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闺房里的铜镜成精了——独我南行
时间:2018-10-14 08:57:34

  群臣也在此时再次奏请皇上立后选妃,可是皇上驳回了。有一日,我在殿门外听见太后与皇上的争执,那话语听不真切,但我知道太后是来劝皇上的。
  一向慈悲的太后摔门离去,皇上坐在龙椅上,沉默着一言不发。
  几日后,宗正在筹备皇帝的大婚。
  皇上没有反对,他依旧埋首批阅奏疏,好像一切都仍是那般的随意与平淡。
  我想,皇上终于放下了吧!
  新婚夜里,我与宫人托着合卺酒候在帝后身旁。端坐在床沿的皇后身姿婉约,皇上没有喝合卺酒,也没有挑过皇后的盖头。他淡淡地:“朕忙于朝政,稍后会去紫禄殿处理政务,皇后不必等朕。一入宫门,高处不胜寒,望皇后今后自持,恪守孝义,朕自会厚待你母族。”
  “臣妾谨记皇上教诲,定不负君意。”
  我瞥见,皇上的身影颤了颤。他不再留恋,转身离开。
  满殿华贵璀璨,皇后顿了顿,掀起盖头,我瞧见一张秀丽端庄的脸。皇后笑了笑,吩咐我们不必守着,各自回去休息。皇后以为等皇上忙完政务便会来这凤华宫了。我也这么以为。
  可是皇上的那句话原来真的只是一句承诺而已。
  他厚待着皇后的母族,但从未亲近过皇后,从未正眼看过一回皇后。
  一日,皇上批阅奏折到夜里,他搁下笔起身去了御花园散步。宫人一路掌灯,我躬身候在一侧。我忽听见前处有女子嬉闹声,一道女声笑着唤起“盈盈”。
  我怔住,再抬头时已见皇上疾步走去。
  他走得那样急,我忙与宫人们跟上。
  皇后在与人散步,她竟踩空台阶,眼见便要滑到。
  皇上冲上前,一把搂住了皇后。
  皇后与那名玩闹的女子忙跪地行礼,皇上望着皇后问:“你是谁。”
  我屏息,內侍官忙回:“皇上,这是皇后娘娘。”
  皇后微有黯然,但今日遇见皇上却是高兴的,她抬头望着皇上:“臣妾入宫半载,只远远见过皇上几回,皇上自大婚那夜一直不曾见过臣妾。帝后也是夫妻,此乃臣妾失德……”
  “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臣妾闺名许盈盈。方才是臣妾与家妹放肆了,请皇上恕罪……”
  “盈盈。”
  皇后一愣,她面容羞赧,忙回:“臣妾在。”
  我仍屏息,规矩候在一侧。我眼角余光里,皇上已经负手离开,不曾再说过任何话。
  我在这一刻懂了,这是太后强硬赐的婚,这也是太后为皇上挑选的人。我不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皇上还没有忘记周朝的那位皇后么?
  帝后甚少碰面,除了祭祀大典,他们几乎从来没有交谈过半句。
  皇后时常带着参汤来探望皇上,可是皇上让宫人接下参汤,不曾召见过皇后。
  我虽只是婢女,可我心里有些焦急,我想,这样下去会不会出事!
  终于,一载后,皇上自太后处离去,我与宫人受太后命令送帝后回宫。在皇上踏入凤华宫的瞬间,身后殿门紧紧闭上。我与几名太后信任的婢女被一同关在殿内,太后身边的宋姑嘱咐我们:“懂太后的心意么,今日好好服侍帝后。”
  我察觉不对,冲入寝殿时见皇上面颊潮红,甚至脖子与耳根都已红透。皇后同样呼吸急促,坐在榻上宽衣说热。
  我终于明白过来,为了皇室后裔,太后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我上前跪在皇上跟前:“皇上,您身体不适,奴婢扶您回宫吧!”
  “放肆——”宋姑拽起我,将我扯出寝殿,扬手给了我一个巴掌,“太后说你们几人都是聪明的宫人,你怎这般糊涂。你守在殿外,由她们几人服侍。”
  我不知自己离开是对是错,我不愿皇上再念旧情,可我也怕皇上明日清醒后会追悔莫及。
  我僵硬地守在殿外彻夜,耳朵里传来一声声皇上眷恋的呼喊。
  他喊着盈盈。
  第二日,天还未明,我眼前出现一双绣着飞龙的革履。
  我不敢抬头,等眼前的人走远后,我才抬起头来。
  皇上疾步走在风里,他身上只搭着一件寝衣。初阳自他头顶升起,明明阳光落在了我身上,我却觉得从此以后,这个皇宫会更加冰冷了。
  片刻后,宋姑喜滋滋地拿着一方染血的白绸去见太后。
  我明白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在这个深不见底的皇宫,一切手段都太寻常不过。
  我回到御前,皇上埋首批阅奏折,殿中好像一切如常,可我清晰地瞧见皇上执笔的手都在颤抖。
  他终于弃了笔,直奔出宫。
  侍卫惶恐地追上,我随满殿宫人也惊惶地跪在地上。直到夜里皇上才回了宫,內侍官在跟侍卫打听,我听见侍卫说皇上去了城郊的小院。
  我知道那个小院,我再回头,御案上摆放了一株观音掌。
  从今后,我每每上前添墨斟茶,总能瞧见皇上抬起头,目光落在那盆观音掌上,柔如春风。
  两个月后,皇后怀了身孕。
  太后大喜,举朝欢庆,我不知皇上是否也是高兴的。他就一人立在皇宫最高的那处殿宇上,远眺着万家灯火与重重宫阙。我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容貌柔美的女子也曾立在这里,依偎在皇上肩头,与他共望着锦绣江山。
  启安十年,皇上的生活如旧,只是他会抱着皇后诞下的那位小公主在宫廷中逗乐。
  如尔公主年两岁,生得乖巧,深得皇上宠爱。
  皇后不曾再闹过,即便她黯然不受帝宠,可至少她的女儿深受皇上的喜爱。
  一日,朝臣入殿求见,道周朝帝后的那对双生子即将过生辰之喜。
  皇上沉默了一瞬间,笑了笑:“准备厚礼,结我两邦友好。”
  我无声侍奉在宫殿一侧,我知道,这不是为了两邦友好,只是因为皇上还记挂着那位周朝皇后。她的喜好,他都知道,会在每岁春节时派使臣送礼至周朝。她的子女,他都会在他们每岁生辰时备上礼物。
  我从来不知世间会有这样的情,一个至高无上的男人,爱一个女人到如此卑微。
  今年的春节,皇上为如尔公主准备了许多礼物,他的确很宠爱这位公主。皇后很高兴,等不及去了司宮台为公主先挑选礼物。
  皇后拿了许多礼物要回宫给公主,却被司宮台提点那是给周朝皇子们送去的礼物。
  皇后笑道:“还有这么多新奇的玩意儿,你们挑选这些便好。”
  宫人不敢应,劝解皇后。皇后已生怒意:“本宫难道命令不动你们?”
  她最后拿起许多玩具,又挑选了一件狐裘准备带回凤华宫。司宮台的宫人全跪在皇后脚下:“这狐裘是为两邦友好而献与周朝皇后的,皇后娘娘,您若要带走,还需奴婢们请示陛下。”
  皇后气急,她在宫中不得帝宠,如今连宫人都敢违逆她。她带着狐裘与玩具直接回了宫。
  我侍奉在紫禄殿,皇上听闻宫人禀报,眸光渐冷:“让皇后送回来,不能误了两邦友好。”
  皇后没有送回来,也许她想跟皇上赌气,也许她只是单纯地希望皇上能因为此事亲自去一趟凤华宫。
  我听见皇上严声下令:“把东西一应还回司宮台,着使臣送去周朝,皇后失德,禁足一月。”
  从此后,我再也没有在紫禄殿与华章宫外见到来给皇上送参汤的皇后,哪怕她已经解了禁足令。
  启安十二年,皇后染了风寒,如尔小公主也连带着染上风寒。皇上得知后乘着夜色走去凤华宫探望如尔小公主。我与宫人随在皇上身后,却在进入凤华宫时没有见到守门的宫人,偌大的庭院与宫殿也都没有瞧见一个宫人。
  皇上微有诧异,越往进,却听见一道女子的娇媚承.欢与男子的粗喘。
  我轰然怔住,身边的宫人也大气不敢出。皇上停下脚步,耳边的声音更激烈,一声声都是一种对皇家的羞辱。
  我随着宫人们跪了下去,我望见皇上紧握的拳头,他愤然转身离去。
  第二日,太医院的一名太医在回府路上遇到意外身亡,我察觉到昨日一起去凤华宫的宫人已经不见,殿内换了几张新的面孔。
  寒意从我脚底窜到心尖,我害怕,我恐惧,我怕死。
  皇上杀了那名与皇后苟且的太医,杀了昨日知情的宫人。我在惊惧里端不住茶水,险些跌倒时望见身旁一名女官。
  她同我一样,双目里都是恐惧。
  我忽然一震,她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我与她都没有死。
  我恍然明白,我与她伺候过周朝皇后,因为周朝的皇后,我们保住了一条性命。
  皇上从未提及此事,没有下旨治罪皇后,皇后也仿佛不知情,换了另一名年轻太医入凤华宫,每日都为她请脉。
  也许,皇后早已经看得开了,她不奢求帝王之爱,她选择了另一种活下去的方式。
  皇上仿佛对太医的进出不再留心,他不再过问此事,他只是将如尔公主送去了太后身边抚养。
  再后来,时光如逝水,过去了许多年。皇上从未再宠幸过皇后,他膝下没有皇子。太后苦心劝他纳妃,他坚决否定。
  朝中的荣亲王病逝,王妃诞下一名遗腹子,皇上将那名男婴收在膝下抚养,封为了太子。
  那一日,皇后不顾仪容在紫禄殿外咆哮,皇上充耳不闻。他看着御案上的观音掌,那带着刺的植物生长得茂盛,皇上呢喃:“也许快开花了吧。”
  午时,我听闻臣子觐见时说:“周朝帝后竟游山玩水到我们东朝了,他们是微服出巡,想来不想惊动皇上……”
  我瞧见皇上霍然起身,疾步走出了宫殿。
  夜里,他归来了。
  他脸上带着笑,那笑是喜悦,却含着苦涩。他召我们备酒,他站在皇城最高处的那幢殿宇上,俯瞰着脚下的秀丽江山痛饮。
  他屏退了众人,唯独留下我。他问我:“云归,你还记得她么。”
  “奴婢记得。”我知道那个“她”问的是谁。
  “我今日见到她了。”
  皇上没有自称朕,我忙惶恐跪下。
  他笑着:“我见到她与他在吃京中的酸泥糕,她容颜未改,像十岁我见到的样子。哦,不对,像十五岁,出落得亭亭玉立。我从来没有告诉她,她如月光,照亮我那些黑夜,从那以后,就生根在了我心口。”
  他手捂着心口,轻笑:“这一道伤,让我知道无论如何,今生都留不住她。”
  我难受,我哽咽:“皇上,您心口的伤与腿疾还留有隐痛,可否别再喝了。”
  “我今日高兴。”他喝了许多酒,他凭栏远眺,迎着月光笑,“今年,她四十有二,我四十有四。我知道,这一生,是最后一次见了。”
  第二日,皇上神情如常,仿佛昨夜的醉酒都从未发生过。
  他处理完政务忽然叫住我:“你今年多少岁了?快放出宫了吧。”
  “皇上,奴婢没有亲人,奴婢跟随您多年,可否就留在这宫里伺候。”我回道,“等奴婢在御前做不动了,您再给奴婢安排个去处可好。”
  他应下。
  我就这般安安稳稳在宫中伺候到我垂老。
  启安六十八年,皇上鬓染风霜,却依旧精神康健,他持剑练了小半刻钟回到华章宫。
  一个老臣急急冲入华章宫,连请安都焦急得忘记。我瞧见皇上神态一滞,手掌竟有颤抖。
  我听见老臣禀报:“皇上,周朝皇后……薨了。”
  哐当——
  皇上手中的剑掉落在地。
  周朝皇后是安安稳稳地走的,她幸福地活到八十二岁,不知道东朝的皇帝记挂了她一生。
  皇上交由太子上朝,他吩咐我去做些酸泥糕,我端着糕点急急送回华章宫,宫人却带着我出了皇宫。
  我回到了许多许多年不曾来过的小院。
  院中繁花开遍,皇上坐在梨树下。
  他的身影那样寂寥,却那样超脱,仿佛即将去赴一场盛大的宴会。我上前放下酸泥糕。
  “皇上,奴婢把点心拿来了。”
  “这点心明明很酸,她怎么喜欢吃这一口。”他笑着,眼角的皱纹牵入鬓发。他喝下杯中的花露,抿下一口酸泥糕。
  春日,微风来时,白色的梨花簌簌飘落在他发梢。他偏头拈起肩头的梨花,眼神温柔,绽起笑来。
  我听见那道宠溺的声音,“我来寻你了,下辈子,总算该我先遇见你吧。”
  我流下眼泪,不敢哭出声来。我忍了许久,他端端坐在梨花树下,一动不动,只任由春风吹动他一袭青衫。
  “皇上。”
  他没有回应我。
  “皇上……”
  他还是没有回应我。
  我上前,他闭着眼,抿着笑,安然地离开了这个冰冷的人世。
  我僵硬了许久,急喝:“快叫太医,快叫太医!”我拿起那杯花露,双手不停颤抖。
  太医来了,说皇上驾崩了,说那盏花露里没有毒,酸泥糕里也没有毒。
  我不信,早上还练剑的人怎么会突然就走了呢。我跪求太子重新检验。
  太子悲痛欲绝,咆哮着命令太医查验,可整个太医院都说那盏花露没有毒,皇上口中没有毒。
  我在僵硬里终于明白,原来一个人活着全凭意念,意念断了,人便走了。
  太子遵照皇上下的遗旨从书房拿出一样陪葬之物,皇后冲上前夺走了那个小匣盒。
  她已老矣,也许活着也只是凭着一种意念,她想知道皇帝这一生都不愿宠幸她的秘密,她不顾太子阻拦,强行打开了匣盒。
  一支梨花干枝被皇后拿起,碎在了她手心里。
  她迫不及待拿起盒子里的两张纸,呆滞地望了许久,“盈盈是谁?”她又呢喃,“如尔……”
  她咆哮地问太子,问宫人,任手中的两页纸掉落在地面。
  那泛黄的纸就落在我眼前,我看见上面遒劲的字迹。
  “盈盈似水月,我心如尔心。”
  还有另一张发皱的纸,像是被人揉成团丢弃,最后又被捡回小心珍藏,留下了那上头娟秀好看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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