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前不禁浮现出那晚上堂姐带着幼帝过府,随后和父亲在书房密谈了许久的一幕,脸色苍白,一字一字地道:“阿耶!那晚上,您和太后,到底密议了何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您需郎君扶持这个朝廷,您却又不信他。连您都如此,何况是旁人?”
“女儿不会忘记高氏女应当担负的责任。当初倘若不是为了高氏二字,女儿也决计不会嫁他。”
“但如今,我实在是不懂,大虞固然重要,但难道阿耶就不曾考虑,以郎君如此之高位,日后假若功高震主,旁人容不下他了,到时,难道他就该引颈自戮,以全所谓的忠臣之名?”
“倘若如此,这个忠臣,不当也罢!恕女儿不忠不孝,女儿这就和郎君离开建康,免得日后卷入这所谓的忠奸是非!”
她爬了起来,朝自己的父亲重重地叩了一个头,起身下榻便去。
“阿弥!”
身后忽然传来父亲的喝声。
洛神停步,慢慢地转头,见父亲从榻上起身,慢慢地站了起来。
“阿弥,阿耶辅三代萧帝。当初你外祖父临终之前,将大虞殷殷嘱托于我的一幕,阿耶至今不敢相忘。前夜阿耶与你堂姐的对话,详情如何,阿耶不便复述,但阿耶向你保证,绝非是在和当朝太后密谋如何对李穆不利!”
“阿耶只能告诉你,当朝的太后,她已不再是你从前的那个堂姐了,你再不可以旧日之心而视之。但她若是就此能够尽到本分,辅幼帝,继中兴,叫国得以维系,令民得以安生,则阿耶今日所做的一切,也算是值当。”
“如此安排,是阿耶当日对你外祖父承诺之下,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已尽力,天意如何,一切便由上天定夺……”
高峤说完,再次咳嗽了起来,咳个不停,面露痛苦之色。
见父亲如此模样,洛神心中又是一阵酸楚,急忙回到父亲身边,扶住了他,替他抚揉后背,等他渐渐缓了过来,要去端水,却见他摆了摆手,慢慢地直起腰身,转身走到靠墙的一张书格之前,从其中一个屉里,取出了一只小匣。
那匣子连盖,用一只铜锁锁住,上头放了一枚钥匙。
高峤转身,走到了洛神的面前。
“阿弥,我走之后,你将这东西好生保管。阿耶但愿你往后不必开这匣子。但将来,有朝一日,万一若是遇到急难,它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你收起来。”
高峤将小匣连同上头的钥匙,交到了洛神的手上。
匣子略微沉手,洛神也不知里头是为何物,接了过来,定定地望着父亲,一动不动。
高峤凝视着女儿的面容,良久,抬起视线,望了眼门口的方向,说道:“你去吧。”
“阿耶!”
高峤唇边露出一丝笑容,朝她点了点头:“去吧!”
洛神紧紧攥着手中的那只匣子,转过身,一步三回头地往门口去,打开门,看见一道身影就立在书房庭院的门口。
她急忙偏过头,飞快地擦了擦眼睛。
李穆看到书房门被打开,洛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立刻快步走来,几步跨上台阶,视线扫过她眼角残留着的一点泪痕,略略蹙了蹙眉,随即看向门里的高峤,沉声道:“不早了,岳父也请安歇,小婿带阿弥回了。”说完,向他行了一礼,伸手握住了洛神的手,低低地在她耳畔道了声“走了”,便带她离去。
第135章
第二天的清早,洛神早早起身,送李穆上朝的时候,得知了一个消息。
就在昨夜,她的父亲走了,从偏门悄悄离开了高家。除了门房,没有惊动任何的下人。
和他一道同行的,只有高七一人。
她奔到父母的卧房,推开门,屋里果然不见他的人影。奔到书房,书房里也是空空荡荡,只剩下满屋书卷,整整齐齐地堆叠在书箱之上,仿佛等待着主人下次不知何时再来启封。
虽然知道父亲去意已决,很快就要离开建康了,但当这一刻当真如此快地到来之际,洛神还是感到了无比的难过。为至今生死未卜、极有可能其实已经不在人世的母亲,为或许接下来的余生都将在明知无望却又无法停下寻找的脚步中渡过的父亲,亦为李穆而难过。
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他曾是何等地排斥这座皇城。
然而,就是因为他从前娶了她的这个举动,哪怕当初,他真的曾怀有不容于自己父亲的勃勃的野心,到了如今,洛神知道,他也已是折起锋芒,不得不肩负起了维系这个朝廷安危的重任。
但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过半分的抱怨或是无奈之色。
他如此的深沉和宏博,只让洛神心里感到加倍的歉疚。
有时,想得多了,她甚至有点害怕,怕他会不会因此而生出后悔娶了自己的念头。
倘若不是因为自己的羁绊,生逢如此一个乱世,以他之能,完全可以更加地随心所欲,放手一搏。
但她没有勇气向他发问这一点。
她知道他一直以来,便不曾真正有过轻松的时候。
如今更是如此。
虽然他没有表露半分,但她感觉得到,那令无数人仰望的加在他身上的大司马的荣耀,也并没有带给他分毫的欢愉。
面对来自于他的关切的目光,她忍住心中的难过,直到他出门而去,目送着他在微晓中渐渐离去的背影,这才默默地落泪,随即很快,自己又擦去了眼泪。
从今日起,南朝朝廷的格局,便和从前截然不同了。
门阀零落。千钧之担,压在了以寒门而起的李穆的肩上。
她不能为他分担半分。
从今往后,她能做的,便是尽量做好他的妻,叫他再不要为自己而分心。
……
在过去这将近一年的时日里,当萧室南朝经历着险些灭顶的巨大动荡之时,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北方中原,也一直没有停止过战乱和纷争。
当初李穆回兵路上被挡之时,曾以慕容西要攻打洛阳为诈,调走了北夏宗室的军队。
他的那封信,与其说是无中生有,倒不如说是一个预言。
他的预言,在那之后,很快便也变成了现实。
就在南朝忙于平定天师教乱和许泌之乱时,慕容西领兵,从燕郡南下,发动了对北夏的复仇之战。
鲜卑和羯夏两族之间那旷日持久的恩怨,以征服和掠夺为始。同样,也以征服和掠夺的征战而落下帷幕。
就在半个月前,在数次大战之后,北燕军队终于攻破了距离洛阳不过数百里的北夏陪都高凉。
这一战事关洛阳安危,以马上而得天下的北夏皇帝亲自领兵来到高凉应战,不敌落败,带着残余军队逃走,想稍作喘息,重整旗鼓之时,慕容替领兵而至。
昔日的耻辱,烈火焚身。慕容替亲自披甲上阵,单臂挥剑,悍猛无比。他率着军队四面围合,对仇人展开了凶狠的攻击。羯帝受伤,在亲信的保护之下,终于杀出重围,但在再次逃跑的路上,终于还是没能躲得过来自慕容替的近乎疯狂般的追杀,被弓箭射下了马背。
捉住了夏帝之后,慕容替没有立刻杀死他。而是亲手执刀,一刀刀地凌迟,慢慢地折磨,等仇人最后只剩一口气了,才命骑兵以马阵来回践踏,直到尸身被钉着铁掌的马蹄踩成血糜,连骨头都碎裂得成了渣滓,嵌入泥里,地上看不到人形,只剩下了一滩肮脏而模糊的血迹,这才终于罢手。
慕容喆赶到的时候,见自己的兄长立在一旁,僵硬的脸庞之上,溅满了一滴滴的血。视线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那滩东西,那双紫色眼眸中射出的阴狠的目光,连她见了,也觉有些心惊肉跳。
她匆匆赶到兄长的身边,告诉了他一个消息:“阿兄,叔父已经领兵进入高凉,放任士兵屠城庆功……”
慕容西自然也是个狠人。但和一般鲜卑人不同的是,他从年轻时起,便受到了很深的汉化。和族中那些每攻下一处,动辄烧杀劫掠的族人不同,这回攻下高凉,从他本心来说,并不想如此行事。但考虑到此前战况很是艰难,北燕士兵为攻下这座城池,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攻破后,军中垂涎高凉的富庶,纷纷要求按照惯例,给予捞取好处的机会。
慕容西原本不想答应,但见族人和将领都杀红了眼,群情激动,考虑到还有洛阳要打,政权也未稳固,倘若不给他们些实实在在的好处,怕会引发对自己的不满,不利于军队日后的效命,于是答应了下来,允许士兵庆祝三日。
所谓“庆祝”,就是放任士兵在城中劫掠奸杀。杀成年的汉人,包括异族男子,奸他们的女子,以便为日后鲜卑人的统治,尽可能地清洗血统。
这是从大虞南迁之后,占领中原的胡族政权在立国之前,都会做的一件事情,人人司空见惯。
所以,这也不是慕容喆要说的重点。
重点是,她看了眼地上那滩肉泥。
“阿兄,你难道忘记了,叔父先前特意叮嘱过的,要你留下羯帝性命,生擒带去见他?”
她就是担心兄长会忍不住杀了仇人,这才特意赶了过来。
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她的神色里,流露出了无限的担忧之色。
慕容替面无表情,将手中那柄染满了血的匕首投插到了地上的那滩烂泥里,才慢慢地转过那张溅满血的脸,目光闪烁,淡淡地道:“你还不明白吗?他明知我和此人有不共戴天之仇,还允我来追捕。我杀与不杀,又有何异?杀他,固然抗命。若不杀他,则是百般隐忍,心机深沉。你是个聪明人,倘若你是他,你希望我杀还是不杀?”
慕容喆略一思索,便回过了神儿。
倘若她是叔父慕容西,自然宁愿看到一个只凭冲动贸然行事的慕容替,也不愿身边留着一个连如此奇耻大辱都能隐忍的人。
哪一种人更危险,一目了然。
她眼睛一亮,松了口气,欣然道:“我明白了。阿兄你做得对!”
她盯了一眼地上那滩早看不出人形的布满了马蹄印的肉泥,恨恨地啐了一口唾沫:“可惜我来晚了,否则倒可以亲手再补上几刀!”
慕容替艰难地抬起左臂,用衣袖慢慢地抹去了面上的血滴,动作显得十分吃力。
自从这条胳膊废了之后,一些日常之事,譬如方才类似于这种擦拭脸上血痕的动作,原本分明可以用右手轻而易举地完成,但他却一直习惯性地用这只废臂。
慕容喆一开始不知道他为何如此。
但现在,她慢慢开始有些猜出来了。
兄长大约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一遍遍地提醒自己,是谁,废了他的这条胳膊。
那个男子,如今已经成了南朝的大司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取威定功,位高权重。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遥远的南方,眼底掠过一缕复杂的神色,沉默了下来。
慕容替慢慢地放下那条胳膊,淡淡地道:“回吧。长公主被你接来这么久了,如今也该露面,叫叔父见上她一面了。”
第136章
高凉虽是陪都,但人口亦近十万,城中也建有一座宏大而华丽的宫殿。
这一夜,是胜利者鲜卑人的皇帝赐给那些为他作战的士兵们狂欢的最后一夜。这一刻,当许许多多当初因被围城所困而无法逃脱的人在渡过了地狱般的三个白天,于绝望和恐惧里挣扎呼号,企盼着天明快些到来的时候,高凉宫的大殿里,今夜却是灯火辉煌,舞女蹁跹。
北燕皇帝慕容西在殿内摆酒设宴,和臣属将领推杯换盏。身畔几张案几之后,依次坐着他重用的汉臣张集以及徒何氏、卫氏、若久氏等几个势力最大的鲜卑贵族,其余燕国官员陪坐。气氛正当热烈之时,一个卫兵从外入内,道慕容替已经领兵归来,自知违抗帝旨,杀了夏帝,罪不可赦,无颜来见皇帝,此刻就跪在城门之外,等待着皇帝的降罪。
他虐杀夏帝的事情,众人都已知道。听到他回来请罪的消息,纷纷停止宴饮,目光不约而同,全都看向了坐于大殿中央的大燕皇帝慕容西的身上。
从前有着北方第一猛将之名的慕容西身材魁梧,雄健逼人,卫兵入内之时,他正笑容满面,和坐于自己右手边的距离最近的徒何公在隔空推杯,身后立着二十名亲卫。亲卫武功过人,警戒的目光,不时扫过大殿中人的面孔,连最阴暗的角落,也不放过。
徒何公是鲜卑徒何氏的首领。传言,慕容西手中藏有前燕灭国之前
当初趁着北夏势衰逃回北方之初,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响应者寥寥,就是最先得了他的助力,这才得以顺利召集旧部,东山再起。他复立燕国之后,不但以高官厚禄封徒何氏族人,刚前些时日,还有意让自己的一个儿子娶徒何氏的女子为妻,两姓结为姻亲。忽听卫兵如此禀告,脸上笑容慢慢消失,放下酒盏,挥了挥手,示意殿中舞女停下乐舞,目光环顾了一圈臣属,道:“令支王抗命,诸位以为应当如何处置?”
慕容替是被北夏所灭的前燕皇帝的皇弟,封令支王,皇帝膝下无子,当时曾立他做了皇太弟。虽然没做几天燕国就灭亡了,他也和一干宗室一道被掳,但身份就是身份,不会更改。如今燕国复立,当年的皇叔慕容西称帝,慕容替的地位,便显得有些尴尬。
殿中众多燕官面面相觑,一时无人应答。片刻后,官拜丞相的张集开口道:“令支王出征之前,天王曾有令在先,要他生擒夏帝以助攻打洛阳。倘若乱战中失手杀了也就罢了,他却是以如此手段虐杀,坏天王大计不说,眼中毫无天王。当按照我大燕律例,从严处置,以儆效尤!”
张集话音刚落,徒何公便道:“我对丞相一向是佩服的,但丞相此话,有失偏颇。丞相非我族人,岂能理解我族人对夏羯的刻骨仇恨?何况令支王年轻气盛,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时收不住手,也是有的。我料他并非有意冒犯天王。但违抗天王之命,确属事实,既知错,向天王认罪,以我之见,杖责数十,叫他牢记教训,天王以为如何?”
在座的这些鲜卑宗室或是贵族,在当年国灭之时,或多或少,都受到过羯人的羞辱。当初为了活命,只能奴颜婢膝,如今得以翻身,对北夏无不怀着刻骨仇恨,先前得知慕容替以如此手段折磨死了仇人,个个暗中无不觉得痛快。只是之前碍于慕容西的命令,不敢明示罢了。此刻见徒何公带头替慕容替辩解,纷纷附和,大殿里的赞同之声,此起彼伏。
慕容西再次环顾了一周,见张集似乎还要开口,打断道:“大将军所言也有道理。叫他自领四十军棍,此事过去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