷。
  他垂眸,恭敬地说:“立下寸功,亦是以侥幸居多。不敢当岳父如此之赞。”
  高峤摆了摆手:“何必自谦。你之能,有目共睹。今日陛下,在我面前亦对你多有赞赏。明日一早,你上朝受封便是。”
  李穆道谢。
  高峤又问他离开后的长安驻防情况,神色变得凝重了。
  “谷会氏和吐谷浑部如今在夺秦城,自顾不暇。北夏亦要应对我大虞联军,无力西进。但我前些日,刚得消息,慕容西已召集旧部,复立燕国,和柔然一战,打败柔然,夺了萧关,势头又起。等他在关外立稳脚跟,以他的野心,必觊觎关内中原。此外氐人所立凉国、匈奴之赵……”
  他眉头紧蹙。
  “长安便如肉饲群虎,不能有半点疏忽!”
  “岳父放心。”李穆立刻道。
  “我已安排重兵把手。且长安至义成,沿途数个重要郡城,皆入我手,军道畅通无阻。一旦有风吹草动,驰援便可发去。且我亦不会在此久留。过些日,便回去了。”
  高峤点头:“你胸有丘壑,我便放心了。长安是你为朝廷打下的,刺史之职,也无人能比你更胜任了。陛下纳我之言,明日朝会之时,亦会封你为长安刺史。望你往后恪勤匪懈,为朝廷,亦为天下谋安。”
  李穆应是。
  高峤案前,放着一信。他取出信,推到了李穆面前。
  李穆便接了过来,展开,见是许陆联军大约于半个月前发来的一份胜报,道联军已合力从北夏手中,打下了重兵防守的南阳,随后,兵分两路,许军攻颍川阳翟,陆家打郾城,计划各自攻下目标之后,双方合围,从左右同时攻打洛阳。
  “敬臣,你对我联军北伐之势,如何看?”高峤问他。
  李穆放下信,斟酌着应:“陆氏霸府实力如何,我因先前没有往来,不敢妄论。但许氏大军,若真能由杨将军全权统领,自主用兵,北伐应是有所成就。”
  “好!”
  高峤击掌赞叹。
  “杨宣将军,我从前亦有过数面之缘,确实有大将风范!连你也如此推崇,极好!你已取回长安,若此次,联军亦能上下齐心,一鼓作气,将洛阳亦从胡人手中夺回,彻底荡平乱寇,还一个一统天下,万民皆安,则我高峤,此生再无遗憾!”
  李穆沉默。
  高峤的情绪,却仿佛因了和女婿今夜的这一场对答,被彻底点燃,显得很是兴奋,又笑道:“我藏有西域来的极好的葡萄酒,号称十年不败,醉,弥月方解。平日我无心饮酒。今夜难得你也在,月色正好,你我翁婿,不如月下对饮,尝尝这西域美酒,你意下如何?”
  他口里问着女婿意下如何,自己话刚说完,不等李穆回答,立刻便起身,大声命人去将他所藏美酒搬到庭院,又领李穆同去。
  李穆见丈人兴致勃勃,前所未见,怎会扫他兴致?
  一笑,便随他而去。
  ……
  洛神和萧永嘉进了屋,母女之间,说不完的话。
  虽往来信件上也有所提及了,但萧永嘉依然细细地问她在义成那边的生活,洛神亦一一作答。
  方才见了阿菊时,萧永嘉已是得知女儿尚无身孕,因自己心里揣着件心事,便问了一声。
  洛神听母亲问孕事,脸一下红了,带了点忸怩,说:“……是郎君的意思……先前说那里还不稳,怕我辛苦,就……”
  萧永嘉便明白了,笑道:“我从未见过肯如此体贴妻子的男子。从前你刚嫁他时,阿娘还百般不忿。如今才知,我女儿确是嫁了个如意郎君。”
  洛神感到甜蜜无比,依到萧永嘉的怀里,抱住了她。
  阿耶和阿娘,真的已是和好了。
  记得去年她离家,毅然去往义成寻李穆质问之时,父母关系还很是僵硬,当时为究竟是否放她过去,两人还争执了起来。
  后来,她和阿娘相互往来通信。碍于关山阻隔,虽通信次数有限,但从她来信的字里行间,洛神亦能读出,阿娘和阿耶的关系,似在慢慢变好,尤其最近几个月,应当亲密得很。
  今日到家,果然如此。阿娘看着阿耶的眼神儿,和从前都截然不同了,充满柔情。
  她双手抱着母亲的腰身,闻着她身上散发的她从小熟悉的幽幽兰香,低声道:“阿娘,郎君说,这趟回来,也不会在建康停留多久。你和阿耶都这般好的话,我便是见不着你们的面,我也放心了。否则从前那样,你二人分开,阿耶无人照顾,阿娘亦孤单一人,我想起来就觉得难过。”
  女儿的体贴和记挂,叫萧永嘉心中很是宽慰。便又想到了自己的那桩事,迟疑间,正不知该如何开口,见女儿忽然松开了抱着自己腰身的手,坐直身子,打量着她,神色带着欣喜。
  “阿娘,傍晚我回家,一眼看到你,就觉着你比从前丰盈了些,方才抱着阿娘,身上好似也长了些肉。如此极好。从前阿娘就是太瘦了。”
  萧永嘉如今已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了。最近脱了衣裳,不但小腹开始微微显怀,人比起从前,确实也如洛神所言,丰盈了不少。
  自从知道自己有孕后,萧永嘉便极其小心,方今早,太医再来,给她瞧过之后,说胎像已稳,叫她放心,往后安稳养胎便是,终于叫萧永嘉彻底放下了心。恰好今日,如同双喜临门,女儿女婿也回了家。
  女儿都如此大了,自己却还要开口和她说这种事儿,实在有点叫人难以启齿。听她正好提及这个话题了,便试探道:“阿弥,阿娘若再给你生个阿弟或是阿妹,你觉着如何?”
  洛神立刻点头。
  “阿娘,我方才就还想说,我很早前,就想你和阿耶,若能再给我生个阿弟阿妹,那就好了……”
  她忽然停了下来,视线落到萧永嘉的小腹上,迟疑了下,伸手过去,轻轻摸了摸,蓦然睁大眼睛,眸中充满了惊喜:“阿娘,难道你已经……”
  萧永嘉见被女儿给猜出来了,含笑点头。
  “已有四五个月了。方昨日,太医来瞧过,说一切都好,叫我放心。”
  洛神没有想到,回家后,迎接她的竟还有如此一件大喜事,高兴得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才好了。
  “阿耶岂不是要高兴坏了?”
  想到父母之间有爱,叫少女时代原本几乎都是在惶然中渡过的洛神,顿时感到幸福无比。
  女儿如此热烈的反应,终于叫萧永嘉放下了心,笑道:“你阿耶啊,最糊涂了,眼睛里只盯着他自己的朝廷事,我说什么,他便信什么。他还不知道呢!”
  见洛神迷惑不解,解释道:“太医起先说不稳,我怕万一不好,便没告诉他。今日早上,太医来瞧过,说稳妥了。趁着今日你回家喜事,晚上我便告诉你阿耶。”
  洛神欢喜无比,连连说好。母女俩又说了些话,渐渐晚了,萧永嘉便叫阿菊去书房瞧瞧,看那翁婿俩的话讲得如何了,却没有想到阿菊来,说相公和李郎君不在书房了,两人移到了庭院里。
  “相公瞧着有些醉了,拔剑在墙上教李郎君写字呢……”
  阿菊说着,仿佛在极力忍笑。
  萧永嘉和女儿对望了一眼,站了起来,道:“瞧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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