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早不说,晚不说,挑她就要进宫去见堂姐的这个时候,突然特意和自己说这些话……
她迟疑了下,试探地问:“阿娘,你莫不是提醒我,要提防阿姊?”
话问出口,她自己都觉匪夷所思。
阿姊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对自己这么好,阿娘又不是不知道。怎会意指阿姊?
她急忙摇头:“我若想错了,阿娘莫怪!”
萧永嘉凝视着女儿,亦跟着摇头。
“阿弥,你没有想错。阿娘确实是想提醒你,对如今的阿姊,你不可再拿小时的她去看待了。世事多变,人更是如此。小时候,你阿姊固然对你极好,舍己救你,阿娘也至今不忘。但正如你已不是从前还在阿娘阿耶跟前的你一般,你的阿姊,她也不是你从前的阿姊了。阿娘从小长于皇宫,见得比你要多。非阿娘诋毁,人一旦接近皇宫里的那把椅,便极少有不失本心的。越是靠近,越面目全非,更不用说,那些已经坐在上头的人了。”
“你阿姊,她如今是大虞的皇后。她坐上了那位子,就算和你依然姐妹情深,阿娘敢说,她如今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带着她如今身份地位的考虑。尤其,你如今是敬臣的妻。她和你的皇帝姐夫,如今要用敬臣。”
萧永嘉顿了一顿。
“阿娘和你说这些,并非是挑拨你们姐妹感情,要你视她为敌。你阿耶是朝廷的重臣,阿娘更是出自皇家,今日一切,皆来于皇室天恩。倘若今后,你阿姊和皇帝,能与你阿耶还有你郎君,都如今日这般君臣相和,阿娘自然是求之不得。今日告诉你这些,不过是为提醒你,防备万一。”
“今日起,你和你阿姊相处,须时刻牢记,你不仅仅只是高氏女,更是李穆之妻。你的阿姊,也不仅仅是你堂姐,更是当今的皇后。该有的礼节,不能少。凡事再多留个心眼,总是没错。”
“你懂阿娘的意思吗?”
洛神屏住呼吸,良久,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点头。
“我懂了。多谢阿娘的提点!”
萧永嘉面上露出笑容,抬手,爱怜地替女儿整理了下发鬓,催促起身。
“去吧。莫让她等久了。”
……
来接人的宫使,毕恭毕敬。
洛神坐上了车,在高七等人的陪送下,去往皇宫,路上反复思量着方才母亲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话,心中泛着难言的滋味。不知不觉,车入宫门,停下后,早有宫人在旁等候,请洛神改坐四人抬的乘辇入内。
坐辇入宫,如此待遇,只有太后、太妃或是帝后、太子级别,才能享受。
洛神怎敢僭越,再三地推辞,叫那宫人在前头领路,自己走路进去。
宫人无奈,只好领她步行,最后来到高雍容所在的皇后寝宫,进去传话。
洛神还等在殿外,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抬头,见阿姊面带笑容,亲自从里头出来了,忙敛起心思,朝她下跪行礼,以皇后呼她。
高雍容急忙将她扶起,望了眼身后,蹙眉斥责宫人:“宫门到我这里,路有些远。我不是特意吩咐过,叫阿妹坐我的辇吗?怎的还是走路进来了?”
宫人噗通下跪,磕头告罪。
洛神忙开口解释,道是自己要走路的。
高雍容才又露出笑脸,挽她胳膊,带她入内,叹气说:“做这劳什子的皇后,也不知哪里好了。非但不如从前自由自在,如今连我的阿妹,和我都这般见外。旁人尊我皇后,阿姊不想你也和旁人一样。阿姊从小看你大的,你若也这般呼我,岂非叫我伤心?”
洛神笑着道:“我本想着,我心中还是将阿姊看作阿姊,但面上,须敬阿姊为皇后。因阿姊如今是天下人的皇后了,我和阿姊再亲,也不能僭越分位。”
“那些东西,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你我亲姐妹一样,跟前无外人,只管叫我阿姊。”
高雍容亲手扶着洛神入座,仿佛她还是当年那个小女娃娃。
洛神也不再执拗了,顺她之言,说:“多谢阿姊先前派人给我送来那些赏赐,早就想亲口向阿姊道谢了。今日才有机会。”
高雍容这才又露出了笑,摆了摆手,道不过是寻常之物,叫她不必挂怀,随即打量着洛神,赞她愈发美貌,说:“阿妹你和李穆,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儿。我只恨我自己,当初怎会如此糊涂,险些害了你们这桩良缘不说,还差点叫我大虞,损失一名忠臣良将!阿姊真是后悔!”
洛神惊讶,又有点不解:“阿姊此言何意?”
高雍容面露惭悔之色:“阿妹,我想伯母大约也早和你说过的。当初你嫁李穆之前,他遇刺一事,乃我派人所为。当时我知你和柬之两情相悦,不愿嫁他,伯父伯母,对他亦是切齿痛恨,却又无可奈何,我一时激愤,冲动之下,便做了那事。后来时过境迁,你和妹夫琴瑟和鸣,我方知自己错了,倒两面不是人了,后悔不已。来建康后,亦早早地去拜见伯父伯母,当面向两位大人认了错。所幸,二位大人亦理解我当时所为,并未责怪。我却怕阿妹你还埋怨我,故趁着今日,向阿妹当面认个错。阿妹千万莫要怪我。”
洛神呆住了。
当初那事,她一直以为是母亲痛恨李穆,为了自己,一时激怒而做下的。
却怎想的到,行凶之事,竟是她一向认为的稳重又柔善的堂姐所为?
再想起今早出来前,母亲对自己的一番教导,突然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听阿姊的口气,分明是疑虑母亲已经告诉了自己此事。
以自己对她的信任程度,倘若不是来之前,有过母亲那一番教导,阿姊如此地引咎自责,以当时的情境而言,她除了感动,还真不会再有别念了。
此刻,再想母亲所言,道阿姊如今一言一行,皆是带着她身份地位的考虑,不禁彻底信服,也隐隐明白,她为何会在自己面前主动提这旧事了。
她看向堂姐,见她两道目光投向自己,似带了一丝审视,蓦然醒悟,急忙道:“阿姊,快不要如此说了!我实在是半分也不知此事!”
“阿娘阿耶,先前从未在我面前提及过半句,可见他们确实早就谅解阿姊了。便是我,此刻知道了,除了感激,也再无别的想法。当初那样的情境,莫说阿姊,便是我阿耶阿娘,也不知后来如何之事。阿姊肯帮我,乃是出于对我的一片爱护之心。我又怎会不知好歹去怪阿姊?阿姊千万不要再自责!否则,往后叫我如何自处?”
高雍容露出释然的表情,柔声道:“阿妹你能如此想,阿姊便真的放心了。”
她叹息了一声,笑着摇头:“谁人又能想到,当初那个引来高家人人切齿痛恨的李郎君,今日会是我阿妹的乘龙快婿呢?可见姻缘天定,旁人便是阻,也是阻不了的。”
洛神含羞而笑。
“对了,陛下赐下的宅邸,你夫妇可还满意?若觉哪里不妥,只管告诉阿姊。”高雍容道。
“多谢陛下,还有阿姊。宅邸极好。我和郎君,都很是感激。”
“妹夫替朝廷夺回长安,叫南朝终于得以扬眉吐气,立了如此大功,再怎么封赏,也是不够。不过一座宅子而已,有何可感激的。”
她握住了洛神的手,凝视着她:“阿弥,你回去了,代我转话给妹夫,就说陛下和我,对他寄予厚望,盼他往后,一如既往,保我大虞之江山社稷,做我大虞之忠臣良将。”
“阿姊放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郎君定会恪守本分,效忠陛下!”洛神立刻说道。
高雍容慢慢地露出笑容:“往后阿妹无事,记得多入宫走动,咱们从前如何,往后也是一样。”
洛神点头,亦笑着应好。
她被堂姐留下用了午饭,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自然了,洛神再次真心实意地感谢阿姊当年对自己的救护之恩。
她终于从宫中出来时,朝会早已散了。
皇帝封李穆为骠骑将军,金章紫绶,兼长安刺史。
“满朝文武,都在恭贺李将军。那等风光,实是羡煞了人!”
伴她出宫的那宫人尖着嗓说,满脸的笑。
第99章
身畔宫人的奉承之声,不绝于耳,洛神却心思恍惚。
她想着入宫前母亲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话,想着方才和阿姊见面时的情景——阿姊依然还是她从前印象中的样子,对自己是如此的好,亲切,周到,后来还唤出了登儿。
登儿是阿姊的儿子,如今的太子。才三岁不到,却已聪明伶俐,黏在洛神身边,姨母姨母地叫个不停,洛神很是喜他。
皇后宫中,充满了笑声和巧稚的童言童语之声,天伦满满。
洛神一直在笑,可是她的心里却知道,阿娘的话,说的真的没有错。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只靠父母荫蔽的高氏女了。
阿姊,也不仅仅再只是那个小时曾用身体替她挡住危险的阿姊了。
她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忽让洛神的心里,生出深深的失落,还有一丝莫名的伤感。
出来,她已然发酸的嘴角,再也支撑不住那坚持了大半日的笑容了。
她微微低头,默默地行在平整而宽阔的宫道之上,才出宫门,抬头,意外地看到李穆的身影。
他身穿朝服,就立在宫门外不远的一座镇兽旁,似乎早就看到她出来了,正默默望着,见她看到了自己,朝她一笑,快步走来。
他面庞上的笑容,宛如一道阳光,冲破云霾,迎面而来。
洛神呼了一声“郎君”,惊喜不已。
李穆停在了她的面前,笑道:“我散朝出来,宫门外恰好遇见高七,方知你被皇后召入了宫,便在此等着。走吧,我先送你回家去。”
心底方才所有的失落和伤感,仿佛因为面前这个在此一直等着她的男子,突然间烟消云散了。
她笑着说好。
李穆扶她上车,自己骑马,护在车旁,一行人离开皇宫,向着高家行去。
牛车不紧不慢地行在建康的街道上,沿途,李穆不断被人认出。
路人纷纷驻足,低声议论。
“他就是那个打下了长安的李穆李将军?真是仪表堂堂,八面威风。”
“胡人听到他的名字就害怕,连仗都不用打,自己先就跑了,拱手让出长安……”
“老天总算开眼,才有李将军武曲星转世。咱们南朝人,憋气了那么多年,如今可算是出了个战神,要替我们汉人拿回老祖宗留下的地方……”
“南朝有高相公和李将军这对翁婿,一主内,一主外,日后,再也不用怕了!”
“是啊是啊!李将军和高氏女,真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洛神悄悄地拨起一点挡帘,看向车外的郎君。
来自身后那些民众的啧啧赞叹,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他护在她的身边,双目望着前方,依然不紧不慢地朝前而去。
后头,此刻有另一辆牛车,正停在岔道口上。
车中坐了一个士族子弟模样的年轻男子。
前头那行车马,分明已经走了过去。路人的赞叹之声,却还是不断地飘入他的耳中。
他撩开挡住自己视线的车帘,盯着前头那辆渐渐远去的牛车,视线又落到车旁骑马男子的背影之上,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忽然命牛车停下,从车中下来,叫一个骑马随从下马,自己翻身而上,抽了一鞭,驱马便追去,很快追了上去,到了后头,非但不减缓马速,反而朝着跟在李穆之后的几个高家随从,一头撞了上去。
随从毫无防备,险些被撞翻在地,打了个趔趄,几人才稳住脚,大怒,转头,却认出撞了自己的,竟是陆家公子陆焕之。
因两家从前关系亲近,陆焕之也是高家的老熟人了,一时不敢发作,只能硬生生地忍住了。
高七压下心中不快,急忙走来,用尽量克制的语调质问:“陆二公子,这路不算窄,我家车马,更未占道独行,你不走空道,上来一头便撞我人,是何道理?”
陆焕之瞥了眼前头已经停马,转头看了过来的李穆,脸上露出笑容,急忙朝着高七抱拳作揖:“七叔,实在是对不住,我并非有意。都怪这畜生!”
他装模作样地踢了一脚马腹。
“这畜生,是前几日一个司马献上给我的,马性还不熟,不认我,只认司马。方才想是见着了真正的司马,想要认主,便不听我的驱策,自己撒开蹄子追赶,我停都停不住,这才不小心撞了上来,七叔你担待些,若人有撞坏,只管和我讲,我赔便是!”
高七不禁暗暗恼怒。
陆家的这小崽子,本事没半点,阴阳怪气,冷讽热嘲的本事,倒是无师自通。
李郎君从前做过别部司马。他这一番话,分明是在讥嘲他出身卑微。
高七急忙看向李穆,却见他神色平静,似乎丝毫未将陆焕之方才那一番话放在心上,只问:“人可还好?”
众人听他发问,忙说无事。
李穆点了点头:“无事便好。累几位兄弟受惊了。晚上我买酒给你们压惊。走吧。”
随从听有酒喝,大喜,纷纷笑道:“罢了罢了,看在李郎君的面,就当是被疯狗子咬了一口。莫睬,莫睬!”
高七见李穆不和陆焕之计较,也就压下怒气,命人重新列队上路。
陆焕之停在那里,见李穆连半个正眼也未瞧自己,路边之人,纷纷朝着自己指指点点,神色里皆是鄙夷不满,又跟着那几个随从起哄,再看向那辆李穆护着的牛车,见窗帘紧闭,知里头坐的是为何人,不禁恼羞,勉强作出冷笑:“一个伧荒武夫罢了,不过侥幸,诓回了长安,也值得如此吹捧?我陆氏霸府,似这等武夫,比比皆是,还不是使唤如狗!等我大兄拿下东都,方叫你们知道,何为真正英杰!”
车中洛神那平日隐藏着的暴炭脾气,一下便发了出来。
方才见陆焕之突然不知从哪里冲上来,故意撞了高家下人,又出言讥讽李穆,便已是气得不轻,但见李穆不和他计较,只能强行忍下。
此刻听陆焕之竟还大放厥词,如何还能忍?隔着车帘,开口:“陆二兄,你这话,说得未免叫人齿冷。我只看到,若无你口中那些被使唤若狗的陆家霸府武夫,大兄再有能耐,凭他一人,便能摇世家之旗,败万千羯敌,拿下东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