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蓬莱客
时间:2018-10-13 09:27:23

  她潸然泪下。
  “伯父,侄女年轻不懂事时做下的丑事,一时怎敢叫伯父知道?先帝又是个无用之人,整日只知吟诗作赋,和宠妃厮混,更是不能指望他半分。我无可奈何,受萧道成威胁,只能暂时隐忍。没有想到,那夜他突然带人闯入宫中,气急败坏,说他干的事情被你知道了,怕你容不下他,逼我和他一道将你除去。我又怎肯听他摆布,去加害伯父?见他抢夺陛下符印,情急之下,和他扭打了起来,被他刺伤。后头之事,伯父你都知道了的,也是老天开眼,宫卫及时赶到,侄女这才侥幸活了下来。”
  “侄女当时的处置,确实不对,难怪伯父你对我起了疑心。当时获救之后,应当留他性命,刑名定罪。侄女却怀了私心,怕他说出我从前和他的那段丑事。坏我名声也就罢了,事关陛下颜面,更关乎高家颜面。当时心中对他实是恨极,宫卫为保护我杀他时,侄女也未及时阻拦……”
  “伯父,你方才质问邵氏。那萧道成胁迫侄女听命于他,也知侄女心中不愿,并非所有事情全都告诉我的。侄女可对天发誓,萧道成之前在我这里,没有提及邵氏半句!也是那夜宫变之后,侄女才知有如此一回事……”
  她失声痛哭了起来。
  “侄女这些年,为身份地位所累,虽然迷失本心,确实做过不少错事,但对于伯父伯母,从来都是如同父母般看待。宫变之后,侄女知道有那邵氏存在,当时便想杀了她的,免得留她惹伯母烦心。只是当时伯父无意杀她,侄女便也不敢做主。倘若知晓邵氏居心如此恶毒,当时伯父便是反对,我也决计不会留她性命!”
  高峤神色僵硬。
  “伯父你想,伯母出事之时,东南有天师教乱,荆州叛军也随时打到建康,朝廷全靠伯父一人顶着,伯母那时若是出事,伯父必定分心,国若倾覆,于我有何好处?我便是再狼心狗肺,也绝不敢将主意动到伯母的头上,求伯父明察,千万不要误会了我……”
  她说完,俯在地上,低声抽泣。
  高峤脸色灰白,定定地望着案前那片跳跃的烛火,眼神凝滞,良久,仿佛是在对高雍容说话,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道:“这些年来,我自认为兢兢业业,勤勉治国,也算是倾尽全力,不敢有半分懈怠。但这个朝廷在我手中,非但没有半分起色,反而颓堕委靡,险些倾覆,以致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我便是继续留在朝廷,亦是尸位素餐,不如顺时应势,及早抽身,将朝事交到真正有用之人的手上,这个朝廷,或许还能枯木逢春……”
  他的两道目光,慢慢的转到高雍容的脸上。
  “你不信李穆。我从前也不信。但如今,我对他深信不疑。”
  “倘若他有异心,先前国中大乱之时,他大可以路途遥远为由,等到朝廷倾覆再带兵回来,坐收渔翁之利。但他没有。单凭此一点,他便够当得起忠直二字。”
  “太后!”
  他盯着高雍容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方才和你说那些,目的,不是要和你清算从前的旧事。我是要叫你知道,值此内忧外患之际,你身为大虞太后,双目可被宫墙所挡,心胸却要怀有天下之局!”
  “何为世家,何为贵族?所谓高贵,绝非生而冠有高人一等的姓氏,乃是为人处事,要有匹配得上这身份地位的气度和心胸。你从前那些以己度人的不入流手段,往后若再拿来治国,非我恐吓,南朝之亡,非晨即夕!”
  高雍容脸一阵红一阵白:“伯父如此谆谆教诲,侄女便是再冥顽,也不敢不上心。”
  高峤道:“你记住这话就好。有李穆在,外敌你便不用担心。你照名单用人,实行减税,叫百姓休养生息,就算灾年,也不至于有大的乱子。”
  “伯父的教诲,侄女必定牢记在心。请伯父放心。”高雍容流泪道。
  高峤道:“我言尽于此,我这里也无事了。你回宫吧。”
  高雍容朝他叩了一个头,擦去面上的泪痕,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开门,走了出去。
  ……
  洛神方才领着幼帝退出父亲的书房,才出来,便有几个宫人上来服侍。她在边上伴着,等了良久,终于见到高雍容出来,急忙迎上,见她眼睛微微浮肿,似乎带了点哭过的痕迹,脸上却笑容依旧,压下心中疑虑,自然不会多问半句。
  送走了高雍容和幼帝一行人,洛神心中怀着疑虑,匆匆回到父亲的书房,看见他还坐在方榻中央,闭着双目,一动不动,犹如入定,脸色泛着灰白的颜色,瞧着有些吓人,不禁担心不已,一时也顾不上问别的,问道:“阿耶,你怎的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高峤慢慢地睁开眼睛。
  洛神看见他眼底透出一片血丝,愈发担心,急忙上前扶他,说道:“阿耶,你若是累了,女儿送你回房,你早些歇息吧……”
  高峤微微一笑,顺着洛神的搀扶,从榻上起了身,哑声道:“你莫担心,阿耶无妨……”
  一句话还没说完,洛神见他面露痛苦之色,身体微微前倾,口中竟呕出了一口血。
  “阿耶!”
  洛神大惊失色,一边用力搀住站立不稳的父亲,一边转头向外,高声唤人。
  门被人一把推开,李穆快步而入,一把扶住了高峤。
  高峤定了定神,慢慢地推开了李穆的手,站直身体,吩咐闻声奔来的高七:“召集族人,三日后,到高氏宗祠齐聚,我有话要说。”
  ……
  父亲歇了几天,精神看着终于好了些。
  洛神私下悄悄问太医,太医说高相公的呕血之症,是肝失疏泄,气机郁滞所致,只要放宽心怀,慢慢调养,身体便能恢复。
  洛神这才稍稍放了些心。
  当天,高家那些留在京师里的排得上辈分的宗族中人,总计不下数十人,全部聚齐到了祠堂之中。
  高允、高胤和高桓等人都来了。
  高峤先将高允单独召入书房,和他私谈了片刻。洛神在外,隐隐听到了几句父亲和叔父的说话之声。
  父亲在向叔父解释为何自己要将家主之位托给高胤。叔父似乎表达了理解。片刻后,他二人出来,洛神看到叔父微微低头,眼角似乎有些泛红,一语不发,随父亲朝前而去。
  按照时人的惯例,大家族的上一代家主,只有死去,方可将家主之位转个下一继任之人。
  高峤当众宣布,自己往后不在之时,高氏家主由高胤代为掌管。又因高允辈分高,有资历,叫高胤遇事若是不决,多和高允商议。
  高胤是高峤早已择定的下一任高氏家主,高家出了如今这样的变故,高峤心灰意冷,往后可能离开京师,云游天下,这个消息,高氏族人早已暗中相互传告,此刻听到他如此宣布,倒也没有引发多少的震惊。
  众人低声相互议论了片刻,有向高胤道喜的,有向高峤打听他日后去向的,自然,其中也有不少人,向高允暗暗投去异样的目光。
  高胤力辞不成,跪谢过高峤,起身来到高允的面前,恭恭敬敬地向他见礼,说往后还需他多多相帮。
  高允哈哈大笑,握住高胤的胳膊,拍了一拍,无不应承。一时之间,祠堂里气氛融洽,一片欢声笑语。
  当晚,高府举行家宴,李穆和洛神一道出席。席间,众人争相向李穆敬酒,李穆来者不拒,宴毕微醺,洛神送他回房。
  两人进屋还没片刻,外头仆妇来唤,说大家叫小娘子去书房,有话要说。
  洛神正在帮李穆解衣,忽听父亲单独召自己,不禁疑虑,停了手,看向李穆。
  李穆轻轻握了握她的手,道:“你去吧,莫让岳父等久了。”
 
 
第134章 
  高七等在书房之外,向洛神恭敬地躬身,替她推开了门,低声道:“小娘子进去吧,大家在里头等着。”
  屋里烛火通明,高峤坐在那张方榻之上,见她进来了,含笑点头,示意她到自己的近前。
  洛神登榻,坐到了父亲的身畔。
  高峤并没有立刻开口。父女相对默然了片刻,洛神说道:“往后女儿不能侍奉于父亲之侧,只求阿耶无论去往哪里,记得一定要保重自己。”
  父亲将这里的事情一一交待完毕,显然,很快就要离开建康了。
  建康城里的许多人,包括高家人在内,无不认为萧永嘉早已死在了那场兵乱之中,而高峤之所以迟迟不肯为亡妻举办葬礼,只是因为他还固执地不肯接受如此的一个事实罢了。
  甚至还有一种暗地里偷偷流传的说法——那些人在背地议论,长公主的死之所以会对高相公打击如此之大,以致于他至今无法接受,是因为他半生无子,妻子又恰好死在了临盆之前——如此一桩人间惨剧,无论放到谁的身上,一时也是无法释然,难怪他会如此耿耿于怀。
  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年了,母亲始终没有任何消息。想到她生死未卜,想到父亲很快就要离开,不知何日才是下次相见,她的心中,慢慢地被难过和惆怅所充塞。
  高峤说:“阿弥,阿耶昨晚去了趟白鹭洲,船到洲口,便又回了……”
  他顿了一顿,慢慢地抬起视线,落到了女儿的脸上。
  “阿耶无颜登岛……”
  他苦笑道。
  洛神望着父亲唇角镌刻的那一缕深深的纹路,忍住眼底涌出的酸涩,说道:“阿耶,阿娘出事全是意外,你不要过于……”
  话没有说完,便停住了。
  父亲怎可能不难过,又怎可能不自责?
  高峤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阿耶很早以前就想离开建康了,如今终于可以达成心愿。阿耶知道,你阿娘还在的。你放心吧,总有一天,阿耶一定会将她带回来的。”
  “阿耶——”
  洛神再也忍不住,一下便红了眼圈。
  高峤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以示抚慰。
  他说:“阿弥,我知道你和敬臣的所想。等建康事平后,你原本是要随他去往义成的,或是长安。那些都是好地方,比建康要好。但如今,你却不能走了。是阿耶委屈了你。”
  朝廷从前原本有一项规制,凡三品以上的大臣,无论是朝臣或是外臣,无特殊缘由,家眷须得长居京师。
  这项规制,从朝廷南迁之后,因为皇帝权力被世家架空,慢慢也就形同虚设。直到不久之前,许泌之乱平定之后,冯卫有感于早在许泌作乱之前,许氏家人便全部迁出了建康,以致于毫无羁縻,肆无忌惮,遂与礼部提议复立从前的这项条令。
  当时一提出来,太后高雍容自然点头,下面的文武百官,也没有人不赞成的。
  冯卫为表率百官,就在半个月前,已经将自己原本居于豫章的老父接入建康。百官不分文武,亦纷纷效仿。
  “敬臣母亲眼目不便,且年岁大了,冯卫当时特意在我面前提过,道她可不必遵循此令。但是阿弥,敬臣身居高位,为百官之首,人皆望之,你是大司马夫人……”
  高峤望着女儿,眼底里流露出一道歉疚之色。
  “倘若你也不居建康,则此令形同虚设,无以号令百官,上行下效。”
  早几天前,李穆还没有班师回朝的时候,洛神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
  往后,倘若没有特殊缘由,不管李穆人在哪里,自己是必须要长居建康了。
  从前原本想过,跟随李穆,带着阿家她们一起去往义成,如今落空,再也不可能了。说心中没有半点失望,自然是假。
  但事已至此,只要她的丈夫做一天朝廷的大司马,她就必须要做一天的大司马夫人。
  她没得选择,就如同李穆。
  今日的他,看起来风光无比,在外人的眼中,位高权重,威仪赫赫。但是又有谁知道,这个大司马的头衔,于他而言,或许不过只是一种看不见的羁绊?
  洛神看着自己父亲,再也忍不住了,话冲口而出。
  “女儿有一话,便是忤逆,也想问一声大人。阿耶,女儿还记得,曾几何时,阿耶你分明还认为郎君心怀不轨,对他处处防备。到了如今,为何却又勉强要他做这大司马?皇宫的那张宝座,天下但凡有能力者,何人不觊觎?阿耶,你难道就不怕他位高权重,失了制衡,将来有朝一日,真的生出谋事之心?”
  高峤沉默良久,道:“阿弥,你既问了出来,阿耶便不瞒你。哪怕是到了如今,阿耶也还是看不透李穆此人。他攻下长安之后,与其说是外臣藩镇,不如说是目无朝廷,阿耶在他的身上,见不到一个忠臣该有的模样。但是大虞面临灭顶之时,恰恰又是他回兵相救,力挽狂澜。”
  “他不愿效忠朝廷,心底分明似对朝廷有所抵触,但所行之事,却又完全称得上是忠臣良将,没有半分能叫人指摘的不是。”
  “南朝早已病入膏肓了。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主事之人,光靠如今朝廷上的这些人,不必等到他谋事篡位的那一天,朝廷自己恐怕先也要倒。”
  “阿弥,你懂阿耶的意思吗?李穆如同一把双刃之剑。向善,朝廷或许就此能够一改颓势,枯木逢春,向恶,则大虞萧室的帝王基业就此翻覆,也是不无可能……”
  他凝神了良久,看向洛神。
  “阿耶也曾反复考虑。但最后,阿耶还是选择将大虞交到他的手上。赌这一把,也赌自己的眼光。”
  他自嘲地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丝苦涩的淡淡笑意。
  “阿耶这一辈子,看错过很多的人。但这一次,阿耶觉得自己应当不会再看错了。”
  “何况,还有你在他的身边。阿耶希望,你在做他妻的同时,也不忘自己身为高氏女儿应当负有的责任。”
  高峤注视着自己的女儿,慢慢又道了如此一句。
  洛神一呆,心头渐渐茫然,极是难过。
  她想起许久之前,母亲曾对自己谆谆教导,说,她不仅仅只是高氏女,更是李穆之妻。
  而今夜,父亲却提醒她,做李穆之妻的同时,亦不能忘记她身为高氏女而应当负有的责任。
  父亲何意,她岂会听不出来?
  说到底,父亲终究还是没有完全地信任李穆。哪怕他已决定相信他,将自己苦心维持了多年的这个南朝,交到他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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