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源撂下筷子,豁然起身,挑高小下巴,气势万钧道:“阿源要像卫青卫大将军那样,做名垂青史的万户侯。”
此言一出,立马博得姨婆连声夸赞。
卫戗却在想,卫青他有一个得了圣宠,做了皇后的姐姐,但关键还是卫青本人能力了得,再看卫源,虽出自虞姜,却并未继承虞姜的精明;虽生的很像卫毅,但也没有遗传卫毅的勇武,截至卫戗身故前三个月,她收到卫源来信,说他当上了六品著作郎,负责编修国史,那时他二十三岁。
当然,卫源最初之所以能够出仕,完全是因为他既是琅琊王的小舅子,又是卫将军的亲兄弟,但在九品门下书佐的位置上一蹲好几年,便是后来终于当上的著作郎,没有上阵杀敌的危险,也没有运筹帷幄的顾虑,只需照着身边人的指导,按部就班的进行便可。
或许卫敏后来成功的扳倒虞舒,让她肚里那个卫家骨血入承大统,为嗣皇帝,会给他亲舅舅一个万户侯当当?
用过早饭,卫戗收拾收拾便要出门,却又被方婶拦住,她故作神秘的将卫戗拉到一边,凑到她耳朵边说:“女郎,你不知道主母今天干什么去了吧?”
卫戗挑眉:“难道不是去吊唁琅琊王了么?”
方婶咧嘴一笑:“昨天都去过了,今天去不去都行,再者说,闹出这么一桩事来,是他们琅琊王府亏欠了咱们卫家的,今天这个日子,就算我们卫家没一个人到场,那也是情有可原的。”
卫戗有些不耐烦:“所以说?”
“主母其实是为了女郎的终身大事,才连早饭都没陪小郎吃就出门了。”
卫戗嘴角抽搐:“哈?”
在这几乎没什么人到的偏僻院落,方婶还要东瞧瞧西看看,确定附近没有人,才压低声音说起来:“府里有那么几个眼光浅没见识的,瞅着世子退了女郎的婚,就嘴贱说些不干不净的,但老婢一看就知道女郎是个有福的,喏,这不就被琅琊王家相中了,要定下女郎给那位比世子还优秀的十一郎当妻室呢,正可谓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主母就是为这件事奔波劳碌,她说先前都出了那么大的纰漏,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有什么差池,不然也对不住女郎的亲生母亲和女郎啊!”又前瞻瞻后顾顾:“不过王家那边说这个事不宜声张,主母让我单独给女郎透露一下,好让女郎心里有个数。”最后迟疑道:“但小郎平时不是跟着主母便是跟着大女郎,可现在……”
其实方婶说了这么多,意思就是:你看,卫源他娘现在正为你的婚事操心费力连儿子都没时间陪,作为回报,你就替她陪陪儿子,好让她没有后顾之忧,以便把你成功的推销出去……
卫戗很希望这件事不成功,所以她一点都不想替虞姜看孩子,隔着锦囊捏捏玉佩,抬头看看,太阳已经老高,出门要是再耽搁些许时辰,到王家差不多都该吃晌饭了,王瑄要是还不起来,她可就跟他不客气了。
于是通情达理的卫戗诚挚道:“哦,我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赶去处理,如果阿源实在离不开我继母,你就差人去琅琊王府把她找回来罢!”
☆、单刀直入
她当机立断一口回绝。
没料到自己把暗示的话说得这么明白, 却被毫不客气的推拒, 方婶呆若木鸡了。
但姨婆容不得卫戗如此造次, 而她老人家又有许多办法拿捏住她,加上卫源用他清亮的童稚嗓音, 一口一声“二姐姐”的叫着, 于是没奈何的卫戗将玉佩交给裴让, 拜托他全权负责。
接到那块价值不菲,上刻“瑄”字的玉佩, 再听她将具体的行动计划说出来, 换作旁人, 最起码也要问上一句——这玉佩是怎么回事?但裴让什么都没说, 点头表示明白,收好玉佩转身就走。
按理说, 此次行动的随行人员都是真正的仁人志士, 虽然现在他们还都默默无闻,但在卫戗的记忆中, 这些人全都因坚守至诚至善的信念,为此甚至不惜放弃生命而名扬四海,正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因司马润搅局, 很多事情偏离原本轨迹, 但这部分人的本性应该不会变,知人知面又知心——这就是她的优势。
所以这个事是十拿九稳的,纵有一成偏差, 也是王瑄那小子突然反悔赖账,但看着裴让逐渐走远,卫戗感觉自己的心莫名吊起来,到底忍不住开口:“哥哥——”
裴让驻足转头:“嗯?”
卫戗殷殷叮嘱:“万事小心。”
裴让抿嘴一笑:“嗯。”顷刻间,灿若星花。
卫戗目送裴让走出院门,又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回转西院。
彼时芽珈和卫源双双趴在石桌上,头挨着头,摆弄着裴让送她的孔明锁。
看到这一幕,卫戗慢慢停下脚步,抱臂环胸倚向近旁大树,忍不住去想:彼世,在琅琊王府里那处与世隔绝的院落中,是不是常能看到这样的画面——永远长不大的芽珈和日渐懂事的诺儿,偎依在一起研究着孩童们喜欢的小玩意……
不过卫戗并没有走神太久,因为总往门口看的卫源已经发现她,丢下孔明锁哒哒跑过来,扬起笑脸脆声道:“二姐姐。”
卫戗扯扯嘴角,抬手摸摸他发顶,柔声道:“会拼了么?”
卫源鼓起腮帮子皱起小眉头:“我比三姐姐小多了,她都玩不好……”
虽然芽珈的心智停留在了孩童时期,但她在某些方面的大才,是把桓昱和王瑄捆在一起都没办法匹敌的;可卫源他却是天生驽钝,就算成年也不会有多大进步。
等方婶和姨婆先后离开,卫源看看还在那里摆弄孔明锁的芽珈:“二姐姐,我告诉你个秘密哦。”
“什么?”
卫源将卫戗拉低一些,趴在她耳朵边,小声告诉她:“我其实并不想当卫青那样的万户侯。”
卫戗挑挑眉:“那你想当什么?”
“呃,我还没想好,总之不要当什么万户侯就好了。”
卫戗眨眨眼:“这样啊……”
卫源重重点头:“这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你不要告诉娘和大姐姐哦!”
“为什么呢?”
卫源愤愤道:“给她们知道,肯定又要说我没出息了。”
“嗯,我不说。”
卫源嘻嘻的笑:“果真就像父亲说的那样,做了南公弟子的二姐姐,和娘还有大姐姐是不同的。”
卫戗一愣:她爹会和卫源说这种话?
于是在原定的“大喜之日”上午,卫戗陪着妹妹和弟弟,盯着从别处扛来的木雕日晷,不快不慢的度过。
最近在抓鸟那件事上遭遇大挫折的噬渡,终于在传递消息这方面找回自信心,狗洞钻得那个溜,都快赶上当初的桓昱了,它不停往返于内外院之间,终于在午饭后叼回一只陌生的旧布囊。
卫戗解开一看,里面装着的旧布条上龙飞凤舞的笔迹也是她没见过的,不过内容值得欣喜,说从王家取出的一箱珠宝外加一箱黄金已押回他们暂住的小院。
尽管心存疑虑,但卫戗还是写上一张感激的字条装进旧布囊让噬渡送回去。
傍晚,噬渡又叼回一只锦囊,这次是裴让的,里面还有几枚光滑圆润的小石头,在卫戗给他准备的一沓布条中,有一条被写上了字,笔迹却还是之前那人的:郎君,裴让可能出了点事,我等现正在卫府西角门外恭候,望见面详谈。
看罢,卫戗只觉心里咯噔一声,哪还坐得住,豁然起身就往屋里走。
坐她旁边的卫源迟疑道:“二姐姐?”
卫戗没有停留,边走边说:“阿源乖,你和三姐姐玩,二姐姐有点事,必须马上出去一趟。”
快步走到门口,猛地推开门,发出砰地一声响,惊得屋里姨婆弹跳起来:“戗歌?”
“姨婆,我现在有点急事必须马上赶出去,有什么话我们回头再说!”卫戗边说边钻进卧房,动作麻利的掀开箱盖翻出剑匣,掏出龙渊剑将剑匣丢在一边,顺手抓起箱底的锦囊,顾不上将箱子恢复原样,套上男装提剑出门。
姨婆看卫戗神色,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可几次张嘴都没能发出声音,最后在卫戗走出房门后,才说了一句:“你小心点!”
卫戗回头,勉力一笑:“没事的。”
但她将将走到院门口,却又被方婶给堵住了。
方婶也不看卫戗是什么表情,只管一个劲的絮叨:“二女郎,大女郎从昨天晚上就没吃饭,这会儿又难过上了,哭得那个可怜人呦,瑞珠姐劝了好久也没劝住,要不你就过去瞅一眼吧,她之前就一直想和你聊聊,但主母没同意,可让她一直这样,非闹出毛病不可……”
不等她说完,卫戗就抬起提剑的手将她扒拉到一边:“饿个三两天死不了人的,我现在还有正经事要忙,别挡道!”
方婶还想继续游说,但看见卫戗手中的剑也便噤声了,在卫戗去往马厩时,方婶快跑回去搬救兵,因远近的便宜,脸上包着药布的瑞珠带着七八个仆妇拦截住卫戗。
受到教训的瑞珠再见卫戗,自是点头哈腰极尽谄媚:“二女郎,再怎么说,您和大女郎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妹啊,她遭了这么大的罪,您好歹也去看一眼,说几句姐妹间的体己话呀!”
心烦意乱的卫戗毫不留情顶回去:“既然敢赌,就该做好输的准备,自己闯出的祸就该自己担着,岂能指望别人为自己的过错负责?”
瑞珠被卫戗呛得面红耳赤,换作之前肯定要端出架势教育她几句,但今时不同往日,只能赔笑呐呐道:“二女郎说的极是,极是……”又道:“二女郎这是打算出府么,您想要什么,只管吩咐一声便是,实在用不着亲自去跑!”
骑在马上的卫戗居高临下冷然道:“让开!”
瑞珠的腰身躬得更厉害:“二女郎,您要是实在不想见大女郎,那就不去,可这么关键的时期,您是万万不能出府的,一旦被王家那边知道了……”人多嘴杂,她只能点到为止。
但卫戗这次连话都不说了,直接驱马硬闯。
瑞珠等人见卫戗是来真格的,仓皇躲闪,你推我我撞你,最后摔作一团,“哎呦”,“妈呀”不绝于耳。
卫戗头也不回,就在院子里纵马狂奔,一路通畅的来到西角门外,见到候在门外的几人和裴让的马,却不见裴让他人。
给她写字条的那青年名唤祖剔,曾被举为孝廉却没有应命,他的好友极是不解,他笑而答曰:良禽择木而栖!
卫戗翻身下马,也顾不上客套,单刀直入:“我哥哥他人呢?”
祖剔眉头紧锁,直言不讳:“不见了!”
卫戗的脸刷的一下血色尽失:“怎么会不见的,难道你们出了王家又去了别的地方?”
祖剔摇头:“没有。”也不用等卫戗询问,主动开口:“当时我等顺利从桅治那里取出财物,驾车便往外走,眼见就要走出王家,可不知裴小郎看到了什么,当即变了脸色,交待几句,让我们先行一步,他自己又急匆匆折返回去,我等押回宝箱,左等右等还不见裴小郎回来,就到这边询问,然而府中的人皆说没见裴小郎回来,我们又赶往王家,因裴小郎执着王十一郎的玉佩出入,是以门房对我等格外客气,他说没见裴小郎出府,又帮我等联系其他门房,没有一个见过拿着王十一郎玉佩的小郎出过门,而小郎的马也还拴在原地。”
卫戗深吸一口气:“这么说,我哥哥是被王家的人给扣下了?”
祖剔仍摇头:“不是。”
“什么意思?”
“门房最后帮我等联系桅治,桅治问过沿途洒扫的家僮,都说没见过裴小郎折回,扩大范围寻找,也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卫戗却想到:“你们去的时候,可曾见到王瑄?”
祖剔干脆道:“不曾,王十一郎让桅治捎话说,料到郎君可能不会来,所以他先去忙了,我们到的时候,他好像是在和王公王峦议事,下午的时候,他已经去琅琊王府了。”
卫戗心乱如麻:“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光天化日下,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祖剔附和道:“这便是蹊跷之处,王家进进出出那么多人,竟无一人在那之后看到过裴小郎的身影。”
卫戗掏出裴让的锦囊:“那这个你们是从哪里得到的?”
祖剔面色凝重道:“是王家仆从捡到的。”
卫戗的心吊起来:“在哪里捡到的?”
“王家后山入口处。”
卫戗飞身上马:“果真还是被王家的人给扣下了,我亲自走一趟总行了吧!”
“可是……”祖剔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祖剔翻身
他们几个爬上雇来的马车,跟在卫戗身后直奔王家而来。
因知道卫戗肯定会来,桅治候在王家正门外等着她。
见到桅治,卫戗也不与他废话,直截了当道:“我来了,可以把我哥哥放了吧?”
桅治拱手道:“见过郎君。”又不卑不亢道:“怕要叫郎君失望了,裴小郎当真不是被我等扣住了。”当着那么多的面,自然不能拆穿卫戗的女儿身。
明知桅治不是口出妄语之辈,但她就是忍不住要说:“不是被扣住,难道是我哥哥眷恋你们王家奢华,不舍得离开?”
桅治也是面色凝重:“确然不是被扣住,怕只怕是被困住了。”
“此话怎讲?”
“郎君,能否借一步说话?”
卫戗环顾一周,这里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想早点把裴让接出来那就配合一下吧,所以她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祖剔,自己跟着桅治来到僻静角落。
“郎君,据在下猜测,裴小郎大约是进了后山的宝塔里。”
获悉裴让去向,但看桅治表情,卫戗的心愈发揪紧,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缓冲,她逐渐冷静下来:“那塔有什么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