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瞧见了,您作画的时候一点都不专心,莫非惦记着偷吃?”明珠撇撇嘴,娇艳的脸上露出一个不满的神色:“兰姨说了,爹爹脾胃虚寒,这东西不宜多吃。您却偷偷让冬子买了那么多回来,藏在后厨里,不是要背着兰姨偷吃又是什么?看我不告密去!”
兰姨是已故王妃的陪嫁婢女,以一张刀子嘴横扫王府,人人畏惧,偏又生了一副豆腐心肠,人人爱戴,是以在王府里,上至王爷,下到小厮,竟无一人敢对她的话提出质疑。
靖北王的心思被戳破,脸上不免露出讪讪的笑容。“好闺女,爹爹是真没打算藏私。咱俩一人一半,你不是也爱吃吗?”
“可人家有分寸啊,才不像爹爹这般贪吃呢!”明珠伸出小手,在脸蛋上刮了刮,“羞,羞。”
“那你要怎样,才能不告爹爹的密?”楚钧良苦着脸。
“那就要看爹爹的表现了。”明珠长叹一声,坐到父亲旁边,拿起书案上的画,装模作样地欣赏起来。
靖北王不吭声,默默地坐下来,剥着荔枝,不停地往闺女嘴里送。
“真甜。”明珠笑道。
“喜欢的话,都给你留着。”靖北王把白玉碟子往明珠手边推。
“小恩小惠,休想收买我。”明珠扭头。
“那你说,要怎么样?”
“许我出去玩。”明珠终于光明正大地开出了条件。
“不行不行。”靖北王立即摇头。
“怎么不行了?爹爹不是常说,咱家不学那些穷酸腐儒,什么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统统都是屁话,老闷在家里会憋出病来的。小时候,爹爹还经常让我骑在您脖子上去逛庙会呢!”明珠着急起来。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最近外面不太平。”靖北王努力安抚着女儿的小情绪。“自暮春时节便没下过雨,眼见着今年的收成绝不会好,此际正是人心浮躁的时候,说不定有人为穷困所逼,干出些不法的勾当来。”
明珠心里一沉。记忆中就是这年夏天,清江郡发生了史无前例的旱灾和蝗灾,粮食颗粒无收。不久,流民暴动,将本郡府库劫掠一空,影响之大,震动朝野。清江郡是邺国最富庶的地方之一,皇帝格外重视,便派了五皇子前来调查真相。谁知五皇子刚到不久,便莫名其妙地死了。之后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朝廷一口咬定,靖北王楚家和清江郡郡守徐长泽一家联合谋反,定要治两家的罪,接着就发生了徐子清退婚,力劝自己嫁给三皇子、挽救两家命运的事。
明珠不知道这中间到底有多少弯弯绕绕,然而她清楚地记得,一切悲剧都是从夏天的这场旱灾开始的。重活一世,她不想再坐以待毙了。这件事背后定然有不为人知的隐情,她需要彻底地查清楚。
“怕了吧?还是乖乖在家里纳凉吧。”靖北王安慰着女儿。
“怕什么!我可是您靖北王的女儿,何曾知道怕字怎么写?”明珠抬头挺胸,颇不服气,“就算真有人穷疯了,也不敢随便打劫官府家眷吧?我坐马车出门好不好?大不了派个功夫好的家丁跟着。爹爹,求求您了,女儿都快闷死了,无聊死了。”
“外头有什么好玩的,这么吸引你?”靖北王皱着眉,忽地想起了什么,笑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许久没见着徐子清那小子,心里想他了吧?早说呀!爹爹明白,明白!那小子功夫不差,若是和他出门,爹爹也能放心。”
“谁、谁说我要去找他?”
明珠乍然听到这个名字,脸都涨红了。她分明是气的,可看在老爹眼里,就变成娇羞了。
“别犟了,跟爹爹有什么不能说的?爹爹也是过来人。这样吧,让冬子送你去徐家,再让子清送你回来,未时之前到家,如何?”
“谢谢爹爹!保证准时回家,只早不晚。”明珠乖巧地道。
***
冬子是靖北王楚钧良亲自教出来的家丁,颇得王爷信任。此刻,他正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护卫着华丽的四轮马车,缓缓驶入一条小巷。
“郡主,咱们这是往哪……”
“说多少遍了,出门要叫小姐!”车帘掀开,一个圆脸杏眼的姑娘探出头,挑了挑眉:“你可机警着点。若是看见什么可疑人物,咱们宁愿绕路走,也别招惹他,保护小姐安全才是最要紧的。”
“是,小卉姐。”冬子忙不迭地应承着。小卉姑娘可是郡主的贴身丫鬟,素来得宠,又是兰姨的女儿,继承了兰姨的牙尖嘴利,府里上下都惧她三分。
“小卉姐能不能问问小姐,咱们这是往哪去?若是去徐府,完全不必穿小巷子,走大路,既安全又快些。”冬子赔笑道。
小卉放下车帘,看了一眼倚在车窗旁默默想着心事的明珠,试探地道,“小姐?”
明珠思虑着眼前的处境,仿若没听见一般。
贺延雄,徐子清,这两个名字列在她的复仇名单上。重活一世,她是肯定不会嫁给贺延雄的,但她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朝廷会认为徐楚两家要联合谋反?爹爹交出兵权已经十余年了。这十几年的时间里,他极少见外客,轻易不会谈论政事,甚至不像其他致仕的官员那样,大肆置办田宅产业,经商谋利。爹爹只是寄情山水,写字作画,靠着朝廷的俸禄过日子而已。这样一个安分守己的老头,是怎么让皇帝怀疑他要谋反的?
明珠想不通,便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逐一梳理了一遍。
旱灾,饥民,府库被劫,五皇子被杀,皇帝下旨严查徐楚两家……
莫非,皇帝怀疑府库被劫是爹爹指使的?清江郡每年上缴的粮食赋税相当可观,若说这些银钱被一个军功赫赫的王爷和本地的长官联手截留,做皇帝的心头猜忌,也是情理之中。
“小姐!”小卉唤道,“冬子问您,咱们去哪?是不是往徐府走?”
明珠如梦初醒,淡淡吩咐道:“不去徐府,咱们穿几条小巷,看看叫花子去。”
“什么?”小卉瞪大了眼睛,“叫花子有什么好看的!”
明珠淡淡一笑。她很清楚,徐子清心机颇深,他的父亲,清江郡守徐长泽更是一只出了名的老狐狸。从徐家下手不见得能找出什么线索来,倒不如先了解一下城中的流民状况。她听说,叫花子也是有组织的,若是能找到他们的头儿,说不定便有办法阻止他们去打劫官府。
正出神地想着,突然从远处的巷子里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声呼喊:“别跑,站住”。
明珠侧耳倾听,拉车的马儿不知出了什么变故,突然一声长嘶,受惊一般,发蹄狂奔。
“郡主,郡主!”
冬子焦急的声音早已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他虽拼命挥鞭,奈何坐骑脚力有限,怎么也赶不上那匹受惊的骏马。
马车一路颠簸,跑出了很远。车厢晃得厉害,小卉想扶住明珠,却不小心磕到了车窗上。
明珠急欲制止马儿狂奔。她胆子颇大,径直跳出车厢,跨到车辕上。只见马臀上赫然插着一柄匕首。明珠来不及多想,努力抓紧缰绳,勒住惊马。
然而马车实在太颠簸了,她的力量不够,不仅没有停下马儿,反而身子摇晃,被马儿甩下了车。
“郡主!”
身后拼命追赶的冬子,见此情景几乎要吓傻了。拉开车帘的小卉想伸手抓住明珠,却还是晚了一步。
这一跤摔下去,万一被沙石划伤了脸,搞不好就破相了。明珠闭上眼睛,她怕疼。
然而,预期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一只有力的臂膀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托了起来。
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已落入了那人的怀抱。
第3章 邂逅
明珠睁开眼睛,细细打量着救了自己的人。
那是一个极英俊的年轻男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左右,身量八尺有余,肤色白皙,剑眉斜飞,双目炯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透着英气果决。身上穿的虽是粗布葛衣,却处处流露出桀骜不驯的气质,显然不是久居人下之辈。刹那间,明珠心头竟产生了一丝奇异的感觉。明明是初次见面,不知为何,她却总觉得似曾相识。
那人也低着头,恣意打量着明珠,幽深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玩味,仿佛要将她彻底看透。
明珠蓦地红了脸。自己还被他抱在怀里,腰间的手臂坚实有力,她挣脱不开。
“多谢公子相救,可以放开我了。”明珠声若蚊蝇。
男子恍若没听见一般,看着她俏生生的小脸忽然飞上了一抹红霞,不禁嘴角上挑,露出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
“公子?”
男子纹丝不动,似乎陷入了沉思。
马蹄声渐近,冬子终于赶到了现场。他霍地跳下马来,挥着马鞭,怒视着男人。
“大胆狂徒!竟敢对我家小姐无礼?还不速速放手!”
话音刚落,安静的巷子突然嘈杂起来,片刻,一队官兵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好一个轻薄浪荡登徒子,竟敢当街非礼良家女子?来人,速速将其拿下!”
明珠瞬间变了脸色。这声音,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若非郡主当日听从我言,解除婚约,我徐子清又拿什么投效圣上?”
…… ……
前世的记忆浮现在脑海。
是他!未婚夫徐子清!那个素以儒生雅士自居的郡守公子,连杀人都要噙着笑意的虚伪男人,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明珠转头望去。果不其然,徐子清正向她奔来。如今的他不过十八九岁,素来和气蔼然的脸上,此刻已被愤怒填满。
万万没想到,就这样见了面。一瞬间,明珠很想冲上前,直接捅他一刀,然而理智终究压住了冲动。徐子清武功高强,就算对自己毫不设防,最多也只能让他受点伤,断断要不了他的性命。何况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做出当街杀人之举,要如何善后?父亲虽然急流勇退,然而朝中依然有猜忌他的势力,万万不能连累了父亲。
明珠左思右想,觉得报仇之事应当慎重。
徐子清当然不知道未婚妻在想什么,眼见着一个穿着粗鄙的男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紧搂着她,他深感颜面扫地,火冒三丈。
“放开她!”徐子清气急败坏地抽出腰间宝剑。只见寒光一闪,锋利的剑尖向年轻男子疾速刺去。
男子冷冷一笑,眸中寒光怒射,抱着明珠,身形一晃,便跃出了两丈远。
明珠抬头,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不屑。她敏锐地意识到,这个男子的功夫说不定还在徐子清之上。
徐子清怒不可遏,高声呵斥着众衙役。衙役们抽出刀柄,前赴后继地扑上来。
男子在明珠的背上轻轻一拍,明珠并未感受到多大的力道,身体却像纸片一样,朝小卉的方向飞去,小卉一伸手便拉住了她。
“小姐!您没事吧?真是吓死我了!”
“别担心。”明珠安慰着小卉,一双妙目紧紧盯着年轻男子,见他已和衙役交上了手,心内不免有些着急。对抗官府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他孤身一人,就算功夫高强、侥幸逃脱,说不定也会落个官府通缉的罪名。
“徐子清,快让他们住手!”明珠喊道:“这人犯了什么罪,要派这么多人抓他?”
徐子清心里仿佛打翻了醋坛子一般,又气又酸。美丽温柔的未婚妻对他一向是言听计从,每每唤他“子清”,必是温声细语,情意绵绵。今次自己要对付轻薄她的浪荡子,分明是替她出头,可她竟是偏帮着对方,语气中对自己满是不耐烦,难道她看上了这个臭小子不成?想到此处,徐子清不禁瞋目切齿,暴跳如雷,再次挥着宝剑,冲了上去。
“徐子清,你没听见我说话吗?”明珠质问道。
“朝廷的事,你别插手。此人是个流民土匪,强盗头子!暗中刺探官府虚实,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本公子派人跟踪他多日,今天好不容易逮到了行踪,绝不能放虎归山!”
流民,强盗,刺探官府虚实?明珠心头一动:莫非,他就是日后领着一众流民,打劫府库钱粮的乞丐头儿?
果真如此的话,与其让他被徐子清带走,不如自己想法儿把他救下来,细细盘问一番。何况能让徐子清不痛快,她楚明珠也是喜闻乐见的。
“快住手!”明珠忽然不顾一切地冲到徐子清身边,努力拉开交手的两人。
徐子清吓了一跳,急忙收剑,喝令众衙役退开。衙役害怕误伤了这位郡主,纷纷收起兵器,将男子包围起来。
“明珠,这里危险。待我收拾了他,再来陪你,好不好?”徐子清低声哄道。
明珠冷着脸道:“我就是要告诉你,搞错了。这人并不是什么强盗头子,而是、而是……我家的下人!所以我命令你,赶紧放了他!”
“下人?你家的?”徐子清一怔,随即愤怒更盛:“明珠,你为什么要偏袒这个臭小子?你家统共就那么几十口人,我哪个不认得?”
“这个是新买来的。”明珠无所谓地道。
“你就别骗我了。他为什么暗中打探官府虚实?分明就是别有居心!”
“你错了,他可不是打探官府的虚实,而是……”明珠眸子一转,忽地笑道:“而是打探你徐子清的虚实!是我派他这样做的。”
“为什么?”徐子清一脸的不可思议。
“为什么?你还有脸问我?”明珠娇艳的脸上露出了愠色,盛气凌人地道:“你以为我没听说吗?你徐大公子最近没少在花街柳巷里流连吧?我若不派心腹去打听打听,还被你蒙在鼓里呢!你这个骗子!登徒子就是你,还好意思说别人呢!”
说完,明珠也不理他,扭头就走。
徐子清脸色大变,顾不得周围人的眼光,拔腿就追了上去,拉住明珠的手,苦苦辩解道:“你从哪听来的流言蜚语?我徐子清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哪敢做对不起你的事?”
“你不敢?亏你还有脸在这撒谎,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楚明珠甩开他的手,冷冷一笑,看向救了她的年轻男子,道:“阿吉,你倒是说说,最近都打探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