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今夜的相聚到此结束。
卫戗上马,头也不回,飞也似的跑没影;
而王瑄却是站在原地,目送卫戗转过街角,才上车离开。
卫戗身背感觉愈发沉重的龙渊剑,骑着想要退货却没有成功的“细作马”,腰间还多了把精雕细刻,并用绘满与那血玉上相同的符咒的黑布包裹住的桃木短剑,疾驰在逐渐清冷的街道上,本该一门心思盘算拿钱付账的具体事项,但此刻脑子里却是混乱跳跃的,都到家了,才发觉自己走神了。
松开缰绳,使劲摇了摇头,抬起双手拍拍脸颊,感觉好多了,带着踏雪不能翻墙,而且踏雪个头太大,不能像身形还没完全长开的噬渡那样来去自如钻狗洞,所以卫戗干脆直接敲开角门,接着大摇大摆走进去,然后将踏雪送回马厩。
顺便看了一下,裴让的坐骑没在,这意味着裴让还没回来,其实她之前也料到他大概没回来——假如他回来了,知道她还在外面,肯定是会在她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她的。
是琅琊王府那边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吧,要是没出别的事,裴让肯定早就赶回来了。
就在卫戗站在踏雪的马槽前,左手托着右臂手肘,右手捏着下巴暗自琢磨时,忽闻马蹄响,她循声转头看过去,就见裴让牵马走过来:“哥哥,怎么才回来?”
裴让用手背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子,表情凝重的看她一眼,道:“琅琊王府那边出了点事。”
卫戗盯着他的脸,跟着紧张起来:“出了什么事。”
裴让支支吾吾:“呃……不太好的事情。”
不好的事情,卫戗首先想到的就是她爹应该还在琅琊王府没回来:“难道是我爹?”
裴让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是那个珠玑。”
卫戗松了口气:“珠玑怎么了?”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之前珠玑被王瑄赶出车队,她一时不能接受计划的失败,露出如丧考妣的表情,被梁逐错以为她真对珠玑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还要把某粉饰过后的败类当超群绝伦的俊彦介绍给她来着……“到底出了什么事?”
踌躇老半天的裴让终于低声道:“珠玑死了。”
“诶?”
见她脸上只有惊诧,裴让才放开声音重复道:“珠玑死了。”
卫戗迷惑不解道:“昨天出的事,今天就死了,是被司马润杀的?”
裴让仔细观察了一下卫戗的表情,才缓慢的摇摇头:“不是,世子殿下今天很忙,根本就没腾出时间理会珠玑。”
卫戗点点头:“也对,这档口并不是处理凶手的好时机,而且很多事都没搞清楚,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把重要的知情人给宰了呢!”抬眼看向裴让:“那珠玑是怎么死的?”
确定卫戗只是想搞明白具体原因,裴让便放开顾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据守卫交待,珠玑从一早就哭哭啼啼的哀求,说是一定要见殿下一面,她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当面和殿下说清楚,守卫不敢怠慢,去请示殿下,殿下说昨天已经亲自审问过她,他不想再见到这个令他作呕的杀父仇人,让珠玑有什么话写出来交由守卫转交给他便可,得到这个回应,珠玑并不相信这是殿下的话,连连说守卫势利眼,落井下石,闹得守卫干脆躲她老远,后来到了晚饭换防时,接手的守卫肠胃不适,一时没盯住,结果就让珠玑趁机自杀了。”
那么难缠的珠玑就这么轻易死掉了?卫戗难以置信:“怎么自杀的?”
“自焚。”
卫戗印象中的,在身陷牢狱时,人要自杀一般选择解下衣带缢死;磕破饭碗割脉抹脖子;实在找不到工具就撞墙或咬舌头……自焚?
“珠玑被关在哪儿了?”
“暂时关在王府的地牢里。”
“在那地方能自焚?”
裴让如实道:“起初我也觉得稀罕,后来探听到大致经过,说珠玑收集到一些灯油,全部倒在自己身上,又把地牢内的干草全堆在一起,她就坐在上面自焚了。”
卫戗挑眉:“火烧起来,那么疼,她还能坐住?”
裴让点头:“嗯,所以烧死了。”
卫戗继续挑眉:“烧的很厉害?”
裴让继续点头:“看到的人都说,简直焦成一块黑木炭了。”
卫戗眯眼:“确定是珠玑?”
这么晚才回来,就是去调查这些卫戗有可能会关注的疑点,所以裴让对答如流:“殿下闻讯赶到后,亲自审问并检查过珠玑遗体,应该不会错。”
卫戗眼珠一转,突然想到:“对了,前去王府吊唁的人当中,可有来自青州刺史府的?”
裴让眨眨眼:“你是说珠玑她义父王骏的人?”
“对。”
裴让摇头:“事发突然,青州方面的人不可能这么快就赶过来。”
“也就是说,正常出入王府的人里面,还没有王骏的人。”
裴让最后总结道:“那地牢是世子殿下去年修建的,还没往里关过什么人,所以不可能有私人挖掘的地道什么的,而整个地牢只有一个出入口,并由殿下的心腹把守,应该不会让什么可疑的外人溜进去的。”
其实珠玑是死是活,最在意的还是司马润吧——不管是前世的余情还是今生的纠葛,都由不得他介怀。
所以,有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忙的她,还是关注重点吧!
“算了,那些事和我们无关,哥哥,有没有办法通知他们明早跟我去王家取钱?”
裴让果断道:“我再跑一趟。”
卫戗一把拉住他:“都这么晚了,你也累了一天,还是早点歇着吧。”
“心里有事,歇不下。”把她交待的事情逐一汇报完,裴让又恢复成惜字如金的模样。
“那好,早去早回。”
裴让点头:“为方便,接头人就在附近不远处。”
卫戗这才安下心,放裴让牵马原路返回。
裴让走后,卫戗又给踏雪填上几把好料,拍拍它的大长脸:“虽然你吃里扒外,但我宽宏大量,还要给你夜草吃,供养你膘肥体壮,望你还有一点良心,痛改前非,早日弃暗投明!”
踏雪低头嗅嗅草料,抬头打了个响鼻,然后不动了。
什么意思?学人家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它令堂的,不喂了,饿死丫的!
卫戗回到西院,一眼看见裹着旧披风坐在院子里的姨婆,如果琅琊王没死,明天就是姨婆盼了十来年的,卫戗的大喜之日,突然美梦成空,姨婆哪能睡得着?
这个时候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没用,只能让她自己想通,所以卫戗沉默的拉过马扎,陪姨婆一起坐着,直到姨婆反应过来,站起来像从前那样念叨她:什么这么晚才回来,真是跑野了;什么再不改掉这毛病,会被将来的夫君嫌弃;什么都是她的罪过,没能教好她……
看姨婆念得这样底气十足,卫戗也就放心了。
等姨婆念够了,卫戗搀着她一起进了屋。
不懂人情世故的芽珈,自然也就没姨婆那些纠结心思,她直觉认为卫戗心情好多了,也便跟着放轻松,事先给卫戗留出位置,困极自然而然睡过去了。
卫戗替她撩开嘴角的湿发,掖好被子,回身解下腰间的桃木短剑,放下身后的龙渊剑匣,将它们一同压进箱底,忙完想歇下,看到缩在床角被子底下的噬渡才发觉今晚安静的过分。
“渡引——渡引……”没回应。
卫戗伸手揉揉太阳穴,她原本打算把王瑄要走的消息转告它,让它赶紧滚蛋,没想到这鸟居然没等她回来就不见了,果真是不讨人喜欢的粗鄙禽兽,被她治好后,吃她的喝她的,最后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偷偷溜掉了,和那渡守两相比较一下,简直天差地别,如果从今往后渡守都要留在王瑄身边,它怎么能不失宠呢!难怪居心不良的想要借刀杀鸟!
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既然不是王瑄把它轰出来的,那它可以行动了,自然是要回去的。
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忙,得早早起来,今天跑了一天,的确有点累,卫戗倒下就着了。
第二天醒来,神清气爽,今早前来伺候的除了寒香外,还多了几个有点眼熟的婢女,不过卫戗心里揣着事,也没那闲情多加关注,飞快的洗漱完毕就打发她们去服侍芽珈了。
连早饭都不等就想出门,姨婆看得出她的急切,例行公事的叮嘱几句,就放她离开,没想到刚到院门口,却被意料之外的人堵住:“女郎,你这是……”
☆、通情达理
卫戗抬眼望去, 是笑得花枝乱颤的方婶……嗯, 一朵硕大的, 迎风招展的老黄~菊!
“有事?”卫戗面无表情道。
“二姐姐。”卫源自方婶身后探出头来,一双肖似其父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卫戗, 并怯生生的喊道。
即便被卫敏坑得那样惨, 但说心里话, 卫戗并不讨厌这个弟弟,那时初回卫家, 因她扮作男装, 又在虞姜的刻意隐瞒下, 卫源便真当她是哥哥, 只要她闲了,便追在她身后:“哥哥, 你的师父真的不再收弟子了么?”
“哥哥, 你的大师兄真的和爷爷一般老么?”
“哥哥,你的二师兄真的走遍了大半个天下么?”
“哥哥, 你的三师兄真的可以想装成什么人就装成什么人么?”
“哥哥,你真能一刀劈死一头老虎么?”
“哥哥,你教我武艺吧!”
“哥哥,……”
只要她回头看他一眼, 他便像个接受检阅的士兵一样端正站好, 仰起小脸充满期待的看着她,亮晶晶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无可比拟的崇敬……回头想想,整个卫府里, 他是唯一真正给过她家庭温暖的人。
所以卫戗非但不讨厌卫源,甚至还有些喜欢他,当他跟她打招呼,她当即回以他微笑,并解下腰上锦囊,松开系带,拉开囊口,左手托着囊底,右手翻腾寻觅,锦囊里最值钱的莫过于王瑄给她的那块玉佩,不过那是她随意出入王家的“通行证”,还要拿它去取更多的钱呢,所以不能送人。
余下的就是一些乱七八糟,不适合小孩子的东西。
扒到最底下,卫戗眼睛一亮,有了,探出食指勾出一串光润的菩提子手链,这是她二师兄从西域带回来的,稀罕而又有意义,她收起锦囊,拉过卫源的小手,将菩提子郑重其事放到他手心上:“喏,见面礼。”
一直安静的看她翻东西的卫源眨眨大眼睛,然后开怀的笑起来,两颊上露出小酒窝,这一点也很像她爹:“谢谢二姐姐。”
躬立在侧,屏息以待的方婶见状,明显松了口气,接着絮絮阐明来意:“主母这几天都没时间陪小郎吃早饭,而大女郎她……”长叹一声:“小郎自女郎回来那天起,便一直吵着要来找两个姐姐玩,奈何二位女郎身染疾病,主母怕小郎搅扰二位女郎养病,便没同意小郎的要求,现在女郎大好了,主母说,虽是亲姐弟,但总也不走动便要生疏了,将来卫家还要靠女郎和小郎共同努力,现在理应多加亲近,瞧瞧二女郎私下一见亲弟弟的面,便送上这样贵重的礼物,果真是像主母在外对人夸赞的那样通情达理,想来二女郎也很喜欢小郎吧,今日的早饭,便叫小郎留在这里陪两个亲姐姐一起吃吧!”
平日里,虞姜多半是将卫源交给瑞珠来照看,但之前瑞珠没能管好自己的嘴,逞一时口舌之快开罪她,不晓得是没脸还是没胆,反正不敢来见她,便让方婶将卫源送过来。
就在方婶滔滔不绝时,卫源将手链收进怀中,然后小心翼翼走过来拉住卫戗的手,方婶话罢,卫戗许久没表态,于是卫源仰起头,露出卫戗记忆中的表情,弱声道:“二姐姐,可以么?”
姨婆听到动静,出来看情况,见到卫源,十分欣喜,再听方婶又解释了一遍来意,更是眉开眼笑附和道:“这么想就对了。”转身拉起卫戗另一只手:“戗歌,反正时间还早,有什么事吃完饭再去也不迟。”又苦口婆心道:“你继母说的在理,将来小郎就是卫家的顶梁柱,你们姐弟同心,其利断金,等家族强大了,看谁还敢给你亏吃!”
叫她如何拒绝?卫戗抬头看天,这个时辰,那位身娇肉贵站着都嫌累的主肯定还没起呢,不用那么急。
芽珈听说卫源是亲弟弟,很是新奇,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
卫源起初也像芽珈看他一眼盯着芽珈看,但噬渡一出现便将他的注意力勾走了,他对噬渡十分感兴趣,观察了它好一阵儿,见它只是懒洋洋的歪在卫戗腿边,偶尔转过头来舔舔身上的毛,和他娘养的猫也没什么区别,便一点一点蹭过去,蹲下来试探的伸手去摸它耳尖上耸立的黑毛。
眼见就要碰到,结果噬渡腾地一下站起身,冲着卫源呲牙咧嘴,十分凶狠的模样,吓得卫源一屁股坐到地上,瘪瘪嘴,就要哭起来。
方婶吓坏了,忙过来伸手去扶他。
卫戗摇摇头,拉长尾音喊了句:“噬渡——”
噬渡扭转身体,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卫戗,见她只是瞪它,这才不情不愿挨近卫源,服服帖帖趴下去给他摸,它大约是讨厌卫源身上的脂粉味罢!
不久早餐便送过来,花样繁多,品种齐全,非比寻常的丰盛,都把姨婆和芽珈看呆了。
卫戗不解道:“此为何意?”
方婶解释道:“主母说,你们亲姐弟三个,第一次私下欢聚,理应庆祝庆祝!”
姨婆喟叹:“考虑的还挺周到。”
虽然府中要求“食不言,寝不语”,但此次送卫源来和卫戗一起用餐的目的就是让他们姐弟联络感情,不言不语怎么联络?
所以方婶起头,一开始拉拉杂杂说些不温不火的车轱辘话,谁知骨碌来骨碌去,竟扯到了梦想,姨婆顺口问卫源:“小郎,你将来打算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