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蓬莱客
时间:2018-10-13 09:27:23

  阿菊来时乘的车,就停在这里。
  萧永嘉恨牛跑得慢,叫人改套双马,点齐了人马,自己上了车,一声令下,便全力赶往青溪园。
  车颠簸得厉害,有时跳得萧永嘉几乎坐立不住。
  但她却分毫没有感觉。
  唯一的感觉,只是满心遏制不住的怒火。
  那日她去道观替女儿祈福,过后乏了,去后殿那间专属她所有的云房里歇息。
  这并非第一次。没想到的是,躺下没片刻,内室深处,竟出来了一个容貌美丽的少年。
  这是何意,又是何人安排,萧永嘉自然清楚。
  她拂袖而去,过后将里头的人全都赶走,但心里的那口恶气,直到今日,还是没有消尽,想起来还叫她感到愤怒和耻辱。
  心中一股无名怒火,夹杂着某种无人可诉的悲凉,这些时日,始终萦绕在她心头。
  在旁人眼里,她萧永嘉到底是有多可怜,连那个老虔婆也自作聪明地替她安排了这一出!
  这就罢了。叫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朱霁月那个贱人,到底是轻视自己到了何种程度,才胆敢把手伸向自己的女婿!
  还有那个李穆,她果然没有看错,出身卑微不用说了,这等人品,竟也叫他赚走了自己的女儿。
  高峤这老东西办的好事!
  这样也好。
  新仇旧恨,今晚一并算掉,然后她再替女儿彻底了了这桩荒唐的婚事!
  “再快些!”
  她掀开窗帘子,朝外又喝了一声。
  “啪”的一下,车夫甩鞭,狠狠抽了一下马背。
  建康冬夜空旷无人的郊外道上,这行人马,朝着东郊呼啸而去。
  ……
  戌时末,东郊青溪园外的那条车道之上,漆黑得犹如一个鬼境,只有车道尽头那扇大门前的两团灯笼发出的幽幽红光,散发着一种诡异的魅惑之感,吸引着夜路之人朝它奔去。
  忽然,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打破了四周的宁静。
  一个男子独自纵马到了园子门前,下马叩门,早等在那里的门房开门迎了出来,接过他递来的请帖,见请帖无误,出于好奇,偷偷看了眼来人,不禁惊讶。
  那人冲他一笑,仿佛为了让他瞧得更清楚,还将脸凑了过来。
  门房被吓了一跳,忙收回目光,不再细看了。引着男子朝着里头的幽秘之地走去,心里疑惑不解。
  也不知主母是受了什么刺激,怎的这回,这个宾客生的如此一副寒碜倒牙的模样?
  心里嘀咕着,面上却不敢有半分显露。领着那男子,很快来到了后。庭一处树木掩映的高轩之前,躬身,恭请他入内,自己也不敢停留,转身匆匆去了。
  那男子打量了四周,遂昂首阔步,朝里而去,噔噔噔地上了高楼,推开面前那扇虚掩着的门,一脚跨了进去。
  门内是间丽屋,摆设华丽,赛贝阙珠宫。层层锦帐的掩映之下,隐隐可见水晶帘的那头有张筵席,席上一头,放着一柄剑鞘装饰宝石的长剑,另头摆着精美的馔肴,近旁却不见人影。
  屋里静悄悄的,光线也很昏暗,只在进门屋角的落地莲花灯架之上,燃了一支莲花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迷醉的馥郁芬芳。
  那男子吸了一口香气,便大摇大摆地朝里走去,“哗啦”一声掀开水晶帘子,自顾盘膝坐到席后,倒了杯酒,正要送到嘴里,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吃吃的妇人笑声。
  “我还道你有多正经!昨日不是还急着要走吗?原来不过也是假正经!”
  娇腻的妇人声音传出。
  一道穿着单薄的曼妙身影,从内室的层层帐幔后走了出来,来到那男子的身后,贴了上去。
  “你这冤家!原本我最瞧不上你这等武夫的,偏对你,竟早早地上了心……”
  保养细腻的手,也摸上男子肌肉厚实的宽阔后背,又穿腋来到了胸膛之前。
  “承蒙厚爱,我孙放之定不会辜负夫人的,愿效犬马之劳!”
  伴着一声粗里粗气的嗓音,那男子放下酒杯,转过脸,冲身后妇人咧嘴一笑。
  朱霁月陡然看见眼前探过来一张生满了胡须的毛茸茸的大黑脸,被吓得不轻,宛若见鬼,尖叫一声,猛地后退几步,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她骇然睁大眼睛,指着面前这个满面须髯的黑皮大汉,厉声道:“你何人?胆敢冒充李穆来此会我?”
  孙放之一把脱去上衣,甩在了地上,嘻嘻地笑着,抖动自己块垒结实的满身肌肉,朝地上的妇人走了过去。
  “夫人莫怕!我李老弟是个有家有室的人,今夜怎能过来赴约?他叫我代他前来向夫人告个罪。孙某本也无别意,但夫人既如此看中,孙某今夜便是舍命,必也要叫夫人满意!”
  朱霁月尖声连连,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抓起席上一把酒壶,朝着孙放之掷了过去。
  “你给我滚——”
  孙放之停下,拍了拍胸膛,咚咚地响。
  “我这体格,你方才也摸过的,更赛我那李老弟一筹,夫人竟看不上我?我虽尚未娶妻,但也有过几个相好,个个用了我老孙,没有不满意的!
  “滚——立刻给我滚——来人——来人——”
  朱霁月的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嗓子险些都扯破了。偏那些下人,知主母今夜好事,一个个全都知趣地躲去偷懒了,这般动静,竟也没引来外头半句的声音。
  孙放之勃然大怒,骤然翻脸,猛地一拍酒席,力道之大,竟将那张酒席从中生生拍裂,断成两截,木屑纷飞,桌上杯盘连同那柄宝剑,一起跌落,满地狼藉。
  “你这妇人!好没道理!我本也只是来传个信的,谁知你自己上来就勾我,空惹了我一身骚!这会儿却又嫌我没我李老弟周正?你当我是何人?”
  朱霁月何曾见过如此的凶神恶煞?吓得脸色发白,再不敢出声。
  “罢了罢了,走就走,晦气!”
  孙放之又变回了和气脸,将自己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再次凑了过去。
  “夫人下回若寂寞了,想试一试我,尽管叫我便是。”
  说完捡起方才脱掉的衣裳,穿了回去,这才撇下了朱霁月,扬长而去。
  他循着原路走出大门。那门房见他进去不久竟出来了,也是惊讶,忍不住盯了他下头一眼。
  孙放之恼羞成怒,大喝一声,门房一吓,不敢再看,忙将他送了出去。
  身后的门关了。孙放之却并未立刻离开,停在了附近的草木之后。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车道的尽头,又传来了一阵轰轰的马蹄车轮之声,很快,那一行人马便到了近前。
  孙放之急忙翻身上马,朝着对面行了过去。
  车夫看见对面有人骑马而来,甩鞭示意对方让道,见对方竟不让,只得硬生生地停下了车,怒道:“你何人,还不快让道?”
  孙放之笑嘻嘻地道:“我乃新晋卫将军李穆的兄弟,李将军收到此间主人的邀贴,邀他今夜前来赴宴。他今夜去白鹭洲接夫人,怎会来此?便由我来替他辞了。我方出来,正要回城。”
  萧永嘉坐在车厢里,外头那话,听得清清楚楚。
  怒气非但没有减少半分,反而愈发熊熊,再无法遏制。
  自己也就罢了!朱霁月竟胆敢,真的把手伸到了女儿丈夫的头上!
  她下了马车,一语不发,朝前头那扇亮着红光的门,快步而去。
  孙放之本以为她听了自己的话,知是误会,又听到李穆今夜去白鹭洲,当场便会掉头,却没想到她竟还要往里去,眼睁睁地看着她来到那扇门前,抬起了手,握住门环。
  得,得。
  铁环发出两声清脆的叩门之声。
  里头门房听到动静,再次开门,借着灯笼的光,看到门外这回立了一个丽衣妇人,认出竟是萧永嘉来了,大吃一惊,不愿让她进去,却又不敢闭门拒之,僵在门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朱霁月那贱人在哪里,带我过去!”
  萧永嘉冷冷地盯着门房,一字一字地道。
 
 
第50章 
  恶汉去后,朱霁月依旧惊魂未定,瘫软在地,盯着那柄原本打算相赠讨好于李穆的宝剑,心里又是羞愧,又是恼恨。半晌,方渐渐回过魂来,想起身,手脚却发软,唤侍女来扶,依旧没有回应。知那些人一个个都躲懒,或是趁机和侍卫私会去了,咬牙切齿,自己勉强立了起来,抓起手边一只青瓷花樽,恨恨地掷向窗外。
  瓷樽落地,发出碎裂的哗啦之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听起来分外刺耳。
  屋外终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似有人正登楼而上。
  “都死到哪里去了?还不给我进来伺候?”
  朱霁月满面怒容,冲着门外厉声叱骂。
  那门本半掩着,应声,被人慢慢推开,门口现出了一道身影。
  屋内光线昏暗。正是因为如此,方才朱霁月才没看清来人,误把那丑汉当成了李穆,这才蒙了如此羞辱。
  但此刻,不过才一眼,她便看清了门外之人。
  不是别人,竟是长公主萧永嘉!
  朱霁月大吃一惊,震惊之程度,简直不亚于方才突然见到转向自己的那张大毛脸。
  她打了个激灵,一边继续高声唤人,一边飞奔到窗前,看下去,影影绰绰,见楼下的入口之处守了几人,分明是萧永嘉带来的。
  朱霁月一时定住,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萧永嘉迈步而入,朝自己一步步而来,最后停在了面前。
  她整个人挺得笔直,脸色冰冷,目光仿佛两道挖人心肝的钩子,凿在了自己的身上。
  “长公主,今夜什么风,怎的将你吹来我这……”
  朱霁月终于镇定下来,面上带笑,那最后一个“里”字尚未来得及说出口,毫无征兆地,对面的萧永嘉竟扬臂,“啪”的响亮一声,结结实实,扇了她一个耳光子。
  伴随着那阵火辣辣的疼痛之感,朱霁月起先懵了,很快反应了过来,捂住那侧面颊,怒道:“你疯了?你敢打我——”
  她话音未落,又是“啪”的一声,另侧面庞再次火辣,又吃了一记响亮的耳刮子。
  萧永嘉的指上戴着几只戒子,坚硬的金属刮过朱霁月的脸,虽未划破皮肤,却也在她面上挂出了几道深深的红痕,火辣辣地疼。
  朱霁月活了三十几年,何曾吃过这样的亏?被连扇了两只巴掌,禁不住怒,下意识地亦抬起了手,朝着对面的人,就要挥扇回去。
  “贱人,你敢碰我一手指试试?”
  萧永嘉并未闪避,只盯着她,冷冷地道。
  朱霁月的手,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不敢挥下,片刻后,慢慢垂落,脸一阵红,一阵白,勉强道:“萧永嘉,此处是我的别居,你擅自闯入,意欲何为?”
  “啪”!
  又是狠狠一个巴掌,抽得朱霁月站立不稳,脚下一个踉跄,人扑倒在了地上,鬓发散乱,那侧连着吃了两巴掌的面颊,留下五道鲜红的肿胀指印,嘴角也慢慢地渗出了一道血丝。
  “朱霁月,你动我萧永嘉的女婿,我来,赏你几个巴掌,不过是教你往后如何做人!”
  “打你,我都嫌污手!”
  “你给我记着,若叫我知道还有下回,就不只是几个巴掌如此简单了!”
  “我萧永嘉是无用,但对付似你这般荡妇,还是绰绰有余!”
  萧永嘉说完,抽出一块洁白的丝帕,擦拭过自己也变得微微肿胀的手心,掷在地上,再不看朱霁月一眼,转身而去。
  鬓间一双凤头步摇,随她步伐乱颤,瑟瑟作声。
  朱霁月捂着自己那侧肿胀的面颊,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前头妇人离去的背影,忽然冷笑。
  “萧永嘉!你不过也就只一个不得丈夫欢心的弃妇罢了!在我面前,你抖什么威风?知不知道旁人在背后如何讥笑你的?是,我是荡妇,丈夫也不是我的,但起码我如今过得快活!瞧瞧你自己……”
  她鄙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萧永嘉的背影,嘴里发出啧啧之声,摇头。
  “人前打扮得是光鲜亮丽,只怕到了晚上,屋里撒豆子叫你捡都不够熬吧?当初你仗势,坏我婚姻,夺了高峤,如今怎样?他碰都不碰你一下。在他眼里,你不过就是个蛇蝎心肠的无知妒妇!你除了一个虚号,你还剩下了什么?”
  萧永嘉恍若未闻,继续朝外而去。
  “当年若不是你横插一杠,原本是我朱家和高家联姻的!你抢了高峤,害我嫁了如今这个废人!你害我一生,我对你一直忍让,你却还步步逼进,这些年来,处处针对于我!”
  “萧永嘉,你丈夫因当年邵玉娘投江而记恨于你,和你不合,你怨我做什么?也是老天有眼,报应啊!叫我早早就看到你落到了今日地步!不止报到你身上,还报到了你女儿身上!你来呀,有本事就杀了我!否则我就是要看你笑话!日日笑,年年笑,笑你这辈子如何下场!”
  朱霁月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萧永嘉原本神色漠然,人已走到门口,忽然,停住了脚步,慢慢地转头。
  “你怎知道邵玉娘的?”
  她盯着地上的朱霁月,冷冷地问。
  朱霁月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失口,脸色微微一变,知无法否认了,迅速压下心中的惶恐,索性冷笑:“我怎不能知道?当年高峤北伐带回了她,有意纳她为妾,你却要杀她,这建康满城,谁人不知?”
  萧永嘉凝立,面色青寒,犹如蒙上了一层玄冰。
  那是十六七年前的旧事了。
  萧永嘉刚嫁高峤几年,生下洛神不久。高峤最后一次北伐,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对邵氏姐弟。
  邵氏本也是北方大族,早年未及时南迁,也未能在胡人政权里得到重用,家道败落。这对姐弟乃邵氏旁支,父母皆亡,寄人篱下。高峤领军到来之时,战中被流箭所伤,因当时天气炎热,一度伤情恶化。邵奉之祖上传有灵药,闻讯赶去献药,果然起效,高峤伤情得以痊愈。后北伐不利,领军南归之时,这对姐弟,便也随他南下。
  因邵氏姐弟对丈夫有救命之恩,萧永嘉很是感激,见邵玉娘初来建康,无所依靠,也知书达理,淑惠贞静,是个和外人说两句话便脸红的,因她有几分姿色,怕她在外被人欺凌了,将她接入府中,以贵客待之。又因她只比自己小了一岁,却尚未婚配,起先还替她张罗婚事,因她婉拒,遂作罢。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