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舜尧声音又高又刺,直直地戳到米嘉耳朵里,让她莫名其妙地从脖子红到耳后根。
前面的司机也听得愣了下,随即的,做了个更让后面人尴尬的事……
大概是担心接下来还有别的不该听的话,他居然把车中间的挡板给升起来了。
“……”米嘉吃了好一会儿瘪,之后才讷讷地反驳道:“你这个人,脾气怎么这么坏?”
季舜尧还是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只是语气已经软了下来:“我脾气已经够好了,是米小姐不知道自己有时候有多气人。”
米嘉厚着脸皮:“我是个病人。”
季舜尧说:“你别侮辱病人。”
“!!!!!”米嘉说:“我也不想的,我也想做个说话滴水不漏让人开心的人,可是我摔到了脑子,很多事情我不记得了。”
季舜尧看着她:“你不记得的事,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她想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告诉她?米嘉抱着两手过来看他:“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哪吒生病的事情,据我所知,有两次?”
季舜尧一时没说话,半晌:“是不是我爸妈——”
“没有。”米嘉随便编了个谎:“哪吒生病的事又不是什么机密,给他定营养餐的时候,我问过他的私人医生,他把之前的事都跟我说了。”
米嘉反过来质问他:“你为什么要隐瞒?”
你为什么不来看我?是不是因为你忙着照顾哪吒,所以你才会那么疲惫,衣服打皱。可她已经被预设了他不爱她的程序,觉得自己的过去就是一个笑话。
是这样吗?
又或者,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季舜尧一直看着她。
动了动唇。
被迫想起很多以前的事。
米嘉怀孕的时候非常辛苦,早期的孕吐几乎让她瘦得脱了形,到了后期又因为肚子太大身体酸痛,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她的抑郁状况在后期发展到巅峰,动不动就发脾气,看什么都不爽,时常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偷偷一个人跑到外面去。
季舜尧最后只能请了很长的假期,整日地陪着她。尽管不能减轻她身体上的痛苦,起码在精神上告诉她,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哪吒从那时候起就不是一个听话的小孩,赖在肚子里迟迟不肯出来,催产素挂下去两瓶,一点反应没有。
直到又过了一天,米嘉才开始觉得肚子疼痛。
她和书里赞美过的所有母亲一样,渴望给自己孩子最好的一切,不管阵痛有多剧烈,她都很坚定地要求顺产。
几分钟间隔一次的阵痛,她忍足了二十四个小时。
最后是在季舜尧的坚持下,她才被推进了手术室。孩子出来的时候哭声很弱,他坐在米嘉身边,看到医生向他使的眼色。
麻药没解的米嘉脸色苍白,声音微弱地说:“哪吒呢?我想看一看。”
季舜尧亲了亲她的额头,说:“医生把他抱出去了,你太累了,先睡会儿吧。”
米嘉疑惑:“怎么他直接把哪吒抱出去了,我还没看呢。”
季舜尧说:“之前咱们不是说了要留脐带血跟胎盘吗,医生抱他去处理了。”
她将信将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幸好几十小时的折磨让她精疲力尽,季舜尧揉了会她的太阳穴,只说了要闭目养神的她就睡着了。
季舜尧赶到手术室外,哪吒已经被送进新生儿科,相熟的医生告诉他,羊水已经被污染,胎粪吸到了肺里,哪吒的情况十分不乐观。
季舜尧只能跟去远远地了一眼孩子,他很小一团被放在白色床单上,无数人聚在他的身边。
接下来的事,季舜尧怎么也忘不了,他还没有感受过他的体温,却先等来了一封冰冷的病危通知书。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的直面生死,那种犹如大浪拍面狂涛盖顶的恐惧感,让他忍不住发抖。而他还要一面为孩子担忧一面费尽心思瞒米嘉的日子,他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度日如年。
可是他的人生就是注定要崎岖坎坷吧,哪吒没到周岁,刚刚听得懂大人说话,会拿肉乎乎的小手指口鼻的时候,米嘉出事了。
她在回家看望米成的时候,不慎从楼上摔下,头部受到重创。
季舜尧赶到医院,她整个头部已经处理完毕,只是耳廓里还残留着的点点血迹,提醒着她曾经遭受到多大的伤害。
厄运往往是相伴而来的,当米嘉脱离危险,病情刚刚好转,季舜尧以为自己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哪吒却出现了新的状况。
很难形容那一段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模样,一封一封收到麻木的病危通知书,一声接一声的“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季舜尧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在他的认知里,只有妻子和孩子平安这一个选项,除此以外,最好的情况也是最坏。
他几乎是绝望地站在儿科病房外,焦急地等着医生带来最新的消息。从头到尾都是冰冷的,胸腔里像是压着一个秤砣,他连呼吸都要用尽力气。
眼前总是一遍遍地闪现哪吒刚出生的时候,在新生儿科,瘦弱的他浑身插满了管子,他每在保温箱里呼吸一次,隔着玻璃看的年轻父亲就握紧一次拳头。
那个时候也很辛苦,但因为想到她还在家等着他,等着哪吒,所以不管遇到多少的困难,回家的时候都会记得把脸擦干净。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一个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只有仪器维持生命时发出的电流声。医生坦率地说她可能会醒过来,也可能不会。
没有人能听他倾诉,没有人给他出主意,甚至没有人需要他费尽心思地去欺骗,只是为了让她能够不必和自己承担一样的痛苦。
没有人,没有了,突然发现自己孤立无援的季舜尧,在冰冷的墙上狠狠砸了几拳,身体的疲乏如夜来的潮汐,他觉得自己彻彻底底的崩溃了。
人或许在真正绝望的时候,就容易脆弱地期盼鬼神的帮助。
他在内心苦苦祷告,如果能让米嘉醒过来,让哪吒好起来,他可以付出一切的代价。
他的金钱,他的事业,他的青春,甚至是他的生命。
也许真的是听见了他心里的声音,米嘉在短暂的沉睡后忽然醒了。
听到消息的他正带着哪吒在外地求医,像是连日阴雨后的一次天晴,他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放松,哪怕闵西泽带来了好消息中的坏消息——
米嘉失忆了,不多的碎片记忆全部停留在十八岁之前,彻底忘记了自己的丈夫,也忘记了自己的孩子,她变得完全不像之前的那个人。
季舜尧这个时候仍旧是兴奋而乐观的,直到他风尘仆仆地赶来见了她一面。
她长发因为治疗需要被剃得极短,人也因为长时间的卧床,干瘦如柴。
她睁着过分大的眼睛看他,眼窝深凹,黑黝黝的瞳仁一点光都透不出来:“你你你就是季舜尧?”
季舜尧就听耳边“嗡”的一声巨响,他知道他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我是。”
米嘉一点感情都没有,干巴巴地继续道:“他们都说你是我的先生,我们之间还有一个孩子?”
季舜尧有些忘了那天的自己是怎么走出的病房。
寒风呼啸的马路上,他的心更早一步的结了冰。
他想老天一定是搞错了,还是他当初许愿许错了。
难道让她醒过来的唯一办法就是,要让她忘了一切吗?
季舜尧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见识到了她十八岁时的叛逆和骄傲,领教到了她对待一个陌生人,甚至是有点讨厌的陌生人时,所表现出的巨大敌意。
她不愿意听到任何有关于丈夫和孩子的话题,她拒绝跟他单独见面,每当他想对她解释些什么,她就像是个恐惧分数和排名的差生。
她不止一次地跟他说,希望用离婚来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
离婚?可笑。那么一张薄薄的纸,就可以抹杀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就可以弥补他花在她身上的时间,就可以彻底了断这一切?
米嘉失忆之前不会做,失忆之后做不到。季舜尧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她如果不再是她,那么她也失去了替曾经那个米嘉做决定的权利。
恰好他在国外联系了脑科方面的专家团队,米嘉眼见离婚无望,欣然同意了出国治疗。
不过在此之前,她直截了当地表达了不希望他陪同的意愿。
季舜尧本来也不准备跟着,他不像她没有记忆,一身轻松,哪吒还在医院里等着他。
她要出国便出国,要如何便如何,季舜尧给足她最后的宽容。
他定期给她发孩子的照片,她起初十分排斥,连邮件都拒绝打开。他就寄跨洋邮件、找朋友代送……最后,他甚至黑进了她的电脑。
他想,无论她的记忆发生过什么,她的身上总该是有母性的。
哪吒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他原本不打算这么早要孩子。哪吒出生前,他也曾十分困扰,但一切都化解在他微弱的啼哭声中。
可如果她仍旧无动于衷呢?她失去了记忆,没有亲眼见过他的可爱。
她如果真的没有办法被动摇,该怎么办?
最近的例子,米嘉的生母,谢慈溪,她可曾尽过一个母亲的责任?
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自始至终,米嘉都没有问过哪吒。
她甚至比他还执着,每月定时定点来一封离婚协议。
他当成废纸扔进碎纸机里,她已练得十分通透,开始每月两封。
季舜尧想,如果他同意呢?
从来对他邮件怠慢之极的米嘉,在五分钟后发来一句简讯。
“有空回来一趟,我们把婚离了吧。”
“好的,我尽快回来。”
第22章 Chapter 25
今天的风出奇的大,这边山上,又要更大一点。松柏被吹得像剃头匠风筒下的脑袋,齐刷刷地朝向一边。
季舜尧跟米嘉拎着香烛鲜花,刚刚给米成扫过墓。碑上的红漆掉了几块,季舜尧给了看墓的一些钱,让他一会儿补一补。
他说话的时候,米嘉在附近转了转,上一次来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树木还没有这么葱郁,林荫小道上也还长着杂草。
上山时,米嘉一直深呼吸着,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哭。
季舜尧就在旁边,哭得难看很丢脸,他要是冷眼旁观不劝她……更丢脸。
其实那时候两个眼眶已经灌满了泪水,没想到真的到了目的地,看到米成那张笑容温和的照片。
她内心一下平和又舒缓,甚至轻轻说了一声:“爸,我回来了。”
没有过得很好,但也没有很糟,虽然还是想不起来,但一直有惦记着你。
米嘉拿手折了折松枝,面前,季舜尧笔直站着,静静看她。
她朝他扯了个安慰的笑,故意扬高声调道:“下回过来,把哪吒也带着吧。”
季舜尧点头:“其实我之前有带他过来过,他觉得很好奇。”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往山下走。
米嘉拍了拍手上的灰,问:“好奇什么?”
季舜尧说:“死亡,他问我公公为什么一直不来看他,我说公公去世了。”
米嘉饶有兴趣地听着:“然后呢?是不是问你,你会不会也离开他?”
季舜尧说:“是啊,小孩子的通病,这个年龄,正是对生死感兴趣的时候。”
米嘉问:“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季舜尧说:“当然是照实说了,告诉他,爸爸有一天也会离开他。”
米嘉侧着脸看他,几乎能想象到哪吒皱起的眉心了。
季舜尧十分头疼:“他忽然哭的,怎么哄都哄不住。我本来一直想要给他灌输正确的生死观,但还是被他的眼泪给打败了。”
不奇怪,米嘉说:“你这个爸爸啊,看起来是蛮强硬的,其实嘛……”
季舜尧拿余光睨着她,尽管一言未发,整张脸都是危险的样子。
米嘉认怂:“当然了,我这个半路妈妈,好像是没有什么批评你的立场。”
季舜尧复又笑起来:“不过说句良心话,你这个人做妈妈的时候,还是挺有样子的。”
米嘉意有所指地问:“向来如此吗?”
季舜尧点头:“向来如此。”
“知道哪吒为什么要叫哪吒吗,40 6当天,他还在你肚子里安安稳稳的,你说这孩子怕不是个哪吒,我们就以毒攻毒地取了这个名字。
“可是这家伙是真不老实,挂了一天的催产素,他也没半点动静。我们商量着是不是要人工破水了,他这才姗姗发动,而这一动就是二十四小时的折磨。
“你明明不爱看书的,但对孩子是真上心。书上说顺产好,哪怕痛到站不起来也还是要坚持。怕我拉你去剖了,你连哼都不哼一声,又趁我睡着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出去爬楼梯。
“哪怕这样你也没放弃过,后来是胎心有波动,加上我坚持,你才不情不愿地进了产房。被打上麻药的时候还跟我说,应该再等一等的,再等一会儿说不定就出来了。
“谁都没想到羊水已经被污染了,哪吒刚刚出生就被送去了新生儿科。那时候你身体虚弱,精神也不好,我不能告诉你实情,只说哪吒出了点小问题。”
米嘉刚刚在车上就问他了,他一直没吭声。
米嘉还以为他又要做个闷葫芦,不准备把那些实情告诉她。
没想到一到这儿,他居然就忍不住竹筒倒豆子了。
季舜尧道:“你虽然半信半疑的,但因为找不到人求证,还是不得不相信了。你觉得孩子在医院呆的时间肯定很短,就做了一个决定——”
顿住,时间致命的停止了片刻。
季舜尧莫名其妙断句的时候,一定有诈,米嘉疯狂地思考,现在到底要用一个什么办法才能够避免一会儿尴尬的结局:“那个——”
季舜尧说:“你每天都拿吸’奶器吸’奶。”
米嘉一下站住,满脸通红的看着季舜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