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湘……”薛盈缠声喊。
一身粗衣的娘子与白湘容颜一模一样,只是她肌肤暗了,双手不再细嫩,但眼角眉梢的笑却十分幸福。她愣了片刻:“夫人,您要来一碗吗?”
“好,你为我煮一碗。”薛盈走进了摊铺,坐在了这简陋之地。
红喜虽然没有见过白湘,却知道这个名字。她轻声道:“娘娘,恐是认错人了?”谁都知道白湘为护皇后身亡,因无亲人,又寻不到尸首,得皇后拿旧衣立冢厚葬。
此刻薛盈眸中晶莹闪烁,她没有多问,只吃下这碗热腾腾的馄饨。
片刻,一个憨厚的高个儿汉子走进摊铺,他五官平平,却眼含宠爱。解下白湘的围裙道:“回去照看小妮吧,我来守着。”
“今日客多,听闻旁边的女察署要来女官大人们,等会儿有百姓来瞧热闹,生意好起来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那不是更累坏你了吗,你回去,说好的每日只卖三十碗,够咱仨吃就成,再多钱也不能拿你受累,孩子睡着了不能没人看着。”
薛盈将一切收入眼底,微微一笑,放下银两离开。她嘱咐随行侍卫:“去查一下这家人。”
她确定这摊铺上的女子就是白湘,白湘跟随她近两年,忠心耿耿,她不会认错。
这事查来不难,薛盈回宫时便收到回信。
那男子是白湘的丈夫,两年前在边境十里山捡到白湘,她浑身是伤,被男子治好,却再记不得从前的事情。男子憨厚,为她寻亲不成,两人情投意合结成了夫妻,生下了一个女儿。男子家中有一叔伯在京中卖馄饨,叔伯没有亲眷,弥留之际让男子与白湘来继承生意。如今两人的生意不算好,屋子在西市,与人合挤一个院子,生活清贫。
薛盈吩咐下去:“在京中给他们置办一套宅子,离女察署近一点,让他们夫妻入女察署做些轻松的差事。”
红喜忙应诺,薛盈再吩咐:“不许旁人为难他们,告诉衙署里的众人,那是我要护的人。”
薛盈心怀感激,她感谢上苍保住了白湘。既然白湘已经忘记那些事,便让她好好与丈夫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吧。
入夜,盛俞来到长秋宫,薛盈正洗漱完坐在镜前梳发。宫人入内为他宽衣解带,换上月色寝衣,肩头披了一件玄袍。他走到薛盈身后拿过她手中的篦子,轻轻为她梳起发。
这一头青丝如墨,镜中的人容颜依旧,她红唇含笑,目光凝望着镜中的他。
“今日我去女察署了,今日我很开心。”
盛俞笑了笑,没想谈政务,只道:“建章宫的观音掌开花了,是朱色的,小小一朵,很好看,明日我带来给你瞧瞧。”
薛盈微笑,颔首。
“我来时宫道被月光铺就,你抬头看看,今夜的月好看么。”
薛盈透过窗户望去,点头。
“你比月色更动人。”
她眉眼里溢满温柔的笑,握住盛俞的一只手:“我觉得如今的自己才是我所喜欢的,我如今,很快乐。”
“我亦然。”盛俞回握住她的手。
他望着这镜中的人:“我这样看了你十五年了。”
薛盈轻笑:“在梦里?”她起身握着盛俞的手来到茶寮间。
夜风微起,茶寮四周的纱幔随风飘动,她的发与裙摆轻纱也微微飘起。她坐下,将头靠在他肩头,昂首眺望着殿檐缡吻上方的圆月。
云层与夜空都被照亮,澄明的月光撒入了殿内。
她与他五指相扣,笑起:“我想告诉你,我今日瞧见白湘了,她除了忘记了这宫里的一切,目前生活得很幸福。”
“那就好,这样你就不会多那些愧疚了。”
“你越来越了解我。”
“十五年前,我就开始了解你了。”
薛盈不信,摇头:“又哄我。”
“没有哄你。”盛俞低头,薛盈安静地靠在他肩上,卷翘的睫毛轻眨,眺望着满地月光,也望着宫苑中的花团。“承启十五年,绍恩侯那两个女儿将你闺房里的菱花镜砸了,你可记得。”
“记得呐。”薛盈叹气,“那是母亲留给我的,它保我平安,陪我多年。我每有不快,每有想要倾诉之言,闺阁中无人陪我,便只有它静静陪着我。有时候我觉得它像是有灵性,能懂我心中所思,知我今生所愿。”
“你所思,母亲弟弟平安。你所愿,今生有良人,花好月圆夜,看尽山川景。”
薛盈愣了一下,转瞬即笑,握紧盛俞的手:“嗯,如今都实现了,阿俞,谢谢你。”
“我就是那块镜子,知你心中愿。”
薛盈莞尔,好笑道:“嗯,是,你是那块镜子,还飞出了一道龙纹吓唬我……”后半句她说得迟疑,猛地抬头震惊地望住盛俞。
“那日有被我吓到么,事后那俩姐妹可有为难你?”盛俞凝视她,“我本想当日就下旨保护你的,但是来不及,那日我还无法下地走路呢。”
“你,你说什么?”薛盈惊住。
“你七岁时,最爱靠在你母亲怀里撒娇。你八岁时,打破了你母亲给你的一只手镯,那是白玉的,你当时很喜欢。你九岁时,温氏离开了你,你抱着我哭了许久。你十岁,我听到了封恒的名字。你十一岁到十五岁,都过得小心翼翼,只敢对我倾诉心事。我原本觉得自己没有灵魂,是你给了我悲伤欢喜的滋味。”
薛盈仍是怔怔。
盛俞握紧她的手,俯身吻了吻她双唇,他薄唇勾起笑:“怎么,吓到了。”他搂紧她,“傻盈,我本不愿说与你听,可今日镜前,我看见了那些年里的薛盈。她没有变,还是那样善良单纯,也那样好看。”
好久后,薛盈才迟缓地开口:“你是在与我说笑么?”
盛俞但笑不语,昂首眺望明月。片刻,他才笑道:“早知道就不说与你听了,吓坏了你,还叫你不信我……”
“我……信。”可薛盈心中仍是震惊。
她想起长宁寺方丈曾说的话:此镜金银错纹,背绘菱花,镜后有龙纹,又恐暗藏玄机,切要藏管妥善。
若镜子碎了,她的命数便会变了。
她手有些颤抖,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震惊,仿佛还有一份欢喜。
“你知道我的所有事?”
“不是全部,你不说的,我不知。”
“你,你看过我哭?”
“嗯,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你,你看过我在镜前挤痘痘?”
“嗯,偶有多次你秋日上火冒痘。”
“你,你看过我换衣?”
“唔,我想想。”
“你……看过我在镜前绑胸间束带?我,我在镜前比划亵衣?”难怪他会在册封她为贵妃当日还赐给她那件喜欢的亵衣!
“唔,有此事。”盛俞佯作淡定地点头。
薛盈轰地起身,指着盛俞:“你,你——”她有些不知所措,又欲哭无泪,“你非礼!”
“我是你丈夫,怎么非礼你了。”
“你无赖!”
“朕可是皇帝。朕印象深刻,你绑的束带一日比一日耗费布料,唔,一日比一日饱满。”
“嘤嘤嘤。”薛盈快哭了。
盛俞一把将她抱起,扛在肩头跨出茶寮栏杆:“前处月光甚好,你瞧那亭台四周的花开了遍,让我看看今日有没有饱满一点。”
月光澄静如水,她置身在一片花簇中,在他的贯穿里十指紧抠住他后背。她闻见了花香和他的气息,睁眼,圆月就在头顶。
风拂过宫墙而来,他轻轻说了一句话。
“盈盈一笑,朕心欢喜。”
像是那个新婚夜,他穿着红衣,凝威含笑。明明初初相见,却早已经忍不住眸底柔情。
他吻住她唇,闯入她牙关。
缱绻浓情后,他咬住她耳垂道:“我爱你。”
“我心,与君同。”
……
昌平五年,后诞下一女,帝大喜。
昌平七年,后诞下龙凤双生子,帝大悦。
昌平十年,周兴一夫一妻,东朝女子羡慕不已,请求效仿此制。同年,周朝女子科举犹盛,朝堂女官渐起。
昌平二十三年,帝后交由太子辅政临朝,纵情山水间。
勤政殿中,那身穿黄袍的年轻太子眉目英俊,五官肖似帝后二人。他修长的五指翻阅一封信笺,那上头常有好看的字迹写着同一句话。
春花开遍,这一路青川陌上都是好风光。
<正文完>
第71章
一个晴好的天气里, 宫中发生了一件不太寻常的事,待在周朝多年的四皇子封恒回朝了。
我叫云归, 是伺候在四皇子身边的近身宫婢。我第一次见着四皇子, 他面容英俊,却神情冷淡, 不喜与人多言。
我虽不知主子的性子,可我知道回国后的四皇子并不怎么快乐。
作为东朝不受宠的皇子, 好像所有王室的人都可以欺负他, 可是我从来没有见他有过还击。惠妃是四殿下的生母,因相貌出众, 又因母族不得势被皇后用祈福的名义隔绝在了香林寺中。惠妃千辛万苦传回信, 嘱咐四殿下不要与任何人冲突, 这一生平安便好。
我只是婢女, 从来不知四殿下政务上的事,可我知这个皇子是有抱负的。
事实如此,他仅仅用了两年时间便救出了惠妃, 登上了高位,被封为摄政王,成为新继任的小皇帝身边最受宠的人。
一个冬日,摄政王消失了一个月。我算不得是他的心腹, 并不知他去了何处。
一个月后, 我再次见到了摄政王。
他隽昳的容颜已变得苍白,他坐在一把轮椅上,双腿盖着厚厚的貂毯, 那双沉淡如水的眸光里宛如死灰。
我愕然了许久,随着一众宫人跪在其中,我心惴惴,摄政王的腿怎么了?他消失一个月去了哪里?他被偷袭受伤了?
我无从得知原因,我只知道从此后,哪怕摄政王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可他的笑容已不复在了。
有一次,我端着热水来到寝殿,太医正在为摄政王施针,我瞧见那往昔镇定的人咬破了下唇。他很痛苦,仿佛不是腿疼,而是心伤。
后来,我被调到惠妃身边伺候,再也不知摄政王的任何事。
我只记得成安五年,帝崩,摄政王拿出圣旨继位,成为一代新皇。
惠妃被封为太后,我也在宫中受人尊敬,但我事事小心,不敢让主子不快。我伺候了太后多年,直到有一日,皇上叫我去华章宫伺候新主子。
我有些诧异,但是不敢违逆。我请示着太后,太后目中慈悲,点点头让我去。
那一日,我见到了一个很美的女子。
她梳着妇人髻,穿着普通的素衣,不施粉黛,可容颜冠绝,气质温婉,是我在这后宫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可她不太说话,对我冷淡,我不知她的身份,只敢小心侍奉着。
皇上来了。
他在宫门外,凝望她许久才掀起珠帘。我正想提点新主子需朝皇上请安时,皇上竟在她身前自称“我”。
我吓了一跳,俯首不敢言,心中在这瞬间得知,也许皇上多年的不开心,都是因为眼前之人。
我渐渐知道了新主子的身份,她叫薛盈,是周朝的皇后,生过一子,与我们的皇上有过……一段情。
皇上还念着那段情,可是新主子心中只有她的丈夫与孩子。
我许多次瞧见皇上对月沉默,许多次瞧见皇上在新主子睡着后来到她寝宫外。
我第一次见一个皇帝宠爱一个女子可以做到这种地步,事事委屈求全,事事顺如她意,甚至放下帝王的身份,只甘愿求得一点情意。
新主子想住在宫外,皇上在宫中日理万机,忙着扫清朝中的反派势力,可他还是同意了。
我跟随在新主子身侧,来到宫外一处幽静的小院。院子里花草开遍,主子欢喜,皇上更欢喜。
我亲眼见到皇上亲手种植那些观音掌,他手心里都扎了刺,却不曾说过疼。我无法理解那种感情,因为我只是一个婢女,我不曾爱过,我不是皇上,我体会不了他沉默时的心痛,也体会不了他欢喜时唇边的笑。
我觉得,如果新主子对皇上敞开心扉,她与皇上一定可以做一对恩爱夫妻吧!
我终于替皇上感到欣慰,因为新主子待他有了好脸色,因为皇上笑的次数也变多了。
可是好景不长。
太后被劫走,皇上带着新主子去救太后。
我与宫人们奉命守在小院,每日精心打理院中花草和那些观音掌。一个月后,我与宫人被召回皇宫。
我满心期待,觉得新主子与皇上的好事将成。可我在偌大的华章宫只见到皇上一人,他唇色苍白,眉目冷厉,再也不像那穿着青衫的俊逸青年,身上只有九五至尊的帝王威严。
我奉太医之令为皇上换药,我瞧见他胸口处深深的一道伤疤。我手颤抖,低头不敢言。我似乎在瞬间懂了,这伤,是新主子给的。哦不,她如今已经回到周朝,她是周朝的皇后。
我与曾经在小院里服侍的宫人都不再提及那位主子半字,这皇宫里仿佛从未有人知道过那件事,那个人,和皇上的那份心意。
东朝的一切如旧,战争结束,典客卿在宫中开设庆功宴,也欢庆我朝扩充了疆土。可是我没有在皇上眼里看见笑容,我抬头,透过殿上众人的欢颜,望见夜空悬挂的那轮明月。我转身为皇上斟酒,无意撞见他眺望那轮明月的目光。
玄衣寂寥,他眸中似有哀伤。
从那后,一年,两年,三年,五年。皇上每一日都过得一样,早朝,批阅奏折,宣召臣子。
我只在每逢周朝传来喜讯时会看见他眼底的波动,那仿佛像是喜悦,也像是一份牵挂。
周朝新添了一位公主,他命使臣送去奇珍异宝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