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剑拔弩张,紧张无比。
侯定脸色阴沉,闪烁不定的两道目光,投向了一语不发的李穆,道:“李刺史,我的儿子和臣下,因你之故,于我寿堂之上,公然如此争执,你有何话说?”
李穆跽坐于案后,姿态洒脱,笑道:“老英雄既让我开口,李某便说几句。只是开口之前,还有一礼,方才交给执事,未曾送上。请老英雄先过目。”
他拍了下手掌,那执事疾步入内,双手举起一只以黑布裹住的包袱。
李穆起身上前,解开包袱,笑道:“请看。”
众人看去,见包袱里裹着的,竟是一只用石灰扑洒过的人头。
那人面高额隆鼻,双目圆睁,脖颈处血痂凝紫发黑,瞧着应该已是死去多日,但却面目栩栩,那种临死前的极度惊恐之色,如扑面而来。
众人一眼便认了出来,皆大骇。
这人头,不是别人,正是数日前,才刚离去的鲜卑使者谷会武!
捧着人头的执事,更是惊骇万分,猛地缩手,那只人头便掉落在地,皮球似的,滴溜溜地滚个不停。
第73章
人人皆失色,盯着地上的人头,交头接耳,议论声四起。
甘祈终于反应了过来,脸色煞白,一声令下,他身后那十几个卫兵便冲了出来,纷纷拔刀。
“天王!李穆胆大包天,杀了西京使者,嫁祸于我仇池,拉我仇池下水!天王还不将他拿下,更待何时?”
“你敢!我父王都未下令,你竟僭命?”
对面侯离立刻也拔刀出鞘,喝了一声,他身后卫兵亦冲上前去。
两边怒目相对,气氛一时紧张到了极点,几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侯定的两道视线,终于从地上人头之上移开,盯着李穆,脸色铁青,咬牙道:“李穆,你此为何意?”
李穆上去,抓起地上那只人头的发辫,提了摆在自己案上,直起了身。
“谷会武离开你仇池后,路上劫杀一群无辜汉人,被我追上,将他连同手下全部杀死。此行送来他的人头,并无别意,不过是想向老英雄表明我李穆立场。”
他面上方才带着的笑意消失了,神色严峻,转向侯定。
“西金鲜卑,占汉家之地,犯下累累罪行。谷会隆要夺西京,我亦要西京。我与西金,势不两立。”
“但天王不同。你我之间,并无你死我活之仇。天王顾虑日后地盘利益,此亦为人之常情。我李穆此刻便可放话,凡属你仇池之地,侯氏之人,我李穆一分不占,一个不要!”
“我与西金,必有一战。我不要你出动半个兵卒助我,只要到时,仇池中立便可。待日后,我攻破秦城,拿下西京,你仇池早年被鲜卑占去的祖地,我亦会归还原于你,以此作为对天王的酬谢。”
“倘你定要投效鲜卑,我亦无二话,战便是。”
他的两道目光,缓缓扫过面前那一群仇池贵族和剑拔弩张的武士。
“今日这地方,便是龙潭虎穴,我李穆既敢来,便不惧你机关陷阱。”
他说出这一句时,语气平淡,但整个人的那种于千军万马之中取人首级的大将军的气势,瞬间便散发而出,叫人不敢轻视。
大厅里,瞬间又静默了下去,再无人说话了。
“天王!你千万不要受这汉人迷惑!西金兵力强大,他却只有两千人,何以为战?若激怒西金,发兵伐我,仇池必将遭受灭国之灾!”
甘祈突然冲了出来,朝着侯定下跪,嘶声喊道。
“父王!李刺史乃当世不二之英豪,日后必有大为!鲜卑人不过是想借刀杀人!等利用完我们,他们也拿下了西京,就该会对我们下手了!”
侯离亦上去,喊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座上的侯定。
侯定目光闪烁,于座上一动不动,久久未能开口。
大厅里再次鸦雀无声。
便在此时,厅外,忽然阔步进来了一文士打扮的青衣人,一边走,一边高声说道:“侯天王,我乃李刺史之长史蒋弢。李刺史此次前来祝寿,除方才两样贺礼,另还预备了一份,请容我敬上。”
原本凝固了似的紧张无比的气氛,被这突然入内的青衣人给打断,顿时松驰了下来。
众人纷纷转头,望了过去。
侯定亦抬眼,勉强道:“还有何礼?”
蒋弢向他见了礼,笑道:“这第三样贺礼,乃李刺史为侯天王私人所备,请侯天王将闲杂人等屏退,宜天王一人收受。”
大厅里又起了一阵低声议论。
众人皆面露好奇之色,纷纷看向蒋弢身后。却不见东西。
李穆起先亦目露茫然,不解地看向蒋弢。
忽然仿佛有所顿悟,目光定住。
侯定微微蹙了蹙眉,想了下,下令众人退去。众人纷纷起身,那甘祈虽极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恨恨而去。
侯离迅速看了眼蒋弢,见他向自己微微点头,知事情应是成了,惊喜不已,急忙也退了下去。
大厅之中,最后走得只剩下下侯定和他身后的护卫了。
他望向李穆:“不知李刺史还备了何物?此处已无外人。”
李穆不语,两道目光,只慢慢转向了蒋弢。
蒋弢面露告罪之色,有些不敢和他对望,口中却叫侯定稍等,随即迅速退了出去。
侯定等了片刻,并未见到什么东西被送入,皱了皱眉,正想开口再问,忽然,大厅侧旁的方向,传来了一声胡琵琶的抹弦起调。
那音色宛若一道流水,滚过了凛冽冰面,突然从这带了几分燥热的夏夜里飘来,听了叫人精神一振。
弦音过后,余音缕缕。
侯定一愣。
那似曾相似的琵琶之声,还在继续。
起调过后,琵琶便开始入曲。被人斜抱入怀,六根琴弦,在两只纤纤素手的操弄之下,曲调徐徐铺开。
先是弹、挑,分、勾,曲调欢快流畅,犹如春光明媚,两情相好,听得人心神往之,意追随之,随琵琶之声,追忆旧日欢情。
继而曲调一转,指尖揉、吟,弦如泣如诉,呜咽幽怨。念不完的旧日恩情,恨不尽的生离死别。声声宛若悲泣,哀啼不绝于耳。
李穆原本双眉紧皱。
渐渐地,亦似被这琵琶之声感染,眉头又平了下去。
他看向侯定。
见他目光定住,随着耳畔幽怨之声,仿佛想起了什么,眼底竟露出了一抹戚色。
李穆慢慢地闭目。
忽然,耳畔琵琶曲调,再是一转。
右手双弹、双挑、抹、扣,左手捺打、绞弦、推、挽。但闻弦声如疾风,如骤雨,如离弦之箭,四面八方,充塞满了这空阔而巨大的厅堂的每一个角落,似慷慨激昂,又声声控诉,迫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突然,伴着最后一阵激烈的指尖拂扫,在琵琶弦发出的宛若行将迸裂的金石相撞声里,所有一切,戛然而止!
李穆猛地睁开眼睛。
他对面的侯定,双目泛红,神色僵硬,定了半晌,慢慢地转过头,突然之间,仿佛清醒过来,从座上起身,拔刀,朝着面前案几,一刀劈下,咬牙切齿道:“夺妻之恨,岂能相忘!我与谷会隆,亦是势不两立!”
“李刺史,你放心,我定要助你,将那鲜卑奴千刀万剐,替我爱妻复仇!”
第74章
李穆以琵琶一曲压轴贺寿,叫侯天王终于下定决心,决意与之结盟,共同对抗西金鲜卑。
这个消息,很快便在那些等候于外的侯氏家臣和仇池贵族里迅速传开。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
侯离仰天大笑地去了。
甘祈目送他背影消失,看了眼侯坚,见他神色灰败、如丧考妣,向他作了个眼色。
两人在近旁众人的议论声中,一前一后,悄悄地去了。
侯离回到大厅,亲手捧着蒋弢交给他的那把重被装回在琴匣里的琵琶,大步入内,跪在了侯定面前。
“儿子知父王对母亲情深意重,因知汉人多精通乐理者,故特意拜请李刺史,寻人修复琵琶,以庆父王之寿。因为贺寿的缘故,事先未曾告知父王,还请父王恕儿子自作主张。”
“琵琶已是修复。方才所奏之曲,用的便是它了。请父王过目。”
说着,将琴匣高举过顶。
侯定接过琴匣,打开,凝视着匣中那把木理古旧,犹带水渍浸泡痕迹的胡琵琶,半晌,道:“你起来吧。”
他转向在一旁看着,始终一语不发的李穆,面露感慨。
“谷会隆当年施我以奇耻大辱,多年以来,我却只能忍气吞声。每思及旧事,便有如锥心之痛。今日得以遇你,乃上天给我的复仇良机,我意已决,全力助你。”
他小心地取出琵琶,拨了一下琴弦,闭了闭目,睁眸。
“此亡妻遗物,这些年,我一直想将它修复,再归还给她,阴差阳错,始终未能得以如愿。不想今日竟由李刺史帮我了了这心愿。”
“方才我听那琵琶一曲,便如听我亡妻旧音。不知何人修复了琵琶,又是何人所弹的曲子?”
蒋弢飞快地看了眼李穆,急忙上前,正要开口,侯离已抢道:“父王,修复、弹奏,乃同一人。蒋长史言,乃是李刺史所得的一位乐师。为赶在今夜寿宴前将琵琶修好,那乐师昨夜连夜行路,今日天未亮就到了,乃是我派人接入城中的。那人技艺了得,一天便将琵琶修复,方才又替父王献了贺寿一曲。”
“我欲见上一见,当面表谢。”侯坚说道。
李穆盯着蒋弢。
蒋弢后背,早汗湿重衫。
被夫人给说服,在犹豫过后,终于背着李穆安排送她来此之时,蒋弢便已想过,极有可能会有如此一幕了。
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将夫人请出。
好在事先有所准备。
他退了出去。
片刻后,伴着脚步之声,李穆看见蒋弢带入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身材瘦弱,戴一顶平巾小帽,穿寻常布衣,但容貌却异常俊美,一双眉目,更是万中挑一,精致宛如画就。
只见他跟着蒋弢入内,便站在众人面前,垂下眼眸,既不开口,也不见礼。
连被李穆盯着,他也仿佛浑然未觉。
一双眼睛,只看着脚前的一块地面。
侯坚没有想到,帮自己修复了琵琶,又用亡妻琵琶弹出如此曲目,勾出了自己那一番心绪的,竟是面前这个看起来最多不过才十六七岁的瘦弱少年,很是惊讶:“真是他?”
蒋弢忙点头:“正是。只是他先天失音,不会说话,又一心钻研乐理,不通礼仪,还望见谅。”
他说着话,眼角风瞥见李穆双目紧紧盯着,神色古怪,连和他相交多年的自己,也是瞧不出他此刻是喜是怒。
后背热汗,不禁又涌了一层出来。
侯坚不禁摇头,连称可惜,命侯离代自己赐赏。
侯离虽一早就知那乐工被送到,自己当时也派人去将他接来了,但也是直到此刻,才见着人。
一时间,竟看呆了。
他向来只喜女子,但不知为何,看到这少年乐工的第一眼,便就牢牢被吸引了目光。
方才一直盯着他在看,忽听父亲如此吩咐,正中下怀,立刻点头。
落入李穆眼中,他一双眉便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开口对蒋弢道:“好了。你将他带去驿馆,叫他先去休息吧!”
蒋弢擦了擦汗,应是。
洛神终于抬了抬眼皮子,瞥了眼李穆,扭身便随蒋弢出了大厅。
昨日一早,他才出的大门,她便立刻从后门出去,被蒋弢预先安排好的人护着,抢在前头,先上了去往仇池的路。
为争取到更多时间来修复琵琶,当夜,就在李穆一行人就地过夜之时,她连夜赶路,终于在今晨抵达了方城,被接进去。那只琵琶一到手,便立刻调音。
整整埋头忙了一个白天,连饭都来不及吃,终于更换好琴弦,将音准修复如初。
至于那首曲子,是她在来时路上构思所得,加上方才临场发挥,自己原本就颇满意,能得到这样的效果,更是锦上添花。
见蒋弢满背的汗,把衣裳都贴住了,一出去,便安慰他:“蒋二兄,你莫担心。本来就是我去寻你的。我会在他面前解释清楚。要怪就怪哦我,是我要你帮我的。”
蒋弢明知李穆不让她同行,在她找来后,却还是答应了下来。
考虑更多的,是为了确保此行目的的顺利达成。
这是头等大事。
于她安危,他确实没有李穆考虑的那么多。
在他原本的设想里,倘若侯定能答应在日后李穆和西京作战之时保持中立,不对义成造成侵袭,能保证后方的稳定,就已是满意的结果了。
结果却好得出乎意料。
侯定不但答应结盟,还允诺全力相助。
她那一曲琵琶之音,功不可没。
此刻见她一出来,又先安慰自己,要替自己担责,不禁意外,心中更感愧疚。忙道:“夫人为助大事,不惜以身涉险,我敬佩不已。莫说李刺史未必就会责备,便真要责,也是我当受的。夫人何过之有?夫人应是乏了,我先送夫人去驿馆休息。”
洛神笑着点头。
……
侯定将臣属和贵族再次召来,亲口宣布和李穆结盟,共同对抗西金鲜卑的决定。又命重排筵席,以表庆贺。
这一场筵席,比刚才的那一场,热闹了不知多少。
众人纷纷向李穆敬酒,气氛热烈。
觥筹交错之间,李穆谈笑风生,一杯杯酒水下肚,实则一直心不在焉。
终于明白了,前日一早动身出发之时,她为何态度突然大变,对自己那般殷勤。
原来早就已经说服了蒋弢,瞒着自己,来了个暗渡陈仓。
他的眼前,浮现出方才她扮作哑巴少年,俏生生地立在跟前的一幕。
也不知是入了腹的酒水在作怪,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小腹深处,突然升起了一缕难以压制的炙燥之感。
恨不得立刻起身离开这里,回去将她捉住了,好好地审她一番,看她到底生了怎样的一副心肝,竟无视自己,胆大到了如此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