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井口,望着平静如镜的水面上,映出的自己的倒影。
满身泥尘,粗鄙不堪。
也不知如此一个自己,凭何能得今日她如此垂青。
更不知这垂青,能维持到几时。
他提起一只木桶,重重地砸了进去。
“哗——”
镜面被打碎,水花四溅,里面那个令自己也见之厌恶的人,终于消失不见。
他拎出满满一桶水,举起,当头,“哗啦”一声,浇灌而下。
清凉的井水,带去了他摔打一天后的满身泥尘和汗渍,却带不走他心底的那一缕抑郁和躁乱。
他赤脚回了院子。
院中无人,甬道上,落下几片被风从竹枝上吹落的黄叶,接连地翻着滚,飞了过去。
他推开门,屋子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空荡荡的,除了那副床上的铺盖,她的东西,什么也没留下。
吝啬得连一缕带着她气息的空气也不肯留下。
李穆在门口立了片刻,忽然感到自己腿软了下去,浑身无力,站都站不住似的。
仔细想想,他在校场摔打了一天,中午只和士兵一起胡乱吃了只胡饼裹腹。
此刻,应该是饥肠辘辘所致。
但他却没觉得饿,什么也不想吃。
他放下女童摘来的那束野花,几乎是扶着墙,走到床边,咕咚一声,倒了下去。
他仰在床上,片刻后,睁开眼睛,转过脸,看向昨夜她刚刚睡过的那位置。
她真的什么也没留下给他,走得干干净净。
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留。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眼前却仿佛不断浮现出和她有关的一幕一幕。
那夜仇池驿馆,一向骄傲如她,竟在自己身下哀告恳求。
又掠过了昨日,她最后交代自己那一件一件事情时,平静无波的面容。
他的心口,忽然一阵翻绞。
仿佛被什么紧紧捏住,突然有些透不过气。
这一次,他有一种感觉。或许他真的要失去她了。
彻底。
上一回,她走了,阿菊突然回来。一场唾骂,他去追上了她。
这一回,她又走了。他的心底里,是否也曾暗暗地希望,阿菊能再回来,唾他一脸?
连他自己亦觉荒唐。
他似是死了过去,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之时,耳畔,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
有人来了,正朝这里走来。
他的心跳蓦然加速。
浑身血液,瞬间涌入心脏。
他瞬间活了过来,睁开眼睛,从床上一跃而下,疾步奔向门口,一把打开了门。
却僵住了。
来的是蒋弢。
蒋弢带着军医,正匆匆行来,突然见门被打开,他出现在门内,也是吓了一跳,随即呼出一口气,道:“我听说今日你在校场吃了一棍,棍子都断飞了出去。我怕你伤到,带人来瞧瞧。”
李穆道了句无事,又说乏了,想歇息,叫他勿再相扰,关了门。
蒋弢费解于他明显很不耐烦的的态度,和军医面面相觑,在门外又立了片刻,只好去了。
李穆回来,盘膝坐在那张条几之后,一动不动,视线盯着面前的那束野花。
忽然,他仿佛彻底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猛地直立起身,迅速穿好衣裳,打开门,走了出去。
……
出发第一天,高胤疼爱妹妹娇弱,加上考虑到高桓臀伤可能也未痊愈,走得很慢,至傍晚,才出去了几十里地,见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刮起了风,头顶又飘来几片霾云,知夏夜有阵雨,怕再行路,便要淋雨,便命就地停下,正在寻找适合的避风地高之处预备扎营过夜,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之声。
他转头凝神而望,很快便认了出来。
那追上的人,竟是李穆。不禁一怔,急忙催马迎了回去,停在路的中间,等他靠近些,提气高声道:“李刺史可还有事?”
李穆驱着身下乌骓,如闪电般迅驰而至,挽缰,乌骓便停了下来,他翻身下马,朝高胤见了个礼,道:“高大兄,我改了主意。阿弥还是留下随我吧!劳烦大兄回去,代我向岳父岳母转呈问候,日后若有机会,我必去见二位大人,到时再负荆请罪。”
他说完,便向着洛神所乘的那架马车,大步而去。
高胤吃了一惊,迅速翻下马背,一步追上,拦在了他身前,挡住去路。
“李穆!你莫胡搅蛮缠!叫我阿妹回建康,乃是伯父的意思。你竟敢强留?”
他的脸色,很是难看。
李穆并未回应,避过,转眼便走到车前,打开车门,凝视着车中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的洛神,朝她露出微笑:“阿弥,我想清楚了。我不想你走。我要你留下。”
“你随我回,可好?”
他说完,朝她缓缓地伸去一只手。
洛神完全没想到,他竟又追了上来,吃惊地盯着他。
两人四目对望了片刻,她慢慢摇头,轻声道:“我不回去了。你自己回吧。”
她话音落下,李穆却恍若未闻,竟探身而入,众目睽睽之下,伸手便将她从车厢里抱了出去,对车中呆住了的阿菊说道:“嬷嬷,我先带阿弥回城。她的东西,你何时方便,迟些送回来便是。”
实在是事发突然,众人都惊住了,看着他抱着洛神,转身朝着乌骓而去。
洛神错愕至极,终于反应了过来,不住地挣扎,低声命他放下自己。
李穆却充耳未闻,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她如何挣脱得开?就要被他送到乌骓马背之上,高胤已经走来,再次挡住去路。
“李穆!你太无礼了!阿妹虽说已嫁你,但义成如此荒凉,又随时会有兵凶,你要她如何随你在此吃苦,担惊受怕?何况她方才自己也说了,不肯随你回,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再不走,休怪我不认人了!”
李穆神色,渐渐也是转为冷然。
“大兄,阿弥嫁了我,便是我李家妇。非我有意要为难于你,但此刻,便是岳父在前,我若不让她走,岳父也是带不走的。”
高胤神色一滞,随即大怒,拔剑:“你快放下我阿妹!再胡搅蛮缠,我手中之剑,便不认人!”
李穆却置若罔闻,转身举臂,轻轻巧巧,便将洛神放坐上了马背,这才道:“大兄,我既追上了,阿弥是定要带回去的。劳烦大兄,代我向岳父岳母告一声罪。”
他双眸注视着脸色铁青的高胤,伸指,慢慢地推开了他指在自己咽喉前的那柄长剑,随即翻身上马,一臂搂住试图爬下马背的洛神,另手一提马缰。
乌骓嘶鸣了一声,撒开蹄子就跑,转眼便将那些人都丢在了脑后。
高桓趴在另一辆马车的车窗里,头拼命往外伸,看得目瞪口呆。
高胤怎肯就此罢休?命人就地休整,自己立刻上了马背,打马便追了上去。
高胤坐骑,是匹千金不换的西域宝马,奈何李穆胯下乌骓亦非驽骑。两骑脚力旗鼓相当。纵然他策马狂追,也只能堪堪保持住距离,想追上再次拦截,希望已经渺茫。
高胤咬紧牙关,继续追赶。
几十里路,走了一个白天,但如此策马,才不过三两刻钟,天彻底黑下来时,前方那座城垣的影子,便已赫然在前。
高胤看到前方李穆已是奔驰入城,奋力又抽了一鞭。
宝马嘶鸣,狂奔向前。
眼见城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谁知,就在他快跑到,正要冲入之时,那两扇城门,竟在他的面前,缓缓关拢。
就在他刚刚跑到城下之时,“咣”的一声,双门完全闭合,将他挡在了外头。
高胤气得七窍生烟,纵马退了几步,仰头冲着城头厉声大喝:“李穆!没想到你出尔反尔!竟是如此奸诈之徒!你给我出来!”
他骂了片刻,见城头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心知他若是不理自己,自己便是在这里骂到天明,也是无济于事。
只能勉强压下怒火,正想着下一步该如何,忽然,城头探身出来一人,正是李穆。
他搭起一弓,一箭便从城头飞射而下。
咻的一声,箭头斜斜插在了高胤身畔的地上。
高胤低头,见箭头之侧,似是插了一信。忍住怒气,下马拔箭,取下那物。
果然是封信。封上的字,龙飞凤舞,墨迹未干。似是方才匆忙之间书写而就。
“高大兄,多有得罪,望你海涵。阿弥我是留下了!此信,为我对岳父之交待,劳你回去转达。李穆先谢过了!”
李穆向他作了一揖,随即掉头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城头上的夜色里。
第76章
洛神万万没有想到,大兄也在,更不用说,众目睽睽,自己竟会被李穆如此强行挟着给带走了。
起先还能挣扎几下,但以身后那男子搂住自己的臂力,他若不放,凭她那点力气,不啻是蚂蚁撼树,又如何能挣脱得出?
身下的那匹乌骓,似与它的主人心意相通,放蹄狂奔,高坐在它背上的洛神,如腾云驾雾,耳畔只听风呼呼地过,再没片刻,更是被颠得头晕恶心,只能闭目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以求稳住身子。
到了最后,整个人都已软在身后男子的怀里。
倘他这时松手,怕不立刻滑下马来。
终于熬到终点,被乌骓驮着冲入城门,听到李穆喝令城卒闭门,马终于停了下来。
洛神人还很是难受,闭着眼睛,只知自己被他抱下马背,走了一小段路。
身下一实,被他放在了一张地席上。
她瘫在上头,勉强睁眼,见是一间屋子。似是城门旁供城卒办事的所在。
李穆放下她,便走到案后,取了案头上的纸笔,蘸墨,刷刷地落笔。
也不知他在写什么。
洛神缓过来了一口气,心里的火气就冒了出来。
还没来得及发难,又听到外头传来一阵隐隐的叱骂之声。
仔细一听,竟是大兄的声音。在骂李穆无耻。
大兄是阿耶早已择定的高氏下一任家主。平日极是稳重。洛神还是第一回,听到他如此开口痛骂别人。
倘若不是被气坏了,以大兄的修养和城府,绝不至于如此失态。
洛神顿时明白了。
必是大兄追了上来,却被李穆给关在了城门外。
本就生气,这下哪里还忍得住,道:“你快开门!”
李穆却似没听到她的话,继续在纸上走笔。
洛神怒了,从地席上一骨碌爬了起来,转身要走,李穆已写完那信,笔一丢,封起,几步便追了上来,从后一把抱起洛神,将她又放回在了地席上,道了声“我去去就回”,转个身便去了。
门也被他带上,关了。
洛神爬起来追,发现门竟被反锁了,气得跳脚,也想学大兄骂他,却怕被近旁的门卒听到了不雅,终究是骂不出口,只能不住地拍门。
手心都拍红了,终于听到他回来的脚步声。
门再次开了,他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我大兄呢?”洛神强忍怒气,张望他的身后。
却没见到高胤。
“已去了。我们也可回了。”
他竟还有脸朝她笑。
洛神大怒,高喊了一声“大兄”,一把推开他,要追出去。
只恨自己腿短,又被他强行给抱起,使劲挣扎,脚却够不到地。
她恨得牙痒痒,张口正要再叫,忽感到腰肢一酸,腰眼似被他给掐住,登时,半边身子便软了下去。
“我没骗你,你大兄真走了,你再叫,他也是听不到的。外头那些人都在看着,回去了,我再让你打,好不好……”
他耳语。半是恳求,半是商议的口吻。
洛神人已被他抱了出去了。一愣,下意识地转头。
天虽然黑了,城墙下黑咕隆咚的,但确实就像他说的,她看到不远之外的城门附近,确实还有几个城卒的身影。
似在不住地张望着这边。
她不自觉地,立刻便停了挣扎。
等反应了过来,想再抗拒,发现自己又已被他放上了马背。
几乎同一时刻,他人也跟着翻身上了马,制住洛神,低喝了一声乌骓,马便驮着两人再次疾驰而去。
刺史府很快到了。
李穆将她抱下,径直朝里而去。
入夜,李穆又不在,加上今日无别事,刺史府里除了大门口兼着门房的兵,再没有任何一个别的人了。
方才在城门口不敢闹开,是怕被城卒听到。
在路上,又怕引出刚到这里没几天的城民。
等进了这空荡荡、不见半点灯火的刺史府,洛神终于再无顾忌。
从大门到后院,一路之上,她不停地骂他,打他,命他放下自己。
他一语不发,紧紧地抱着她,脚步越来越快。
肩膀之上,忽然传来一阵绵密的细细疼痛之感。
她见反抗无用,竟张口,像只刚刚长出了尖利细密牙齿的小兽,一口咬在他的肉上。
夜。
远处乌沉沉的天际,划出一道闪电。
隐隐有闷雷打下。
空气又闷又热。
空旷无人的四周,黑魆魆的尚带几分荒败的刺史府。
还有臂膀里抱着的这个一路不停挣扎,气呼呼地骂自己“卑鄙”、“无耻”的女孩儿。
他心爱的女孩儿。
如此一个夏日的夜晚,孤男寡女,合该发生些什么的。
他本就兴奋了。
已抱她入了院子。再走几步,就是通屋的那扇门。
突然被她如此一口咬下,更是刺激得浑身血液沸热。
就这剩下的最后几步路,他竟都觉得等不及了。
就地一把放下了她,任她尖尖利齿咬着自己的肩膀,只伸臂,连她两条胳膊带身子一并箍住,压在近旁廊庑的一根立柱上。
随即迫不及待地啃她露给了自己的一片耳垂和脖颈。
另只腾出来的手,也没空着,解起了她的衣衫。
可怜洛神,好不容易双脚能着地了,还没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又被他如此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