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蓬莱客
时间:2018-10-13 09:27:23

  夜深了,女童倦极,终于沉沉地睡去。
  洛神却辗转难眠,心情异常沉重。
  从前在建康,她不是没听说过北人在胡獠铁蹄践踏下的血泪惨剧。
  虽然听到之时,也很是同情,亦为朝廷之无能而感到失望。
  但也就如此而已,过去便过去了。
  她有牵动她自己心绪的喜怒和哀乐。
  这些喜怒和哀乐,才是属于她的真实的生活。
  但今天,从前那些原本只存在于听闻里的事情,却忽然在她面前上演了。
  一群想要来投奔李穆的汉人,半道被西金人屠杀劫掠。
  一个母亲带着女儿侥幸逃脱,继续前行。
  母亲死在了快要抵达的路上。
  七岁的女童,用她一双布满血泡的赤脚,就这样一步一步,跟着落日的方向,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出来时,家人都在身边。
  而到达时,只剩她一人了。
  洛神被深深地震动了。
  她记挂着李穆。亦盼他能追上那伙西金人,将女童的父亲和阿兄带回来。
  ……
  仇池北,通往西金国都城秦城的路上,一片平坦的水边野地里,随意支起了十来个简陋的帐篷。
  这一伙百余人的西金兵,前些日跟随头领谷会武离开了仇池,在回往秦城的路上,偶遇一群衣衫褴褛,背着破烂家什的汉人,杀了无用之人,将剩下的绑了带走,在路上又行了几日,因速度被拖慢,今日才到了这里。
  离秦城还有几天的路,前后皆无落脚之地,天色渐暗,便在野地里过夜。
  士兵将那些要带去秦城用做奴役的汉人捆在一起,驱使汉女烧火做饭,饭饱之后,带人入帐。
  没片刻,里面就传来女子的哭泣求饶之声。
  声音传到村民耳中,面露激愤,一时起了一阵骚动。
  十来个西金士兵闻声而来,抽鞭,夹头盖脑地抽了过去。
  村民手脚被缚,无力反抗,很快,头脸就被抽打得鲜血淋漓。
  一个士兵抽得兴起,索性丢下了鞭子,解开袴褶,踩着地上一个反抗最甚的,朝人头脸浇尿。
  那人目眦欲裂,血泪满面,却被踩在地上,无法动弹,情状惨不忍睹。
  其余士兵见状,哈哈狂笑,也纷纷跟着解袴,便要效仿。
  村民红着眼睛,大骂,张口去咬。
  就在这时,后方起了一阵尖锐的异声。
  一支鸣镝,呼啸射来,转眼便至近前。
  尖锐的镝头,无声无息地钻入了那个正在淋尿的士兵的后脑,宛如一条深埋其中的毒蛇,瞬间破额而出。
  伴着一阵四下喷溅的污血,那西京士兵的庞大身躯扑倒在地。
  下体那尚未淋完的尿液,还在汩汩而出。
  人却一动不动,已是炸脑而死。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然一幕给惊住。
  村民抬头,赫然看见不远之外的来路上,正纵马疾驰来了一行数十人。
  黑色军衣,利落飒爽,面容皆为汉人。
  当先一匹乌骓,马背之上,跨坐一个男子,神色冷峻,臂中挽弓。方才那破脑一箭,显便是由他所发。
  西京士兵反应了过来,立刻鸣哨提醒同伴,随即拔刀,转身迎敌。
  几十汉骑,迅如闪电,马蹄没有丝毫停顿,踢开围栏,转眼冲入营地。
  一个跑在最前的西京士兵,遇到一个络腮大汉,大汉挥刀,只见血柱狂喷,整只头颅便被斩落,滚了出去。
  村民们惊呆了。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这一群宛如从天而降的黑衣汉军以摧枯拉朽般的力量,在猝不及防的西京人的营地里纵横奔驰,见一个,杀一个,宛如切菜斩瓜,冷酷无情。
  这一行西京人的头领谷会武,是西金皇帝谷会隆的族人。
  数月之前,谷会隆听闻虞帝派李穆来到义成。因正备战攻打西京长安,暂时无法分兵,又听闻李穆之前的战名,唯恐放他坐大,日后是为祸患,便派谷会武去往仇池,恩威并用,命仇池王侯定投效自己,以利用侯定去对付李穆。
  谷会武在仇池逗留了些日子,见侯定恭恭敬敬,答应投效,允诺出兵攻打李穆,他便得意洋洋地回去。半路又顺手捞了几十头肥羊,方才酒足饭饱,兽性大发,正在帐中施暴,忽听外头起了异动,心知不妙,一边喊着护卫,一边匆忙提起裤子,才冲出帐篷,便被一把刀给拦在了门口。
  刀锋之上,染满鲜血,滴滴答答,不住地往下滴落。
  持刀之人,面容英俊,目光却阴森无比,布满了杀意。
  谷会武看了眼他的身后,见这群汉军狠厉宛如屠夫,自己手下百余人,才这么片刻的功夫,竟就死得没剩几个了。
  纵然一向杀人如麻,此刻也不禁心寒胆落,勉强作出厉色,道:“你是何人?此乃我大金之地!你敢伤我,就不怕我皇帝兴兵复仇,到时将你们杀得死无葬身之地?”
  男子道:“汉家之地,尔等占去便罢了,还犯下累累罪行。”
  “胡獠之罪,罪不可赦!”
  “天不裁,我李穆来裁!”
  谷会武蓦然圆睁双目,露出不可置信之色:“你是李穆?你怎会在此?”
  李穆不语,手起刀落,谷会武便扑倒在地,头颅滚落。
  他又以刀尖挑起地上一件衣裳,覆在了地上那已晕厥过去的女子身上。
  空地之上,倒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残肢满地,血水横流。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的气味。
  百余名西京士兵,全部被杀,没有留下一命。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孙放之和手下士兵上去,以刀割断村民身上的绳索。
  村民们聚在一起,用畏惧的目光,看着那个正朝自己走来的男子。
  他停在了他们的面前,说:“我乃义成刺史李穆。你们奔我而来,我却未能保护你们周全,叫你们不幸遭此劫难。此为我李穆之过,请受我一拜!”
  他作揖谢罪。
  村民们再次惊呆了。
  片刻之后,反应了过来,一声“李刺史!”亦不知是哪个起的头,七八十人,无不涕泪交加,向着李穆跪拜在地,不住磕头。
  李穆上前,将人一一扶起,一番抚慰。
  众人嚎啕大哭了一番,渐渐收了眼泪。
  虽遭遇意外不幸,但终于死里逃生,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要投奔的李穆,长路奔波,涉险追赶来此,为的,不过就是救回他们这些命如蝼蚁的几十个普通之人,怎不叫人感激涕零?
  想到往后若得他庇护,于这乱世,真能得一立足之地,则比起旁人,朝不保夕,又不知幸运多少。
  “李刺史,我们回乡投奔于你,往后你会不会撇下义成,叫我等空盼望一场?”
  一个胆大之人,终于鼓足勇气,小声问道。
  李穆道:“父老兄弟面前,我李穆立誓。我人在,义成便在!离开之日,亦是为驱逐胡獠,北伐中原!”
  众人沉默了片刻,当中那个方才被西金士兵以尿淋面的汉子,突然面露激动之色,从人群后拉出一个少年,高声道:“李刺史,我两父子皆愿当兵,随你北伐胡人!”
  “我也愿!”
  “我也愿!”
  一时,立誓发愿之声,争相而起,此起彼伏。
  李穆目光掠过众人之面,笑道:“得父老兄弟如此助力,我李穆之愿,何愁不酬!”
  ……
  女童小鱼很是懂事。
  获救后的这些天,迟迟不见自己母亲露面,她似乎也猜到了什么,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总不停地询问。
  只一个人悄悄地垂泪,很是悲伤。
  洛神也被她的情绪感染,心情愈发沉重,又不放心李穆,天天晚上睡不好觉。
  如此牵挂了数日,这一天的傍晚,忽然得到消息,李穆回来了。
  随他一道回的,还有被他救回的那些回归民众。
  很难形容得知这消息时,她的心情。
  那一刻,甚至还不及长舒一口气,她便几乎是飞奔着出了屋,装作吹风,来到了通往刺史府前堂的那道垂花门前,等着他的出现。
  但他却一直没有现身。
  天渐渐地暗了。
  刺史府的前头,似乎有人不断出入,杂声隐隐可闻。
  这里却静悄悄的,耳畔只有晚风掠过那丛枯竹时发出的空洞的沙沙之声。
  洛神立在垂花门旁那座残破石亭之前,心里忽然涌出了一种被这世界遗忘了的失落之感。
  压下怏怏心情,转回了屋。
  阿菊也回了,脸上终于露出了丝笑容,说老天总算没丧尽良心。小鱼的父亲和阿兄都没事,今日跟着李郎君一道回了,两人都要投军。方才刚接走小鱼,又托阿菊转话,对照顾了阿鱼数日的刺史夫人感激不尽。
  终于听到一个不幸中的万幸消息,洛神抑郁着的心情,才稍稍好转了些。
  阿菊出去,没片刻,提了食盒,送晚饭进来。
  洛神何来胃口,顺口问李穆。
  阿菊说,李郎君一回来,就被蒋弢给拦走了,两人此刻应还在前头的议事堂里。
  洛神犹豫了片刻,打开食盒,看了一眼,迟迟不叫铺开。
  阿菊便猜到了她的心思,暗叹了口气,却笑道:“我瞧李郎君回来,连口气都没歇,又被蒋弢给叫去了,此刻想必也没吃晚饭。不如我再多准备些,小娘子送去,问问他们吃不吃?”
  见洛神不语,自己转身去了。
  ……
  琼树打着灯笼,洛神提着食盒,朝前堂走去。
  傍晚出入刺史府的那些人,此刻都已去了,前头也安静了下来。
  城中一切物资都极短缺。
  照明的火烛,更是不够。所以刺史府里也无庭燎。天黑下来后,便黑魆魆一片。
  只有地上一团灯笼的昏光,照着洛神前行的脚步。
  她到了那间议事堂外。远远地,看见门窗里透出一团昏暗的光,知李穆和蒋弢此刻应该还在里头,压下心中突然涌出的一阵紧张之感,放轻脚步,提着食盒,慢慢地走了过去。
  三天之前,侯定派人送来一信,道自己读了李穆手书,深有感触,本也不欲和大虞敌对,更无意竞逐中原,只想守住仇池祖业,蒙李穆不弃,又释放了他的长子侯离,愿会上一面,共商大计。正好数日之后,是他五十寿日,他随信附上邀贴,道李穆到时若能莅临,则是他莫大荣幸。
  蒋弢皱眉道:“我怕此人不信。探子消息,道前些时日鲜卑人在仇池时,他还笑脸相迎,应是缔了盟约,鲜卑人才走的。侯定此人,老奸巨猾。鲜卑人一走,就又向你示好,邀你入仇池,怕另有谋算,万一不利。”
  “依我之见,为稳妥,不如寻个借口婉拒,邀他来义成商议。”
  李穆慢慢摇头:“善左右逢源者,疑虑必重。我初来义成,势单力薄,虽不惧战,但若能化战为友,大有裨益。侯定也知我想结交于他,邀他来义成,他怎肯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既邀我,我去便是。临机制变,也非难事。”
  蒋弢和他相交多年,早知他必迎难而上,便也不再多劝。只道:“好在我瞧那侯离,因忌惮其弟,倒是真心要投靠于你。我前几日和他暗递消息,他应允到时倘若有变,必会出手相帮。另有一事……”
  蒋弢摇了摇头:“可惜,时日太过短促,此地又如此偏荒,怕是寻不到人了。”
  “何事?”李穆问。
  “那侯离倒是一心想要我们和他父亲结盟,连他父亲早年私事,也和我说了个底朝天。道他生母从前乃是龟兹国世女,貌美,又通乐理,擅抚胡琵琶,声名在外,当年曾引侯定和谷会隆竞相求亲,其母嫁了侯定,生侯离。不想没几年,仇池生乱,谷会隆指使叛军作乱,攻袭城池,破城抢走其母,献给谷会隆。其母不堪凌辱,也是个性烈女子,竟自刎而死。后侯定平乱,欲联合龟兹兴师复仇。西金当时还只是弹丸之地,为息事,谷会隆将他母亲尸首送回,道她是死于叛军之手,和自己丝毫无干,又赠金银珠宝,买通龟兹,龟兹退兵,侯定孤掌难鸣,不得已,含恨作罢。”
  “此事过去已有二十多年。那侯定却对妻子依旧怀念,每每想起,更觉亏欠。多年以来,一直珍藏他母亲生前所用的那把胡琵琶。不料数年之前,遭遇一场大水,将琵琶浸坏了。侯定梦见其妻流泪,责备他毁了自己珍物,致她阴间不宁,愈发愧疚,寻人想要修复,再将琵琶烧给她。奈何琵琶乃他生母自创,乃六相十八品,和寻常的四相十五品很是不同。莫说修复成原音,便是能弹奏,知音色的,当世怕也寻不到几位。侯定只能作罢,但至今,仍是一桩心事。侯离被其弟侯坚排挤,却至今还能保有世子之位,其父对其母的愧疚之心,怕也是缘由之一。”
  “侯离之意,乃是我汉人里多有技艺高超之乐工,若能寻访到一位,修复了琵琶,了却侯定多年心病,他必会感激。”
  蒋弢摇头。“这一时之间,去哪里寻如此之人?只能罢了!”
  “蒋二兄,可否让我试试!”
  洛神再忍不住,一下推门而入,走了进去。
 
 
第72章 
  蒋弢转头,看见洛神忽然入内,一愣,旋即起身相迎。
  洛神见李穆亦转头看向自己,这才惊觉自己失态。
  不但偷听,还这般沉不住气,不禁羞赧,脸微微地红了。
  但人都已经冒出来了,便在二人注目之下,继续走了过去,说道:“胡琵琶本传自西域,和直项琵琶不同。六相十八品之胡琵琶,虽更少见,但我亦略知一二。宫中从前有一龟兹乐师,善雅胡琵琶,技极高,阿娘见我倾心,曾将他邀至家中教我。你们若是信我,我可试去调音,修复琵琶。”
  蒋弢面露惊喜之色,不住地点头,赞叹:“听闻夫人素有才名,果然名不虚传。若真能修复侯定妻之遗物,则此行事半功倍,如虎添翼。”
  他转向李穆。
  “敬臣,你以为如何?”
  洛神亦看向他,双眸亮晶晶的。
  不料他却道:“不必了,此为节外之枝。不过是侯离过虑,病急乱投医罢了。此行我去便可,你安心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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