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赶走虎,又送走了再也寻不到借口赖着不去的侯离,一天之内,两样叫他看了极是碍眼的东西都消失了,心里很是舒服。知妻子在生气,当晚在床上抱住了,百般卖力,侍奉得妥妥贴贴,次日起来,她便又郎君郎君个不停,满屋子都是她娇声俏语了。
过了半个月,一日清早,洛神又想起小白虎,也不知它如今如何,正挂念时,高桓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说一大早,城卒打开城门时,发现城门口的地上,竟有一头被咬死了的雄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吸引了很多人去看。他凑热闹也去了,看见地上留有两行兽足脚印,瞧着像是虎踪,他便疑心,是先前放走的那只小白虎又回来了。
此后,隔三差五,一大清早,城门附近总会有猎物的踪影。要么是鹿,要么是狐,有一回,竟还是一头野猪。又陆续有守夜的城卒出于好奇,盯牢下头城门,果然看见半夜时分,似有一道白色身影在城门附近出没,想再看清楚些,眨眼却又不见了踪迹。
次数多了,李穆自然也听闻了。担心万一真是白虎在义成附近徘徊不去,恐制造恐慌,更万一伤了居民,便特意组织人到附近四处追索,但却无果。
寻不见虎踪,他也只好作罢了。
时令已进入深秋,天气渐渐地冷了。垦出的田里,今年秋收刚完,便又种下冬季小麦。仇池那边,也一直源源不断地送来麻,洛神组织城中妇人,不停地生产织布,储备冬衣冬鞋,而忙碌之余,她用剥下来的鹿皮,给李穆做了双靴子。顺便用多余的料,给先前因为自责愧疚而一直郁郁不乐的阿鱼也做了一双,既是安慰,亦是让她双脚能够安然过冬。
而李穆,这时候,也再没有心思,再去和一只老虎或是倾慕自己妻子的男子拈酸吃醋了。
北方战乱,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在义成的北方,西金和北夏为争夺长安,大战不止。
不止如此,北夏的南面,亦燃起战火。
一支由许氏和陆氏霸府共同组成的大虞军队,借了这个机会,开过长江,从许氏经营多年的荆襄出发,目标直指南阳。
许氏军队,由将军杨宣统领。陆氏则由陆柬之监军。
北夏腹背同时受敌,倾举国之力,苦苦支撑两个月,到了这一年的腊月,还是敌不过大虞联军,丢了南阳。
眼见大虞军队就要深入豫州腹地威胁洛阳,而另一头,西金军队,更是势头凶猛,接连打了个胜仗。北夏皇帝在权衡过后,终于做出决定,放弃长安,收缩兵力,回兵豫州,全力对付图谋洛阳的大虞军队,以保京都。
李穆一直密切关注着双线战事。每日,传递最新消息的斥候身影,纵马出入城门,往来不绝。
大规模的战乱,制造了无数的无家可归者。汉人流民,从各个方向,朝着传言中的乐土之城赶赴而来。
如今,城中居民已近两万。而李穆的军队,数量亦已集结至四五万了。
这个冬天,义成军除了练兵,也没有闲着。
人怕出名猪怕壮。数万人口的城池,在北方,如今如同一块肥肉,人人都想咬上一口。
岁末冬寒,李穆和附近闻风想来打秋风的几个胡人小政权打了几仗,以战养兵,以战练兵,戎马倥偬之间,日子便入了来年。
太康一年初春,义成城外的那片荒野,冰雪覆盖下的春草嫩芽才刚刚露出尖儿,这一天,一个消息送到了李穆的面前。
西金皇帝谷会隆占领长安,整顿兵力,储备粮草,不久之后,便调其中十万兵马,雄赳赳南下,要来攻打义成,灭掉仇池,雪之前使者被杀,先遣军被灭的奇耻大辱。
西金军队强大无比。
这一回南下进攻,和先前那次三万先遣军,气势完全不同。
何况,他们又刚击败北夏,夺走了北夏经营多年的长安,彻底占领陇西,势力正如日中天。
消息传开,全城再次紧张了起来。
蒋弢、郭詹、戴渊、孙放之等这些从前在京口时便随他的旧将以及这一年间,因作战出色而陆续被提拔上来的十几名副将,早早全都自动赶到刺史府,在外等着李穆的召唤,共商对策。
李穆没有召集他们。
他亦没有伴在洛神的身边。
天黑了,洛神一直等不到他回来吃饭,以为他在前堂和众人议事。
因知事关重大,她亦不敢过去打扰。
惴惴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他回,她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来到前堂,想看个究竟。
叫她意外的是,到了,才见前堂门窗,漆黑无光。
独皎洁月色,照白了阶柱前,那排瓦檐头的灰黑青龙瓦当。
她迟疑了下,慢慢地步上台阶,来到门前,手扶着门环,轻轻推开面前这扇虚掩着的门。
堂中灯未亮。
那张对门而设,他日常与人议事的四方坐榻之上,有个身影肃然正坐。面前长几,横了一柄三尺长剑。
她跨入门槛,慢慢地朝那人走了过去,走到面前,停下。
男子抬起了头。
西窗月光,斜旁而入,照出这张轮廓英毅,双目暗沉的男子面庞。
他从案后,慢慢地站了起来。
“去年此时,我于江畔,与高相立下了一年之约。长安为聘,汝为我妻。”
“如今约期将至。”
“阿弥,该我为你,去取长安了。”
他凝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第92章
次日清早,辰时,蒋弢等人终于等到李穆的召令,齐聚在了刺史府的前堂。
李穆独自在那里等着他们。
案角长烛,燃得已经只剩下了寸许,烛台上堆叠烛泪,案面之上,铺着一卷地理舆图。
他面带淡淡倦容,双目却炯炯有神。人到齐,便宣布了决定。
立即发兵北上,迎战西金大军。
话音落下,满堂静悄,一时竟无人接话。
所有人都被他的这个决定给惊住了。
他们早就已经做好西金大军随时再次来袭的准备,所以即刻发兵,问题不大。
蒋弢自信,三天之内,一切便可调度到位,大军随时能够开拔。
让他吃惊的,是李穆对这个消息做出的战略反应。
开渠筑壕、广设阻障、加固城防、广积粮草。在西金大军到来之前,抓住最后这段宝贵的时间,用尽一切手段继续备战,再以逸待劳,联合仇池,共同抗击,乃至做好最后一步打算,利用高耸坚固的城墙进行长期守城,伺机防守反击,以争取最有利的战果,这才是所有人以为的当下最合理的战略反应。
他没有想到,面对汹汹来敌,在兵力不及对方的前提下,不做最稳妥的防守,竟主动迎击。
没有了义成这条退路,便意味着,军队一旦北上,便只能胜,不能败。否则,之前所有局面,都将付诸东流。
蒋弢知他向来谋定而后动。
短暂的惊诧过后,略一迟疑,便问他策略。
李穆手指,移到了舆图上的一点地方,落下。
众人循着他的指点,目光投向舆图。
顺阳郡。
西金军从长安出发开至义成,从北向南,沿途要经过魏兴、平兴、上洛诸郡。
顺阳郡,正位于平兴和上洛的中间,距离义成七八百里的地。大河支流,浩浩汤汤,横穿郡北,自西向东,汇入洛水。
正是凭借这条阔河,顺阳成为一个军事要城。如今被西金掌控着,日常驻兵,约有一万。
“以最快的速度,发兵北上,务必要在西金大军抵达顺阳之前,攻下顺阳,控制渡口,在顺阳,等待西金大军的到来!”
李穆语气平稳,和他平日语调相差无几,更是听不出丝毫的高亢之音。
但两道如炬目光,却显露出了他此刻那勃勃的雷霆野心和不可更改的决心。
蒋弢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
倘若遵循常规战略,在义成等着西金大军的到来,双方开战。西金人绝不可能轻而易举攻下义成。
但相应的,义成军想要速战速决,击败对方,亦是一个不现实的愿望。
最大的可能,便是对峙。而义成,即便最后能够取胜,逼退了对方,这势必,也将会是一场艰难的持久战事。
持久之战,考验的,是双方的粮草和后援。
一方是国,占了全部的陇西之地,城池数十,兵源不绝。
而义成,除了这座根基尚浅的孤城,唯一的盟友仇池,在强大的西金面前,实力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
仇池是应援,不是倚靠。
倘若最后,战局真的进行到了对峙的地步,那么全部压力,毫无疑问都将压到义成头上。
而现在,反其道行之。
彻底摒弃保守的防反战略,主动应战,夺取顺阳,再以顺阳为基,借了大河,迎战强敌。
军事尚权,期于合宜。
看似险着,又何尝不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这是一个大胆的,充满魄力,却又进退有据的应战之策。
堂中十数人,无一人发声,皆盯着舆图中李穆所指的那一点,摒息敛气。
半晌,孙放之突然哈哈笑道:“鲜卑人只想攻我义成,以为咱们如今正在加固城防,又怎会料到咱们上路去迎接他们,要给他们送去个好礼?”
众人也都跟着大笑,高声道:“我等唯命是从!一切皆听刺史号令!”
李穆点了点头,按剑而起,目光从面前的一张张脸上掠过,道:“知照侯定。三日后,准时出兵!”
……
强敌再次来袭,但这一回,不再像上次那样,就地防守反击,刺史要带领军队北上迎击。这个消息,迅速在全城传开。
军营预备开拔。载着粮草辎重的车,不断地往来于城门之外。营里时时传出的号令之声,令整个城池的气氛,变得严肃而紧张。
洛神领着城中妇人,抓紧这最后几天的时间,终于赶做完了最后一批军衣和鞋,发放了下去。
侯定派来的三万士兵,也已急行赶到,加入了义成军的阵营。
李穆留一万人马守城。
明日一早,他便领这剩下的七万人马,离开义成,北上狙敌。
天黑了。刺史府的前头,灯火通明,门前不断传来马嘶之声。
这几个晚上,前堂一直人来人往。李穆都是半夜才回,躺下去便睡,天不亮起身。
何况明早要发兵了,洛神猜他今夜必定更加忙碌。
她只叫厨娘做了足够的饭食,送去前头,让他和那些与他一起为发兵做着最后准备的部将能吃上一顿热饭,却没有想到,才戌时,便听到外头传来侍女唤他的声音。
她正坐在床沿上,收着替他做的那件衣裳上的最后几针,缝完,抖开,拿在手上,检查衣襟上的针脚有无疏漏,听到声音,转过头,见他推门而入了。
“郎君可是回来取物?”
洛神以为他到后头要拿什么东西,放下衣裳和针线,起身去迎,却见他笑着,快步朝自己走来,握住她臂膀,扶她坐了回去,道:“前头已无我的事了,我便回了。”
洛神明白了。
他应该很早以前,就开始预备这场战事了。
定下了作战具体方案,安排好重要的人事,其余杂事,自然也不用他自己全程盯着了。
“郎君累了吧?我叫人给你送水沐浴,早些休息。”
她又要起身,双手却被李穆握住了。
他微微低头,端详着她手指,看见青葱指尖上的几个被针头扎出的印痕,摇了摇头,望着她的目光,充满了爱怜。
“我不累。倒是辛苦你了。何必自己动手,把手都扎肿了。”
他轻轻亲了下她的手指。
洛神心里甜甜的,只觉便是再多扎十来个洞,也是心甘情愿。摇头说不辛苦,将手抽回,拿起衣裳说:“我刚把衣裳做好,你就回来了。前两天就想叫你试的,你却都没空。快试试,大小是否合身。”
李穆笑着站了起来,将她亲手为自己做的衣裳穿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小妻子替他整理衣襟,系着衣带,又命他张开双臂,前后左右地检查,忙忙碌碌,十足贤惠的小模样。
衣裳大小,正好适合。洛神仔细检查了一圈,却发现前后襟,被她缝得稍稍有些不对称。后片比前片稍长了些。
虽然是穿里头的,且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但终究觉得不完美。
她有些懊恼,哎了一声,立刻要他脱下马上修改。
李穆笑着,抓住了她的手:“不用改了,已是极好。我的阿弥做的衣裳最好,旁人谁也比不上。这件衣裳,我要穿它到老。”
洛神被他夸得脸都红了,只好看着他自己脱下新衣,小心地折起,放好。
“阿弥,你累不累?”
他放好衣裳,忽然问。
洛神摇头:“不累。”
“我带你去城外骑马。教你怎么让马儿听你的话,好不好?”
她来这里这么久了,他总是有忙不完的事,好像还是头回,他说要带自己出城骑马。
洛神一下就抱住了他的胳膊,还有点不信:“真的?你没骗我?”
“你先前不是想我教你好好骑马吗?我都没教。明早要走了,趁晚上有空,我们出城骑马。”
洛神双目放光,哎了一声,立刻点头:“好!我这就去!你等等,我换件衣裳!”
李穆笑着,看着她翻箱倒柜地找衣裳,终于好似找到了她满意的,要换时,回头见他瞧着自己,又不许他看,推他转身。
他只好转过身,听着身后传来的悉悉簌簌的换衣之声,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响了起来:“郎君,你看我这样,可以吗?”
李穆回头,见她穿了条鹅黄襦裙,裙长到膝,腰袖束起,下头是条方便骑马的胡裤,裤管扎进一双黑色的小皮靴里。小胸脯挺了起来,蛮腰一握,亭亭而立,又美,又精神。
李穆上前,握住了她一只手,带她朝外去了。
……
初春,一轮镰刀似的弯月,挂在远处山头。星光灿烂,依稀照出了山顶那层积雪尚未融尽的白头。而近处的野地,却到处都已是新发出来的春草嫩芽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空气清新,带着叫人为之精神振奋的微微寒意。乌骓放开了四蹄,驮着背上的男女主人,奔驰在义成城外那片广袤的原野里,最后停在一块平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