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匆忙迎了上去,看完传书,那张困顿至极的脸上,终于现出了狂喜之色。
皇帝大军已到平兴郡,正全力向着顺阳而来,三天之内,必能抵达。
皇帝命他严防死守,务必要等到大军的到来。
按照估算,李穆的军队,也还要三两日,才能抵达。
也就是说,等李穆到来,那时候,皇帝大军,应该也能到达了。
谷会良立刻命士兵去往渡口,将渡船送往对岸,做好迎接皇帝大军到来的准备。
安排好了一切,已经绷了数日的谷会良,终于放松了下来,困乏袭来。想到已是熬了一夜,终于能够得以暂时喘息了,他叫人继续盯着,自己下了城头,倒头,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梦到自己跟随皇帝征伐的脚步,继拿下长安后,攻克洛阳,北方中原,尽数落入手中。谷会族的大军,又浩浩荡荡,跨过大江,攻破了南朝人的都城建康。
那里,有着传说中最为膏腴的土地,丰衍的物产,取之不尽的金银财宝,享用不尽的美人,听说建康城中的士族贵女,更是人间绝色……
他垂涎三尺,沉浸在美梦中时,却被一个突然而至的消息给惊醒了。
刚派出去的探子,方才惊慌而归,说在距离城池数里之外,远远地见到了一支正快速开拔而来的军队的影子。
因今晨大雾弥漫,看不清楚旗帜,但极有可能,便是南朝人李穆的军队。
谷会良彻底震惊,美梦不翼而飞。
他不敢相信,更不愿意相信,五六日的行军,如今过去才半多,李穆的军队,便就已经到了?
他连鞋履都来不及穿,狂奔上了城头,睁大眼睛,眺望着前方。
天已亮了,黎明到来,朝阳尚未升起。顺阳城外的那片野地,依旧被一片茫茫白雾笼罩着。
白雾慢慢流动,眼前,看不到半点人影,耳畔,也听不到半分动静。
天地凝肃,旷野无声。却仿佛有什么隐隐的,足以摧毁这平静表象的可怕力量,正静静地潜伏在这片遮天蔽地的浓雾里,一旦爆裂,迸发出来,便如同火山,吞没一切!
谷会良心跳加快,冷汗滚滚。
就在他希冀是探子看错了眼,报错了消息。那支正向这个方向而来的军队,不是李穆,而是败退逃亡来此的上洛残余守军之时,毫无征兆地,一个黑点,突然撕破了面前的遮天大雾,瞬间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那是一个黑衣骑兵。连夜的行军,露水已经完全打湿了他的鬓发,甚至渗入盔甲,将衣衫亦浸透,紧紧地贴于身上。但目标在望,他年轻英俊的面容之上,却看不到半点疲倦的痕迹,相反,望着前方那座在雾中触手可及的城池,双目炯炯,放射出犹如长久饥渴着的猛兽终于见到美味猎物的那种带着强烈欲望的狂热目光,驾驭着胯下战马,扛肩头一面大旗,犹如闪电,笔直地朝着城门,冲了过来。
旗帜之上,一张狰狞威武白虎虎头,拱了黑底绣金的“应天”“厉武”大字,夺人眼球。
这是阿姊带人亲手刺绣出来的应天军的战旗,此刻就负在他的肩上。
高桓立誓,必要登上墙头,亲手将这旗帜,高高插在最高之巅!
谷会良的瞳孔,蓦然放大。
他看到就在这面旗帜之后,紧跟着,又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骑影,几十,成百,上千。
浓雾瞬间被撕得千疮百孔。
仿佛才不过一个眨眼,方才还见不到一个人的城外,漫山遍野,到处便充满了从浓雾里涌向城门的士兵,密密麻麻,发出的震天杀声,几乎撼动了整面城墙。
不计其数的敌人,便如此毫无征兆,从大雾中杀了出来,杀向城门。
往来之矢,纷如雨下。无数燃烧着火的石炮,乌云般砸向城头,落入城中,熊熊火光里,冲车猛烈地撞击着城门。
城头守军,无不变色,在郡守谷会良嘶声力竭的吼叫声的驱赶之下,利用制高之利,想竭力守城。
但鲜卑士兵,从未遇到过如此悍勇而可怕的敌人。
云梯强架。在盾阵之下,那个传说中的有着战神之名的南朝人李穆,带着他身后的厉武军团,强登云梯,杀上了城头。
他势不可挡,一路向上,足底踩踏到城墙头的砖块,挥刀振臂高呼的那一刹那,便宛若天兵空降临世,鲜卑士兵的意志,再也绷不住了,迅速地垮塌了下去。
而城墙之下,应天军的士兵,斗志昂扬,争先恐后,追随着那道身影,力攀墙头。
攻城之战,半天结束。
城门从里被打开,其余在外的应天军,杀了进去。
以多战少,结束得毫无悬念。
顺阳郡守谷会良死于乱箭,城池如李穆预先计划的那样,顺利夺下。
旗帜高高插在城头,迎风招展。
一占领城池,李穆下的第一道令,便是赶去渡口,控制住那千余条渡船。随即抚民,下令不得扰民,命全部士兵沿着城外河岸,就地休整,等待着西金大军的到来。
大河南岸渡口,沿着河岸,燃起了点点火把,远远望去,犹如一条蜿蜒火龙,蔚为壮观。千余条船,正相继归岸,士兵忙着划舟固船,气氛忙碌而紧张,却又显得有条不紊。
攻下顺阳,可谓又大发一笔。不但得了这千余条渡河的舟船,连同城中那些原本替西金皇帝准备的辎重和粮草补给,亦皆入囊中。士兵也终于吃饱喝足,得以好好休整。
白天,高桓紧随李穆攻城,被一块砸下的火石伤了背,好在并不严重。
军医叫他好生休息,他亦感到疲了,却睡不着觉,从伤兵营里出来,坐在岸边,看着不远之外,那些忙着做事的士兵的身影,心情激动之余,又带了些迷惑和好奇。
他知道,攻占顺阳,获胜的关键,就在于快,和对方比速度。
七万大军,北上迎敌,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惊动对方。
所以必须要快,要赶在对方作出有效反应,援军抵达之前,抢先到达,攻下城池。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在轻松拿下毫无防备的此行第一站上洛郡后,他的姐夫李穆,只调其中两万精兵随他急行拔军,其余士兵在后赶来。这两万士兵,随身只携带留够三天的口粮和攻城武器,抛下其余一切辎重,轻装上路,从上洛到顺阳,这数百里的路上,除了必要的休息以恢复体力,日夜兼程,终于在今早清晨抵达,宛如天降神兵,从大雾中,出现在了始料未及的顺阳守军面前。
两万士兵,皆悍兵猛将,到了这里,吃完今早最后一餐攻城前的饭,身边已无半点余粮。援军尚在身后,尚未抵达,若攻不下城,莫说没了下顿,一旦拖到数量远压过自己的西金大军到来,便丧尽先机,退路已断。
更何况,他的姐夫李穆身先士卒,将贤士勇,士兵自然也个个不要命般地随他冲杀,气势如虎,终于顺利拿下了城池。
高桓知道,拿下顺阳,只是姐夫北上征途完成的第一步。
很快,大概用不了几天,等西金皇帝领着大军赶赴到了北岸,等着他们的考验,才真正降临。
高桓并不害怕。他对自己的姐夫,有着一种不问缘由的信任和崇拜。
兵贵神速,先人,才能夺人之心,丧敌之胆。
高桓将兵书读得滚瓜烂熟,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知道姐夫强攻,继而夺下顺阳,用的就是这个法子。
叫他迷惑又好奇的,是面对这汹汹而至的十万西金大军,姐夫又到底打算如何应对。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高桓回头,看见姐夫在随从的随同之下,正往伤兵营而去,急忙起身,奔了回去,停在营房口。
受伤士兵见主将不忘自己,亲自前来探望,感动不已。
高桓望着姐夫卓然挺拔的背影,感受着士兵们对他的爱戴和尊敬,心底里,不禁生出一种深深的与有荣焉之感。
李穆看望了受伤士兵,记挂着高桓,想找他,却不见他人,正要问,忽然看见他立于营房口,便朝他走来。
“伤怎样了?”李穆问他。
“刺史放心!随时可再作战!”
高桓立刻挺胸,响亮应答。
在人前,高桓从来不用姐夫来呼他。
李穆微微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好好歇息!”
他从高桓身边走了过去。
姐夫向来惜字如金,更不会在旁人面前对他表露过多的除了上下级之外的情绪。
但是就在方才,他拍着自己肩膀叫他好好休息的时候,高桓分明从他望向自己的目光里,感觉到了一种欣赏和鼓励。
他顿时热血沸腾,望着姐夫和身边人边走,边说话的背影,忍不住追了上去,鼓起勇气问:“姐夫,西金大军就要到了,咱们如何应对?”
李穆停下脚步,转头,和他对望了片刻,道:“今夜我大帐之中,召人部署军事。你可来旁听。”
第95章
两日之后,谷会隆领着大军,提早奔到了顺阳。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
迎接他的,是陷落的城池和大河对岸,严阵以待的李穆军队。
谷会隆暴跳如雷,当即下令搜调船只,渡河强攻。却被手下一个谋士劝阻了。
谋士说,李穆本就有善战之名,此次又叫他夺了先机,占领顺阳,如今是以逸待劳。皇帝大军虽然数量优于李穆,但先前为驰援顺阳,大军是经过长途急行才来到这里的,如今上下疲惫,抱怨不断,非利战之机。如果立刻正面攻击,必定会遭李穆强劲狙击,莫说到达对岸,恐怕连能否顺利强渡,都是个问题。不如先在北岸驻扎,等士兵缓过来,再随机应变,寻找战机。
谷会隆虽性情暴戾,睚眦必报,但也并非没有脑子的人,否则从前尚未得势之时,也不至于搅得侯定丧妻,乃至险些丧国。
冷静下来,知道谋士说得在理,便采纳了建议,一边命人准备船只,一边下令,让士兵驻扎休整,等待战机。
河面宽阔,两军对峙之处,虽有数十丈宽,但晴天之时,对岸动静,相互隐隐可见。
他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刚刚下完命令,士兵甚至还没来得及扎好营地,对岸便迅速集结起了大片的军队,舟船出动,士兵纷纷登船,弓兵也沿江,一字列阵排开。
顷刻间,箭矢如雨,嗖嗖隔江射来。无数石炮亦随箭矢发射,落在北岸河边,溅起了大片的水花。
最前的沿岸士兵,躲避不及。有被流箭射中,也有被石炮砸中的,一时鬼哭狼嚎,场面乱成一团。
显然,李穆是要趁自己疲军,渡河发动攻击了。
谷会隆再次暴怒,立刻指挥军队列阵,也迅速调集了大量的弓兵和投石车,向着对岸反击。
在箭阵和石炮的反击下,那些已经下水的船,纷纷掉头,士兵上岸。
见对方的势头终于被压制住了,谷会隆的士兵欢呼,朝着对面吐口水,大声谩骂。
谷会隆还没来得及喘匀气儿,士兵便又来报,说就在方才,发现距离十几里外的一处河道狭窄之处,还有另一大支南朝军队在渡河,似是要从那里登岸。
谷会隆再次大怒,急忙调兵,赶去狙击。
南北两岸,相互射箭投石,又漫骂不绝,战得正热火朝天,又得报,说在另一处渡口,再次发现南朝军队集结渡河。
这一日,谷会隆便如此,被李穆指挥安排的机动军队调得跑来跑去,疲于奔命,好容易等到天黑,原本已经可以暂时歇了,没想到对岸竟还不消停。
当夜,疲乏至极的西金士兵,刚入酣梦,大河对岸,突然又火把点点,南朝军队,趁着夜色,在对面轮番奔走,人声喧哗,马嘶不断,号角声此起彼伏,嚣声阵阵,造势如要趁夜渡河强攻。
急行多日,又累了一个白天的西金士兵,从睡梦中惊醒,不得不继续打起精神,应对攻击。
一连三天,日夜皆是如此,莫说西金将士上下疲乏至极,怨声载道,就是谷会隆自己,也有些受不住了。
他也明白了,李穆这是指挥军队故意在不同方向机动,造势要渡河强攻,拖垮自己的大军。
谋士亦建议,不能再这样被他牵着鼻子走。因一时也集不到所需的足够渡船,不如集合大军,选择合适之地驻扎,好好休整,再派小队士兵,沿河设立哨所,严密监控,探查对岸敌情,发现有异,伺机而动。
谷会隆接受了谋士所言。
接下来的几天,南朝军队依旧不断骚袭,西金士兵渐渐视若无睹之时,又收到了探子传来的消息,道李穆军队名为七万,但其中三万,皆是仇池侯定之人。统军的侯离,一心复仇,急于抓住西金此刻上下疲乏的战机,想渡河强攻。李穆却不采纳,想先行对峙,用这法子激怒谷会隆,叫他彻底忍无可忍之时,主动发起进攻,他再以逸待劳。两人争执离心。
过了两日,北岸的西金士兵,隐隐看到南岸汉军和仇池的军队,果然分了阵营,各自驻扎,正验合探子的消息,于是彻底放下心来,再不理会。见对岸还在虚张声势,纷纷讥笑嘲讽,骂南朝人是缩头乌龟。
李穆的军队,却似乎丝毫不为所动,白天黑夜,必少不了几次骚扰,从没一次真的渡河。
直到七八天后,一个大雾弥漫的深夜,他派士兵在南岸继续喧哗造势,掩盖响动,实则将主力和此前每日逐渐分散的船只,悄悄全部调到了上游距离此地数十里的一个预先选好的渡口。
五更,天尚未亮,趁雾也未散尽,他一声令下,隐藏在河边芦苇从里的大量船只便迅速集结,载着士兵,快速渡河。
西金哨兵发现了对岸异动,报了上去。
此前,这个渡口也频频有大量南朝士兵假意渡河,白天黑夜,不分时段,乃至渡到一半又回去。
被派在这里的头领,对这样的消息,早就无动于衷了。虽听哨兵说,这回规模似乎比从前都要大,但想着十有八九,又是对方声东击西,且这几日,皇帝脾气暴躁无比,动辄叱骂,前日还因谷会部和吐谷浑部的士兵为争抢物资私斗,打死了两个人,闻讯大怒,杀了一个带头的吐谷浑部军官。万一此刻调来大部队,发现又被戏耍,自己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便叫人再盯着,等探明对方动机再定,不必立刻惊动皇帝。
便是这一个盯着,错过了时机。
天光微亮,雾气散尽,等北岸终于看清,这回南岸不是故作玄虚,而是实实在在,无数条船只,载满南朝士兵,正向这边划来,方慌忙要去报讯——却已迟了。
大量的南朝士兵登岸,轻而易举,全歼了这几百人的分队。军队在黎明的掩护之下,大举朝着谷会隆的大军营地杀去。
于此同时,原本等在南岸的剩余军队,也迅速地用舟船搭出了一条浮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