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蓬莱客
时间:2018-10-13 09:27:23

  他的脸色转为肃穆:“倘若再有下回,无论是谁,休怪本天王,再不留情面!”
  众人皆应是。
  他的命令很快被传递了出去。燕官开始对慕容西歌功颂德。慕容西面露微微得色,下令继续欢宴。宴毕深夜,慕容西半醉,在二十名日夜不加离身的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亲卫的护送之下,迈着有些虚浮的脚步,去往寝殿的路上,被张集从后唤停。
  张集上前道:“天王先前不听我劝,屈服于众,改了主意,拿此城犒军也就罢了。这个慕容替,你万万不可再手下留情!此人心机极深,绝非安分守己之人。天王倘若不借此机会杀他,日后恐要遭他反噬!”
  张集出身北方世家,以机敏才干而闻名,慕容西仰慕其名,三顾茅庐,终于将他请来入燕做官。如今燕国一系列的官爵和律制,皆都由他主持拟定,慕容西平日对他颇是敬重。但今晚,见他不放过慕容替,撺掇着自己杀他,还追到了这里,心里有点不以为然。笑道:“丞相过虑了。我对侄儿一向了解。以我的推断,以他的性格,此次必定会杀夏帝泄心头之恨,此也是我派他去出兵的缘由,为的,就是试探于他。倘若因我之命,他隐忍不杀,反倒可疑。你安心便是。”
  张集摇头:“恐怕没那么简单。或许是他揣摩到了天王心意,这才故意顺天王之意,虐杀夏帝,以迷惑天王。”
  慕容西摆手:“丞相想多了!”见张集似乎还要开口,心里有些不耐烦了,又道:“这回我答应以城池犒军,也是有我的考虑。丞相放心,此为最后一次。等攻下洛阳,绝不会再有如此之事!我乏了,要去歇了,丞相也早些去歇吧。”
  张集无可奈何,只得怏怏离去。
  慕容西目送他背影离去,转身,在左右扶持之下,回到了寝宫,双臂搭在迎出的左右二美肩上,朝里晃晃荡荡而去,身后二十亲卫,其中两人亦步亦趋,寸步不离,其余人留守殿外。
  这时,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之声,这回,一道女子声音传来:“天王请留步,侄女有事相告。”
  慕容西转头,见慕容喆立在殿外阶下,便命美人退下:“如此晚了,寻我还有何事?”
  慕容喆快步走到慕容西的面前,行礼道:“如此晚了,侄女本不该再来打搅叔父休息,但侄女有一话,实在是等不及明日了。阿兄此次铸错,忤逆叔父之命,原本无论如何责罚,都是阿兄应当受的,侄女不敢有半分不满。但侄女听闻宫宴之上,有人竟公然诋毁阿兄,质疑阿兄对叔父的忠心,侄女如鲠在喉,哪怕叔父见怪,也要替我阿兄在叔父面前辩白。”
  慕容西料到她是为了此事而来,宽慰道:“张集只是性子耿直,加上成见,这才多说了几句。你放心,我不会听信他的。今晚责你阿兄,并无别意,律例所在,不责不足以服众。”
  慕容喆感激地道:“多谢叔父。有一事,侄女先前一直不敢相告,唯恐要受叔父责备。今夜长兄蒙冤至此地步,拼着便是被叱,也不得不说了。”
  “何事?”
  “叔父想必也知,南朝长公主先前于国乱之时,不幸罹难的消息吧?”
  慕容西年轻时,对萧永嘉一见钟情,这些年,人生虽大起大落,但因为从前的求而不得,萧永嘉反倒化成了他心底一道抹不去的倩影。
  南北为敌,相互之间,少不了暗派密探。去年萧永嘉罹难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他这里。当时他还伤感了一阵子,命人替萧永嘉设灵堂祭拜,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慕容西忽听侄女提她,有些没头没脑,一时不解,狐疑地看着她。
  慕容喆继续道:“叔父应还记得,南朝爆发教乱和荆州叛乱,当时侄女替叔父传信给李穆之后,曾秘密南下刺探情报的事吧?当时便是阿兄叮嘱我,说长公主是叔父的故人,不能有失,叫我顺道多留意长公主。虽说她地位高贵,但当时南朝危如累卵,连皇帝都带着百官逃出了建康,谁知道会发生何事?”
  “我到了建康后,暗中留意着长公主。当时她临产,高峤将她送入山中待产,我见她一切都好,正要离去之时,也是机缘巧合,竟叫我遇到了趁乱想要加害于她的仇家。当时长公主快要生产,情况岌岌可危,高峤又困于战事,万一落败乃至战死都有可能,长公主无依无靠,岂不危险?当时我便想到了阿兄的叮嘱,叔父对长公主也一直甚是关心,权宜之下,只好先将她带了回来……”
  慕容喆一边说着,一边留意暗暗观察慕容西的神色,见他双目渐渐圆睁,面上露出激动之色,又道:“我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将她带来这边,本是一片好意,不想长公主却对我生出误会,继而误会是叔父您的指使。加上后来南朝局面平定,我和阿兄左右为难。就这么将她送回去,怕非但不能结好于南朝,反要惹出是非。若将长公主交给叔父您,又怕给叔父您惹事,叔父责备阿兄和我当初擅做决定……”
  “她如今可好?她人在哪里?”
  慕容西打断了慕容喆的话。
  “立刻带她来见我……”
  “不,不!还是我去见她为好!快些!”
  不等慕容喆应答,慕容西已是迫不及待,举步朝外而去。
  ……
  漆黑的深夜,一个男子步履匆匆地穿过一座曲折而深长的庭院,最后来到了一处住所之前。
  门窗紧闭,里面透出一片昏黄的灯火之色。
  慕容喆停下脚步,低声说道:“长公主就在里头。”
  慕容西快步登上台阶,轻轻推开那扇门,朝里才走了几步,一眼便看到屋里坐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修眉凤目,满头青丝,灯火更是映照出一张美貌的面容,虽然靥颊微丰,和记忆里的那种少女模样有些不同,但慕容西依然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屋中的这女子,果然真的,竟就是南朝的长公主萧永嘉!
  数日前,萧永嘉的孩子被强行抱走,自己也从被软禁了长达了半年多的住处带来这里。在焦虑中熬到此刻,一看到慕容西露面,一愣,随即认了出来,猛地睁大眼睛,霍然而起,怒道:“慕容西,果然是你!是你叫慕容替把我弄这里来的吗?你把我孩儿带到哪里去了?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她双眉紧蹙,满面怒容,张口便是厉声呵斥,慕容西却仿佛浑然未觉,目光如鹰,直直地在她身上落了片刻,忽然仿佛回过了神儿。哈哈笑了数声,命在屋角昏暗之初站着的一个侍女出去,又转头,命自己那些亲卫也全部后退,不许跟入,自己反手关上了门,朝着萧永嘉走了过去,笑容满面地道:“长公主,慕容西有幸,竟在有生之年,还能再和长公主你遇在此处!你放心,我绝不会伤害你,更不会伤害你的孩儿。你还不知道吧?我如今已经复立燕国,也做了大燕的皇帝。只要你愿意丛了我,我就把你的孩儿,当成我自己的养育……”
  萧永嘉见他面孔通红,眼睛闪闪发亮,朝着自己步步逼近,骇然后退。
  “慕容西,你是失心疯了?我何等身份,你胆敢如此对我?南朝便是再不济,我丈夫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我遭受如此羞辱,还有李穆,你不会不知道,他是我何人吧?你今日敢动我一下,日后定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慕容西停住了脚步,盯了萧永嘉片刻,方才脸上那种因为激动而显出的红晕,慢慢地消退,目光也阴沉了下去。
  他哼了一声:“我慕容西岂是怕事之人?高峤如今只怕已经去了半条命,废人一个,你的女婿李穆,我迟早也会和他一战。到时你看仔细了,这个天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英雄!”
  萧永嘉的脸色慢慢泛白,身子微微一晃:“慕容西,你是铁了心,不打算让我回去了?”
  慕容西急忙抢上一步,伸手扶住她的肩膀,被她甩开双手,搓了搓掌心,望着她的眼神,渐渐又变得柔和了,说道:“你既来了我这里,安心留下便是。你放心,我不会逼你的。我见你身体有些虚弱,你先在此养着身体,等养好了,便叫人将你孩儿送还到你身边。”
  萧永嘉气苦,手紧紧地捏拳,身子微微发抖。
  慕容西朝着门外喊了一声,很快,方才侍女又进来了。
  “好生服侍!若有半分不周,我拿你是问!”
  慕容西眼睛看着萧永嘉,嘴里吩咐侍女,语气严厉。
  侍女显得有些惊慌,躬身低头,口中低声应是,双手拢于袖中,朝着萧永嘉疾步走来。经过慕容西身畔之时,忽然抬起头,烛火映出一双瞳仁紫得如同夜虹的双眸。
  这一刻,慕容西的视线依然落在萧永嘉的身上,并没有看到身畔侍女突然露出的这双眼睛。
  但这个侍女靠他靠得太近了。
  多年生世战场历练出来的一种本能,令他突然有了一种危险仿佛即将来临的预感。
  他立刻回头。
  但已经迟了。
  就在那侍女抬头的一个瞬间,她那只原本一直拢于袖中的右手微微一翻,掌心里便多了一把刃口泛着蓝汪汪的颜色的匕首。
  当慕容西看清那双熟悉的紫色眼眸之时,侍女的那只手,动作快得如同闪电,眨眼之间,那柄匕首,便已无声无息地刺透了他的衣襟,深深扎入了他的胸口,瞬间没柄而入。
  匕首是淬过毒的。
  慕容西怒吼了一声,那只曾挥刀杀人无数的胳膊,才举起到了半空,便感到心口一麻。那种麻木之感,瞬间仿佛蔓延到了全身,他整个人突然便失去了力气,曾经高大犹如山峰般不可撼动的躯体,轰然后仰,倒在了地上。
  慕容西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在飞快地变凉,慢慢地凝固。他睁大一双满含着狂怒和不可置信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侄儿,扮成了侍女的慕容替,一字一字地道:“你以为,他们那些人,能拥你上位?”
  慕容替居高临下,用佛陀般满含着悲悯的目光,俯视着正在地上努力挣扎着的自己的叔父,说道:“叔父,你想利用汉人的智慧来替你治理江山,这个想法是对的。但你却不知道,你用汉人用得太早了。你的燕国根基不稳,你如今要靠的,还是那群只知道杀人劫掠的蛮人。从你重用汉人的那一天起,你昔日的下属,便就开始和你离心。更何况,他们若是知道你一心守成,不愿带领他们去劫掠江南的财富和美人,你觉得那些人,还会像以前一样,效忠于你?”
  “哪怕你无心南朝,你也应该给这群蠢人画一个饼,好让他们听你的话。”
  慕容西的身躯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喃喃地道:“你图谋南朝,你以为,你能胜得了李穆……?”
  慕容替眯了眯眼,薄唇勾出了一道精致而优雅的弧线。
  他笑了,说道:“我为什么要和明知很难赢的人打仗?等我做了大燕的皇帝,我只需韬光养晦,等待时机,或者适当地推动一下,让南朝人自己解决他们战无不胜的战神,然后我再出手,岂不是容易得多?”
  “叔父,你号称北方第一猛将,知道为何栽在我的手里吗?因为你从来不用脑子。”
  他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地上渐渐停止了挣扎的慕容西,伸出手,慢慢地替他阖上了眼皮,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看向一旁脸色苍白的萧永嘉,说道:“长公主,委屈你了,接下来恐怕还要在我这里留一段时日。你放心,今晚,我便会将你的孩儿还给你。你安心住下。”
  他语气甚是恭敬,说完,向她微微一笑,随即转身,飘然而去。
 
 
第137章 
  慕容替一身白衣, 披头散发,穿过那个倒满了横七竖八尸首的庭院, 来到门外,面向着跪迎自己的徒何氏等鲜卑贵族和他们身后的士兵,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杀死张集。
  他无声无息地登上高凉城那座高耸的城门楼台。
  夜色如墨, 压顶而下。
  士兵于劫掠中放的火在肆虐着全城。远眺,满城皆是片片点点的火光。
  不远之外的城门之下,忽然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妇人呼救的哭号之声, 其间夹杂士兵所发的狂笑之声。
  慕容替居高临下地瞧了一会儿,忽命跟随在后的慕容喆取来一张五石之弓,在黑暗中, 用自己那只动作僵硬的左手吃力地挽弓,慢慢地瞄准城头下那道影影绰绰的正在作恶的士兵的身影,射出了箭。
  箭并未正入后心,偏了几寸, 但士兵依然应箭倒地。
  妇人骤然得救, 从地上爬了起来,仰头望着上空, 除了一片黑魆魆的城墙, 什么也没瞧见,茫然了片刻, 沿着城墙, 跌跌撞撞地逃离。
  慕容替慢慢地放下了自己那条因为发力而微微颤抖的胳膊。
  慕容喆迟疑了下:“阿兄, 可要下令,叫士兵停止掠城?”
  “离天明尚有两个时辰。”
  慕容替淡淡地道,神色冷漠。
  慕容喆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更多的仿佛发自妇儿的呼号啼哭之声,沉默了下去。
  但很快,一切就都被耳畔呼呼而作的夜风所掩盖了。
  慕容替独自登上了城楼之巅。
  来自北方平原的风,呼号着涌上城头,卷起他披散的长发和衣袂,他立于其上,身影宛若摇摇欲坠,却面无表情,两道目光,穿过满城的风声,穿过脚下的火光,眺向了洛阳的方向。
  夏帝已死,洛阳如今只剩北夏宗室在守。
  慕容替知道,很快,那座不可一世,曾将他践踏如泥的城池,就将匍匐在自己的脚下,瑟瑟发抖。
  他曾经无数次地发誓,有朝一日,倘若叫他杀回洛阳,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屠城。
  只有鲜血和烈火,才能清洗去他曾在那里遭受到过的讥嘲和羞辱,让他得到报复的快。感。
  但是如今,他却知道,屠灭洛阳,已经远远不能给他带来他想要的快。感了。
  他盯着那片夜空,慢慢地,又将目光投向了更为遥远的南方的所在,望了很久。
  他想起了从前的那个夜晚。
  也是如此一个夜风吹荡的深夜,荒野地里,他被一个女子用石头砸倒在地,昏死了过去。
  她是南朝最美丽,也最高贵的一个女子。
  他这一辈子,从没有离死亡如此之近。
  倘若那时候,她继续搬起石头,朝着他的头再砸一下,只要一下,他或许早已化为了野地里的一具被野兽叼得七零八落的森森白骨,更不会有他于此独立城楼的今夜此刻。
  但是人生就是如此玄妙。
  那时候,因为她的一时心软,于是这个叫做慕容替的自己不但活了下来,活到今日,离他的所想,也更近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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