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陈幕僚的住处自然没什么神秘的。朱槙道:“我现在暂住西照坊米行旁的一个四合院中,门口种了一棵垂柳。”
元瑾才点头应了,又说:“我看你既是定国公府的人,倒不如住到定国公府来,方便也更宽敞。国公爷应当也不介意,不如我跟国公爷说一声吧?定国公府的前院还有几个院子空着。”
“……”朱槙沉默,她要是真的和薛让提了,可能会把薛让吓死。他笑着说,“还是算了吧,我这人住惯陋室,可能不习惯国公爷的奢华。就算国公爷不介意,我也过意不去。”
听到他拒绝,元瑾也没有多劝。
她是见过朱槙在崇善寺的住处的,也许这人就是不喜欢住得好吧。那算了吧,劝他也没意思。
她跟朱槙道别,然后要离开了。
“元瑾,”朱槙突然又道,“你没有别的事,要我帮忙了?”
元瑾想了想,肯定地摇头:“没事,有事你也帮不上忙。便不麻烦你了。”
朱槙对此便只能笑笑:“好,那算了吧。”直到看到少女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角。朱槙才吩咐下属道:“备轿,去紫禁城。”
有些事情,他是要亲自去解决一下了。
靖王的轿撵刚过午门的时候,就已经有人飞快地去通传了皇上和太子。
整个紫禁城都慎重起来,正在处理朝事的内阁,金吾卫、羽林军首领,司礼监秉笔太监、掌印太监,主宫的掌事太监,皆纷纷到了太和门跪拜迎接。
靖王殿下是谁?
当年若没有他,皇上能不能坐稳这个位置还是一说。如今他仍旧是坐拥西北和山西军权的大藩王,无人敢不慎重。
靖王在太和门下了轿,身前全是跪拜之人。
他淡淡问:“太子何在?”
有掌事太监立刻回道:“回禀靖王殿下,太子正在文华殿处理公事,应当马上就来了。”
朱槙却低沉一笑:“太子殿下公事繁忙,怎可叨扰,还是我这个做叔叔的亲自去找他吧。”
说着带人朝东宫的方向去。
而听说朱槙来了,东宫里的人也是匆匆走出,在文华殿外跪迎。
朱槙走上台阶时,就听到传来一个疏朗的声音:“叔叔大驾光临,应当我来迎接才是,怎能劳烦叔叔来找我。”
这声音说罢,从文华殿中走出一人。来人束银冠,穿绯红色太子朝服,长相清朗,唇带笑意,眉眼间却有种深藏不露的凛冽。
朱槙道:“太子勤勉,这是天下百姓之福。”
说着他走上了台阶。
朱槙是行军打仗出身,即便朱询也生得高大,但和朱槙比还差了一些。当这个叔叔走上来时,他能感觉到这叔叔浑身都散发着一种隐隐的压迫,那是战场的凝练,是肃杀的内敛。
一个人一旦有了威名,他其实并不需要做什么让人觉得可怖的时候。他只需站在那里,即便是和气的微笑,人人都自然会敬畏他。
朱询也感受到了这种压迫,但他毕竟也不是普通人,否则这皇宫中夺嫡惨烈,为何独他能胜出。他仍然微笑,看到自己的叔叔跨入了文华殿内,随后也跟了进去。
文华殿是他办公之处,现皇上病重,他如今监国。很多内阁的折子呈到这处给他批阅,故长案上放了许多折子。按说这些都是呈给皇上的奏折,若没皇上的旨意,旁人自然是不可以看的。
但是朱槙却坐了下来,拿起了一本奏折打开。
“侄儿处理朝事可是辛苦?”他问。
“叔叔这是哪里话,正如叔叔所说,为天下黎民做事,怎会辛苦呢。”朱询走过去道。
朱槙就笑了一声:“朱询,还年轻,凡事要懂得掂量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朱询道:“这话便是我不明白的,叔叔所谓,什么是能做与不能做呢?”
“那怕是要我做点什么,侄儿才能明白吧。”朱槙笑道,眼神却陡然凌厉起来,“但若我做了,你恐怕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没有人不对靖王的手段印象深刻。
朱询听到这里不再说话了。
朱槙见他不说话,就扔了奏折说:“定国公府的这场闹剧该结束了,想必侄儿也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他看向朱询,语气冰寒,“明白了吗?”
朱询才又笑了起来。既然靖王已经插手,那这事就容不得他做下去了。靖王的凶悍之名,他并不想尝试。
他说:“原叔叔是为定国公世子一事来的,若是叔叔早说,便没有这番说头了。既然是叔叔出面,那我自然是卖这个面子的。”说罢喊了‘来人’,“拿纸笔来,我亲自拟定定国公世子的封位。”
朱槙才看了他一眼,英俊的脸上反而不再有什么笑意了,只是站起来,带了人离开,他还要再去探望太后。
朱询看着朱槙走远,眼睛才渐渐变得凝冷。如兽群中年轻力壮的狼,妄图挑战成年头狼。
天下至主,到最后只会有一个。靖王不会甘心被他削藩。而就算他继承了皇位,有这样一个人在,他也会寝食难安。
这时候门外跨进来一个人,却正是傅庭。向朱询拱手:“殿下。”
朱询嗯了声算听到了,问他:“你近日和裴子清交好,是否看出他有什么异动?”
靖王手底下有很多人,但最堪大用的无非就是那几个,而裴子清是靖王暗中最利的刃。
傅庭想了片刻,告诉朱询:“他近日没有什么异动,除了看上一个女子。”
“女子?”朱询皱眉,对傅庭这个说法感觉不甚满意。
傅庭又过了片刻,才能精准定义:“酷似丹阳。”
这句话是什么含义,只能留给朱询自己体会。裴子清不会把真正的意图流露给傅庭看,正如朱询也不需要他说太多话。
丹阳……
姑姑。
朱询出神片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东西,随即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这世上,姑姑已经死了。其余像她的人,也只会是东施效颦罢了,只有她才是她,别人像她只是对她的亵渎。
裴子清怕也是疯了吧。
他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第33章
坤宁宫的重重金色琉璃瓦下守卫森严,清净无人。朱槙将侍卫留在宫门外,踏入了殿中。
殿内香雾弥漫,木鱼轻轻扣响。
守在门口宫婢在他面前跪下,将陶盏举过头顶,道:“请殿下净手。”
盏中盛无根清水,寓意洗净尘埃,洁净污垢。
朱槙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还是依言净了手,才继续往里走。
殿内幔帐垂地,火烛长明。淑太后正跪在绒毯之上念经文,她面前放一张长案,长案上供奉着一尊观世音菩萨。
朱槙走到她身后,撩了衣袍半跪下请安:“母后。”
淑太后听到动静才转过身,她早已容颜老去。但依稀能见得年轻时候应该是极难得的美人。她露出了笑容:“一别半年,槙儿可算是回来了。”她又问,“你哥哥得了风寒数日未好,你可去瞧过了?”
朱槙道:“儿子回宫先来探望母亲,皇兄那里还未来得及去。”
“你一会儿还是去看看他吧,他挂念你已久了。”淑太后走过来扶了他起:“那日你平定了袄儿都司部,他甚是为你高兴,本想宣你回京受赏,你却不愿意回来!你哥哥又一向是易多心之人,为此几日不能安寝,以致感了风寒。”
朱槙却并不愿就此多说,只是笑了笑,坐在了椅子上问淑太后,“母后既是想礼佛,去小佛堂不就是了,何故设在寝宫之内?”
淑太后却道:“你哥哥一病颇久,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再者,萧太后一死,总是我内心不安。”她说着叹气,似有若无地看了二儿子一眼,“萧太后待我不薄,当时即便你助你哥哥夺权成功,也不该囚禁杀之!她身边的丹阳,更是我看着长大的,何止被毒死宫中。”
朱槙听到这里眉峰一皱,他抬头,语气微寒道:“当初萧太后执掌政权,萧家日益壮大,长此以往动摇国本。母后也说想皇兄手握大权,我便谋划了这场宫变。但我囚禁萧太后却未曾杀她。不知母后为何以为,她是我所杀?”
淑太后见儿子似乎因此不高兴,便不敢过多言语,但内心却在腹诽。
不是他,那还能是谁?谁有这样的手段,谁有这样的魄力。
他二十岁在宁夏征战的时候,当时的宁夏总兵见他年轻,不听从于他的指挥。正是战事逼近,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他竟一刀斩下宁夏总兵的头颅,砍断了所有非议他的声音,虽这场战役夺得了胜利,但他煞星之名却也传遍了大周。
“罢了,我也只是一提罢了。”淑太后勉强地笑了笑,“倒是你如今二十有八,可考虑再娶王妃一事?”
朱槙淡淡道:“这事倒不必母后操心,儿子暂没这个打算。”
“但你哥哥说,你身边长久无人照顾家事,也是不好。如今淇国公曹家的嫡长女正值华茂,意欲许配给你。”淑太后想劝他,“如今这满朝野里,也就淇国公家这位嫡长女配得上你了。”
朱槙听到这里一笑,他眼中微冷,但语气却仍然是平和的:“皇兄曾给我赐婚过一次,如今还是算了吧。”
淑太后低低一叹,不再多劝了,越说得多,二儿子只会越发的不痛快。
朱槙也不欲再久留,告退离开。
他出来的时候,天已渐黑,深蓝的天际浮上几颗微寒的星子。
朱槙上了轿撵,示意抬轿前往乾清宫。
他其实不愿意见淑太后。淑太后生性单纯,她能在这皇宫之中活这么久,的确是因先皇和外家的庇护的缘故,再加之萧太后不是个喜欢和嫔妃争斗的人,自然能让淑太后安全无虞。淑太后也确实是个好命之人,当年入宫就接连生二子,巩固了她的妃位,到如今不费吹灰之力坐上太后之位,只需得旁人庇护她就行了,到如今也还是个单纯的性子。
朱槙不大喜欢和淑太后说话,一则是因两人观念不同,完全无法交流。二则她总是三句话不离皇帝,自小到大便是如此,他听了就觉得烦闷。但总归也有生养之恩在里面,淑太后的话他也不会完全的不理会。
轿撵很快到了乾清宫。
落轿,压轿,朱槙自轿内跨出。
乾清宫宫灯万千盏,浮于傍晚之中。天际泛着暗紫色,将这一切衬托得越发端重。
看到靖王殿下来,乾清宫门口的守卫和太监纷纷跪下行礼,有人立刻进去通禀。
朱槙突然想起,他上次来这里的确正是宫变那时候的事了。
萧太后被他困在乾清宫里,这个手握大权,叱咤风云了一辈子的女人,面色居然尤其平静,甚至若你只看她的神色,会以为她早已预料到了今日的情景。
当时萧太后语气平和地说:“我败于你之手,倒也是无怨无悔。我年过半百,便是死也无妨。但我那侄女丹阳却不足双十,还请殿下饶她一命,放归她回山西老家。”
他当时听到还一笑。
丹阳县主,他不仅知道此人,还尤其的印象深刻。因为她曾经派人刺杀他五次之多,甚至有一次差点得手。她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其实是知道她的吧。因为从未有人离杀死他这么近。
后来,他还知道了丹阳县主的一些事情,甚至这些事情,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
他当时并未答应太后什么,只是告诉她:“我亦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太后放心就是。”
萧太后这样一生摄政的人,如何不明白,其实这句话是再薄弱不过的。朱槙不杀,但别人却未必会放过她,所以她只是缓缓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其实后来朱槙觉得,丹阳县主活着也未必好。对于她这样的女子来说,活着恐怕是生不如死的事吧。
他正要走进去,却看到一女子被宫人簇拥走出来,身穿遍地金褙子,戴凤吐东珠的金簪和整套头面,面容娇艳。一见着朱槙,她先是一愣,随后眼睛微微一亮,才笑道:“刚听到外头的请安声,原是靖王殿下回来了!”
“徐贵妃。”朱槙道。
徐贵妃却看着他片刻,才说:“边疆清苦,甚是劳累,殿下似乎看上去清减了一些。”
“劳贵妃挂心。”朱槙与徐贵妃并不甚熟,略一点头。随后示意要走,跨入了殿内。
徐贵妃却看着朱槙高大宽阔的背影,失神了一会儿,才对宫女道:“走吧。”
靖王殿下回京的消息,很快地传遍了京城。
因为他手段雷霆地抓了朝廷中好几个武官,革除官职,投入大狱之中,一时间京城之中人人自危,不知殿下殿下是在做什么,为何肃清官场,自己又会不会大祸临头。
而靖王回来的第三日。宫中就传来了消息,薛闻玉世子的封号下来了。同时还将薛闻玉选入金吾卫之中,任总旗一职。
定国公府内自然是一片喜乐,定国公还特意摆了席面,请了薛家和几个相熟的世家一并过来赴宴。又因上次傅庭邀请了定国公府去傅家家宴,故老夫人也邀请了傅家前来赴宴。
元瑾、元珍便和老夫人一起在花厅待客,定国公领着闻玉在外接洽男宾朋。
当看到徐婉和傅庭一起自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元瑾笑容微微一滞,老夫人却带着她迎了上去。
“傅少夫人难得来一次,傅夫人不曾来?”左右不见傅夫人,老夫人便问了一句。
傅庭就道:“家母本是想来的,怎奈身体抱恙不能见风,还望老夫人见谅。”
老夫人自然只是笑了笑说无妨,对身后的拂云道:“去告诉国公爷,就说傅庭傅大人来访。”
她本以为傅庭是不会出席的,毕竟这多是女眷来往,男子总还有公事要做,多半不得空。没想到他竟然来了,自然要赶紧通知定国公一声。
元瑾也是微微一笑,从老夫人身侧退后一步,告诉要奉茶的丫头道:“上茉莉香片即可。”
今儿宴请宾客,皆用霍山黄芽,但她记得傅庭是喝不惯的。
等众人到花厅坐下,上了茶,徐婉打开了茶盖,闻到是茉莉花香的味道,便笑道:“贵府这茉莉香片香极了,我闻着也觉得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