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一处葡萄架。
葡萄架上的枝叶稀疏,投下破碎的阴凉。葡萄架下还支着个秋千,随着晨风微微晃动。
“葡萄架好是好,就是这秋千画蛇添足。天热,葡萄架无法遮凉,天冷,四处漏风。尤其是下雨时——”
青筝伤口的疼痛又开始密密麻麻地蔓延,偏偏身边还有只聒噪的鹦鹉。抬眸看向跃跃欲试筹划怎么整改的南既明,眸光闪烁。
“葡萄架是我命人搭的。秋千也是我命人支的。”
潜意识下,一股极其强烈的求生欲袭来,逼着南既明赶紧改口。
“看样子,不日内有雨,届时坐在藤架下,听雨打新叶,也别有一番风味。”
青筝停下脚步,嘴角笑意柔柔,泛着和气近人。
“倘若不下雨,便杀了你祭天。”
第31章
“砰——”
梨木雕花门被青筝随手一甩,关上。
“……”
小狐狸怎么,突然有了杀气?
跟在后边的南既明见离自己鼻尖一寸的木门,悻悻地摸了摸鼻梁。
好现象!
南既明不恼反而乐。他就喜欢看一向温柔如水的青筝,对自己偶尔露出张牙舞爪的样子,有趣得可爱。
伪装毕竟是伪装。真实的模样才说明,小狐狸渐渐对自己放下心防。南既明自己乐不可支地想,从此在时时意图让青筝破功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房门一关,隔绝了聒噪的声音。
青筝抚平了心中的烦躁,坐下来,才发觉只要跟南既明呆的时间一长,长久平和的心境就容易起伏。
思来想去,最后得出个结论:南既明就是个祸害!
被暗扣上祸害帽子而不自知的人,此时没有闲暇策划下一步激怒小狐狸的方案,因为一尊黑面门神出现了。
杨叔皮笑肉不笑地双臂抱胸,站在房门前,开始要赶开眼前越发觉得碍眼的人。
“南公子,我们家小姐要休息了。请回!”
杨叔盯着南既明的背影,直到其出了院子完全看不见后,才转身敲了敲门。
“进!”
“小姐,家里来信了。”
青筝接过信,拆开。
笔画一如赤笛本人,妖妖娆娆,柔若无骨。细闻还有一阵幽香,是用绯红的脂粉调水写的。眼前很生动地浮现赤笛娇媚的声线。
青筝调侃一笑,道:“天音阁的脂粉太多了么?这样败家。让碧箫扣她一个月脂粉钱。”
杨叔点头以示赞同,见青筝两指夹着信,在点亮的火折子上摇晃。火苗瞬间吞噬信纸,只余灰烬在笔洗里。
“小姐,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杨叔,这回可需要你出马了。”
青筝往窗外望出去。朝阳照亮了恒阳城,也照亮了恒阳城外的义庄。
鬼骗邪呆在义庄过了一夜,满目血丝。
大哥鬼赌邪从洗墨池的武林大会出来,便有些躲着自己,尽量避免与昔日好兄弟之间视线交错。
鬼骗邪一生没干过杀人放火,就搞些坑蒙拐骗之事。之前被二哥惨死惊懵了半天,一腔悲痛只急着寻求一个突破口发泄。经过武林大会上独孤西子一说,理智才慢慢回笼。
关于卢家庄祠堂,鬼谷三邪守着共同的秘密。那一夜行动,要求分两头跑的,是大哥。主动搀着受伤的二哥跑的,也是大哥。分明之前勘察过多次地形村落的大哥鬼赌邪,怎可能在三人分两头逃离时,因惊慌失措,同二哥分散?
可那是自己的大哥啊!一手组建鬼谷三邪的亲大哥啊!
鬼骗邪将脸深深埋入手掌,一边是兄弟情,一边是手足情。
他不愿意去怀疑,也不愿意有一天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大哥。
鬼骗邪抬首看向四周。恒阳城外的义庄还算干净整洁。他又把头侧向身旁鬼酒邪的尸体上,视线只停落在颈部的伤口上,不敢再上移半分。
一击毙命。
一击啊!
鬼骗邪至今难以忘记那双死瞪着的眼睛,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义愤填膺。
当夜,鬼骗邪用手掌抚了半天,费了老大劲才帮他合上双眼。
正在鬼骗邪身处两厢为难之际,义庄外有了响动。
来人没有放轻自己的脚步声,甚至毫不掩饰,故意让义庄内的鬼骗邪听见。
鬼骗邪警惕地望向门外,一个从未见过的老者迈进门来,小山羊胡,两鬓染霜。
紧接着,一抹眼熟的纤细也进门来。
这个他倒是认识,跟纵横镖局一道同行,好像叫青筝的那个姑娘。
“小兄弟,别紧张。我们没有恶意。相反,我们是来雪中送炭的。”
老者笑眯眯,一脸慈祥。
鬼骗邪哪里会信这种鬼话,脸偏过一旁,并不搭腔。
“这是你的二哥吧。”老者不在意鬼骗邪的态度,朝鬼酒邪尸身的方向,双手合十,拜了三拜,顿了下,又补上一拜。
青筝在后头看着有些好笑,杨叔这强迫症,凡事必凑成双。
鬼骗邪还是静默无言,置之不理。
“你要眼睁睁看着你二哥死不瞑目?”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如珠玉落盘,话语却似刀剑相逼。
鬼骗邪身形一震,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缓缓抬头,重新审视这位小白花般的姑娘:“你知道了什么?”
青筝没正面回答,同样以审视的目光逼回去:“你心里不是清楚么?”
两厢对视,鬼骗邪脸色越来越苍白,最终先撤开了视线,颓然地退后跌坐下来:“为什么?为什么!就因为财吗?”
杨叔依旧慈祥微笑,拢手站在一边。
青筝没有再逼迫,静静地站着,望着天际的浮云,或卷,或舒。
恒阳城开始了新一轮的白昼,而有些地方却昼夜不分地持续着。
“唰唰唰”的骰子声此起彼伏。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开!开!开!”
“大!大!大!”
“小!小!小!”
各种喧嚣交杂在一起,连相近的两人说话都要提高嗓门地喊。
纸醉金迷,恒阳最大的赌坊。赌坊内没有没窗户,没有漏刻,让赌客们沉浸在,不断期待下次翻盘的高度兴奋感里,乐不思蜀,流连忘返。
纸醉金迷,货真价实的销金窟。
鬼赌邪趴在赌坊最大的赌桌前,喊得声嘶力竭:“大!大!大!”
“啊!”赌桌爆发出一片惊呼,有人兴奋地拍桌叫好,有人懊悔地捶胸顿足。
“格老子的!”鬼赌邪从人群中挤出来,吐了口唾沫在地,用脚跟使劲踩了几下。心里头才舒坦些,仿佛这样就能把霉运甩开。
“哇!又是他!”
“真乃赌神耶!跟他买!跟他买!”
相邻一桌的,气氛出奇地热烈。庄家的脸色还在勉强维持着,大家一起乐呵乐呵的笑容。
鬼赌邪探头望去,一名墨衣老者坐在人群中心,两眼炯炯有神。只见他两手推着银两,往桌边一摊。
“来来来!好事成双。我押四倍!”
围着老者的人群纷纷跟风,争先恐后地往老者投注的“大”,押银子。
鬼赌邪旁观了半天,确实瞧着老者赚了个盆满钵满。鬼赌邪手心直发痒。眼下怕引起三弟的怀疑,不敢动埋在卢家庄祠堂的东西。剩余的银钱经过一整夜,已经被赌坊压榨的一干二净。
眼睛咕噜一转,盯着老者,精光闪烁。
“老大哥!手气不错啊!”鬼赌邪拍了拍老者的肩,凑到他耳边大喊。
“嗯嗯嗯。”老者敷衍地一笑,大把大把地拨银子到自己怀中。
“老大哥!来!小弟请你喝一杯如何?沾沾老兄的鸿运!”
老者听言,臀部坐在椅子上,分毫不动。没听见般,绕过鬼赌邪的身子,继续下注。
“老大哥!且听小弟一言。小弟有比这来钱更快的法子。”鬼赌邪神秘兮兮地倾斜着身子。利,自古恒定不变的行为准则。
老者这才把目光放在鬼赌邪身上,盯着他的脸,一动不动。就在鬼赌邪快要支撑不住笑脸时,绽出笑来。眼角的皱纹都跟开了花似的。
“小兄弟,走!我们换个地方说去。”
老者率先起身,没有一丝衰老之相。鬼赌邪眼见一个极好的发财机会,不愿放手,紧跟其后。
两人来到赌坊旁的酒肆后院,推开一处小茅舍。
鬼赌邪满脑子憧憬着,两人联手后,刷遍各个赌场,所向披靡的美好日子。冷不防,后颈一凉。阮霜冰凉凉的剑刃,已经压在鬼赌邪脖颈动脉处。
老者扯下自己的大胡子,露出本来的小山羊胡,笑眯眯地问道:“不知小兄弟,想跟我畅谈哪一条发财路子?”
谁会想到,天音阁整天气得翘胡子的杨叔,竟然耳目聪明到,能靠听骰子的声音,就能判定揭盖时骰子是几点。
鬼赌邪猛然从发财梦中惊醒,有些跟不上事态的变化。
“老大哥!你这是何意?小弟是诚意求合作。老大哥若是不愿,小弟便当此事从未提起。”
“呵呵。买定离手的道理,小兄弟应是最了解的。赌注押下哪有撤回的道理?”
“老大哥意欲何为?”
“我猜得到你欲提出的发财路子。只是,这银两我手头不够。无法合作!”
鬼赌邪见杨叔心底有松动,赶紧加一把火:“老大哥!银两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有办法1”
“哦?”杨叔扬了下眉尾,“我记得你是刚输光了,就差条裤子了吧。”
阮霜持剑的手微微用力,刺痛袭向鬼赌邪的脖颈。鲜血以眼睛可见的速度迅速渗出。
“卢家庄!我的钱都在卢家庄!不信?我可以带你们去看!”
杨叔的神色显然是只当鬼赌邪胡言乱语,转身开始摆弄桌上的骰子,漫不经意地问道:“都是你的?”
“都是我的!不是我的,我也会让它很快变成我的!”
鬼毒邪爱赌,但更惜命,忙不迭开始疯狂取得杨叔的信任。
隔壁茅舍,鬼骗邪如遭晴天霹雳,踉跄而退,扶着墙壁,无力地垂下头。良久后,朝青筝摆了摆手。
青筝要的就是这一个意思。
茅舍门开,又有人进来。
鬼赌邪求生般得回头望去,见到青筝,一愣,顿时醒悟。
格老子的!被设计了!
“好啊!居然是你这个小娘们!”鬼赌邪刚要起身,又被阮霜的剑迫了下去。
“我只给你一个机会。听好!”青筝前所未有的肃然,一字一字从牙间迸出,“古香兰跟十年前叶墨夕被杀,有何关联?”
“有何关联?老子怎么知道有何关联?”鬼赌邪似是觉得自己突然有了翻身的筹码,语气开始激昂起来。
“老子早些年,是在古护使手下干过!小娘们!快把老子放开。老子或许高兴舒坦了,就想得起了。”
青筝无视鬼赌邪提出的要求,缓缓道:“你三弟在隔壁,就在你慷慨陈词,钱都会落入你囊中的时候。”
鬼赌邪眼神呆了片刻,一呼之间冲起身子,就要抓向青筝。
然而,阮霜手速更快,挑起利刃,一剑刺穿鬼赌邪的膝盖骨。
鬼赌邪跪在地上哀嚎。双目圆睁,怒视向青筝,似发疯的魔鬼。
阮霜面若冰雪,嫌恶般地把沾血的寒剑,从白布巾上抹过。
寒剑如雪,重新归鞘。
鬼赌邪抱着自己的双腿,抬起沾染鲜血的手指,直点青筝。嘴里的话不带喘气,直蹦而出。
“干你娘的!为了让三弟不插手,把老子杀二弟的事捅了出去!怎么了?我们鬼谷三邪自己内部的事,与你们这些外人有何干系?!各道有各道的规矩!你个臭娘们,敢管老子的事!呵呵!玩得好一手阴谋诡计!不想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心肠竟然如此歹毒!”
阮霜手里的剑锋出鞘一寸,杀意顿泄。
青筝耳听锋言利语,脸上无动于衷,一步也未曾走近。
淡漠地看了鬼骗邪还在企图狡辩挣扎的脸,转身,抛下淡淡的几个字。
“聒噪。杀!”
阮霜听不出这短短的一句命令,蕴含着什么情绪。
手里微露的剑芒比脑子还快反应,在指令下达那刻,飞出,横扫瞪大眼睛准备厉声大喝的鬼骗邪。
颈间的大动脉瞬间爆裂,“噗——”地喷在土墙上,溅在草堆里。
青筝徐徐走出茅屋外,没有回头去看一眼,脑海里有大片白光闪过。
呵,歹毒?
我不歹毒,那叶庄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命的血债,该如何讨还?
第32章
杨叔走出了茅屋,见青筝立在庭院里望天的背影,有些酸楚,有些心疼。停在离青筝十尺处,默不作声,静静陪着站立。
青筝不曾回首,保持微微仰首的姿势,道:“收拾干净了?”
杨叔点了点头,回道:“差不多了。鬼骗邪请求亲自替鬼赌邪收尸,与鬼酒邪一并下葬。”
青筝不由轻笑出声,戏虐道:“不怕他们魂魄打得不得安宁么?”
不等杨叔应声,青筝抬手,手掌朝向太阳。阳光透过指缝,将纤细的指尖照得有些透明。白皙的皮肤下,是流淌着温热鲜血的经脉。
青筝转动着手指,耀眼的阳光在指尖流动。
“杀人越货的罪者都有人收尸,我也不用担心死无葬身之地吧。”
杨叔听见调笑的声音,心头一震,喃喃开口:“小姐,不——”
青筝竖起手掌,止住杨叔的话,往后微挥。
杨叔只觉平日里温柔和气的小姐,此时浑身散发出一股旁人勿近的威严。顿了片刻,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