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长达十六年,伤亡逾五十万人的“八王之乱”,也是王瑄暗中操纵,司马润在看清王瑄的真面目之后,曾认为王瑄这么做完全是受野心驱使,想成为称霸一方的乱世枭雄,继而改朝换代,可到头来王瑄却将他推上帝位,自己还是做那王氏族长。
直到司马润忧郁而终之前,才终于搞明白,王瑄就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魔,他暴虐残酷,痴迷杀戮,搅乱天下对他来说,就好像来了兴致,和棋友手谈一局那般儿戏!
而且这辈子为了提早迎娶卫戗进门,司马润对他爹的疾病倍加用心,不曾想他爹却在他大婚之前暴毙身亡,那手法干净利落,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可素来明哲保身的珠玑竟把罪名统统揽在自己身上,如此一来,还让王瑄把欲加在他身上那些和珠玑之间的风流事摘得干干净净……如此布局,实在太像王瑄惯用的把戏。
当然,那只是司马润的怀疑,没有真凭实据,但他完全可以想象,假如他此刻明摆着和王瑄说:卫戗是我的人,请你不要纠缠她!
相信以王瑄的为人,肯定会厚颜无耻的顶回他:可是你们已经掰了,你还要守孝,而武帝泰始九年冬十月立法——制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你不要那么自私,耽搁了人家小姑娘的大好年华,更何况我们两情相悦,早已缔结鸳盟,你却要硬生生的横插在我们之间,人曰“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你还是不是我的好兄弟了?
思来想去,司马润决定——这层窗户纸,还是不捅为妙!
“殿下?”
王瑄突然出声,吓了陷入苦思冥想的司马润一跳,他失措道:“怎么?”
“殿下似有心事,在下虽不才,却也有些见识,殿下不如将那烦心之事说出来,你我共同商议,许能找出解决之道。”王瑄温和笑道。
司马润心中想着:本王脑子进水才跟你商量,商量过后,卫戗就成你媳妇了!但脸上却拿捏出欣慰笑容:“知我者谓我心忧——虽说你我聚少离多,但你还是一眼便能看穿我,能为我司马润知己者,唯你王瑄一人也!”虚套过后,接着便道:“实不相瞒,眼下我确有一难解心结。”
王瑄温文浅笑:“说来听听。”
司马润端起凝重表情:“是关于此次羌人作乱的事,你也知道,我虽担着个平西将军的名号,但因受封匆忙,兵马尚未调齐,而卫校尉又遭此横祸,据说其乃受羌人伏击所致,恐消息已在军中传扬开来,我怕军心不稳,被羌人趁虚而入,万一战败……”
王瑄点头:“确然,此战只能赢,万万不能败。”轻叹一声:“一旦败了,虽不至重罚于你,可日后你再想要兵权那就不容易了,更棘手的还有卫氏一族,此战若败,怕这满门性命就要危险了。”
司马润长吁短叹:“你说我岂能不愁?”其实问题哪有那么严重!
王瑄也跟着煞有介事:“事关江山社稷,焉能不愁!”若当真有人蠢到无可救药,搞出什么触怒天颜的大事,引得那贾氏婆娘大开杀戒以儆效尤,就算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保不住你司马润,我那亲哥哥也绝不会让卫家陷入绝境,他摇头笑了笑,又道:“姚柯回我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此人早年持绥靖态度,于几方势力中摇摆观望,后审时度势果断出手,受封西羌都督,如此奸滑之人,若无十二分把握,不会轻举妄动,而我朝目前局势虽然不明,却还不曾真正乱起来,以姚柯回为人,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冒然进犯,想必此次来袭的,另有其人。”
司马润静静的听着:不管是羌人还是汉人,总少不了那种新官上任,贪功起衅的货色,只需从旁轻煽一阵小风,他便火起来了!也确如王瑄所言,姚柯回不敢冒然进犯,但他野心勃勃,见下面的人主动滋事,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如果成功了,那就再好不过,如果不成功,把那人推出来再赔些珠宝牛羊便好……而事出之后,护羌校尉卫毅竟在回返途中失去踪迹,朝廷新封的平西将军也不曾坐镇驻地,如此种种在姚柯回看来,简直就是天助他也!于是他眼睛一闭,让底下人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那老匹夫!
这二人在车厢里你来我往谈得“不亦乐乎”,说话算数拿了手炉回返的卫戗听说司马润还不曾滚蛋,她实在不想进去看那眼抽风的家伙,也便骑着踏雪跟在车旁,瞧瞧蹲在车前的渡引,看看立在车后的渡守,一黑一白,隔车对峙,看的她直觉好笑,莫名想到,假如有机会再让她找到阿舍,把它带回家去和噬渡一见面,会不会也出现这样的局面!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司马润出来,等得卫戗有些不耐烦,正要将手炉递给桅治拜托他代为转交,一阵风吹过,夹杂隐隐哭号声。
见旁边的人都没反应,卫戗疑心自己会不会像卫毅那样受幻境影响,留下后遗症,出现幻听情况,所以还保持着递出手炉的动作,但脸已侧过去,竖耳聆听起来。
桅治见她这莫名其妙的举动,不由出声询问:“卫校尉,可是发现什么异状?”
听到桅治的声音,久候卫戗不来,又和王瑄勾心斗角大耗脑力倍感疲乏的司马润立马有了精神,一跃而起撩开车帘,眉开眼笑道:“卫校尉,出了什么事?”
又是一阵风,那哭号声愈发清晰,桅治看见她噤声的手势,已经不再说话,眼见便要听个分明,结果被司马润这头猪给打断,怎能不叫卫戗恼火,什么长官不长官的,统统扔到脑后去,她拉长脸:“大事!”
看清卫戗不满表情,司马润愣了一下,他拧眉无辜道:“抱歉……”
卫戗又一次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转身,将那手炉塞给桅治:“拜托桅主管将它交给十一郎。”言罢拉起缰绳迎风而去。
王瑄撩起车帘另一头,只看到卫戗策马而去的背影,他侧耳一听,脸色微变,开口唤道:“东亭,南阙!”
两道黑影倏地出现,不必多言,径自追去;
而始终盯着卫戗的裴让和祖剔,早在卫戗拉起缰绳时便驱马跟过去;
司马润见此情况,直接从王瑄的马车跳到自己的马背上,双腿一夹马腹,紧追其后。
虽然身后马蹄笃笃搅乱视听,但越来越接近声源,加上卫戗专心致志,倒也渐渐听个分明,确实有人在哭,而且是个小孩子,或许是哭得太久,嗓音不复童声的清凉,反而有些刺耳的沙哑,断断续续:“娘,娘,不要,不要伤害我娘,求求你们……”惶恐无助:“娘,娘,抱抱,不疼……救命——”瞬间拔高的凄厉哭喊,如利箭般穿透卫戗心口,脑子里突然浮现诺儿的恸哭的模样,她速度越来越快。
☆、回天乏术
密林深处, 曲折野道上停着一辆简陋驴车, 车下有个花白头发的老者, 背后中了三支羽箭,趴伏在那里一动不动, 想必已是凶多吉少。
竖耳聆听, 细碎的响动就在附近不远处, 低头看去,地面上有斑斑血迹, 卫戗不敢耽搁, 驱马循着血迹拐下野道, 往林中而去。
没走多远, 就见两个做猎户打扮,膀大腰圆的壮汉, 其中高个壮汉, 一手扯着身前妇人的后脖领子,一手握着尖刀刺入那整个后背都被血洇透的妇人的后心, 而那个子稍矮的壮汉,正举刀劈向被妇人紧紧护在怀中的孩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卫戗果断出手,就见她拔剑甩向那矮个壮汉执刀的手腕, 在他吃痛鬼嚎的同时, 卫戗从马背上直接跃下将他踹翻在地。
稍迟一些赶到的东亭和裴让等人顺利制住那高个壮汉。
等到两个壮汉都被制住,卫戗顾不上别的,直接过来查看妇人和孩子的情况。
这妇人穿着仆妇粗衣, 脸涂泥污,头发蓬乱,那孩子身体单薄,大概四五岁,脸埋在妇人身前瑟瑟发抖,已经哭不出声了。
他们旁边还丢着两支染血的带倒刺的羽箭,大约是从妇人身上拔下来的。
粗略的几眼,卫戗脑子里已浮现一个大概过程:那老者驾着驴车,载着这妇人和孩子逃命,结果半路被这两个壮汉追上,他们射杀老者后,同样中箭的妇人拼着一股劲头带着孩子逃入林中,不过终归是弱质妇孺,没跑多远就被追上,妇人索性以自身当肉盾,跪趴在地将孩子护在身下,而她自己的后背则被刀砍得血肉模糊,再看那妇人十指,全都是紧抓枯草地皮留下的痕迹,可见其有多执着,到最后也是实在支撑不住,才被那高个壮汉拎起来……
但也正因为妇人的顽强坚持,才给卫戗赶来营救预留了足够的时间。
以卫戗经验,一眼扫过,不必细查便知道,这妇人伤势严重,已经回天乏术,卫戗伸手翻看她怀中的孩子。
正在这时,双目紧闭的妇人突然睁开眼,对上卫戗澄澈的双眸,松了口气,露出感激的微笑,慢慢松开护着孩子的双手,呛咳一声,呕出一大口血,却还要断续道:“贱妾夫君亡故,主母不喜贱妾的小儿……多谢恩人,贱妾来生给恩人当牛做马……”话未说完,人已断气。
卫戗从她怀中接过孩子,检查过后确定孩子并未受伤,大概只是因为惊吓过度而昏厥过去。
东亭和南阙盯着高个壮汉,裴让和祖剔制住矮个壮汉,闲着的司马润抽回贯穿矮个壮汉手腕的龙渊剑,掏出巾帕将剑身擦拭干净,丢掉巾帕再看卫戗,见她双手抱着孩子,司马润甚体贴的直接将龙渊送回她腰侧剑鞘。
无论如何,总该搞清楚这孩子的身世,司马润见卫戗忙着查看孩子情况,他便主动去审问那俩壮汉,结果他们异口同声的说并不清楚这对母子身份,只不过是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他们也是经过平常联络,却没见过面的中间人的介绍,接到定金后,确定了要杀的人的外貌特征,一路循着线索追杀过来。
在性命受到威胁时,他们还是这样说,看来是真不知情。
司马润征询卫戗意见:“卫校尉,你看怎么处置他们?”
俩壮汉一见这架势,顿时明白自己的生死就在卫戗的一念之间,忙跪地哀求:求各位英雄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
卫戗抱起瘦骨嶙峋的孩子,居高临下睥睨二人:“如果我不曾及时赶到,你们可会放这可怜的孩子一条生路?”意思很明白。
司马润见卫戗此刻神情,微微一怔,眼前的卫戗,冷酷果决,与他记忆中那个心慈手软,优柔寡断的卫戗大相径庭,而且这气势,完全不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女所能拥有的,怎么回事,难道是受到王瑄的影响?
杀鸡焉用牛刀,这种连孤儿寡母都下得去手的不入流小角色,真不够格让东亭这种一等一的高手受累,于是卫戗将其二人交给随后赶到的连涂他们处理。
卫戗亲自翻看过死去的妇人,从她身上没发现任何线索。
而他们此行是赶去处理羌人进犯,耽搁不得,卫戗抱着和死去的诺儿年纪仿佛的孩子不舍得放手,沉吟片刻后,决定带他同行,她告诉自己,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万一将这可怜孩子留下,被那个“主母”知道,那她岂不是白忙一场?
司马润安静的盯着卫戗看了半晌,最后招来乔楚,吩咐他带着步铭,文竹等人,去买两口上好的棺材,找个合适的地方安葬了妇人和那老者,顺便到附近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关于这对母子的消息。
那厢王瑄听说这个消息,当即命桅治找出熏炉点燃,将车厢内烘得暖暖的,还找出一块厚绒毯,撤了雕花小几,将绒毯铺上,准备就绪后,便让桅治去请卫戗过来同乘。
抱着孩子骑马不方便不说,而且还冷,卫戗原本打算硬着头皮去她爹的马车内挤挤,听到王瑄的邀约,二话没说,立刻点头——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怀中的孩子身上,竟都没发现,与其跟她爹挤挤,还不如跟王瑄相处……更直白的说,在她潜意识里,她爹就是个难以相处的外人,而王瑄,已经成为凡事好商量的自己人。
当然,王瑄是个十指不沾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儿,甭指望让他伺候人,所以孩子上了马车,卫戗自然要留下来照顾他。
有限的空间内,中间铺着一条毯子,里面裹着一个孩子,孩子的这头里边摆着熏炉,外边坐着卫戗;孩子的那头王瑄以手撑头,慵懒的玉体横陈……于是车厢内就满了,司马润想上也上不来了。
“那木偶已经修好,我还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把它送个你,让你开心一下,结果倒好,你竟弄回个真的稚子来,看来那木偶也只能落得个被丢弃的命运了。”王瑄眼波荡漾的盯着卫戗道。
审视着孩子睡颜的卫戗闻听此话心头一动,斜眼看向王瑄,想了想才道:“多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不曾打破沙锅璺到底,谢你在对我疑团莫释的情况下,还能毫无保留的帮助我……卫戗咬紧下唇,半晌轻声道:“劳请你继续帮我收着它,等这边的事情忙完了,我就把它接回去。”她没车,带着个人偶跑来跑去实在不方便,至于与羌人的对战,她倒是不怎么担心,毕竟上辈子对峙那么多年,她对他们可谓了如指掌,而他们对她却是一无所知,更何况这段时期,羌人还是比较“老实”的,只要一战镇住他们,就能换两年消停。
这天晚上,他们为了照顾这孩子,提前入住驿站,卫戗让祖剔找来两个仆妇帮这孩子好生清洗一番,而她则亲自去附近成衣店挑选了两身衣裳,外加一件狐裘小斗篷。
司马润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美其名曰保护她,卫戗最初还攥着剑柄估算她在十招内撂倒他的可能性有多少,后来干脆当他不存在。
回驿站前,和办完事乔楚等人相遇,乔楚说他们已经将那妇人和老者葬在一处环境清幽又好找的地方,且立了一块无字碑,假如将来确认了他们的身份,要重新安葬也容易找。
至于这对母子的身份,附近没有任何消息——打听了好多地方,没听说哪个大户新近死了男主人,至于主母容不下妾室的情况倒是很常见,但这种事情通常都是关起门来私下处理,大费周章搞追杀,一但败露,可就难看了。
卫戗是快去快回,回来后听说那孩子身上太脏,两个仆妇换过一桶洗澡水,还在洗呢。
卫戗拎着装满新衣的包裹推门而入,那俩仆妇看到卫戗,其中一个从旁边的高几上取下一物,说是从孩子身上发现的,把它交给卫戗。
接过一看,竟是块半月形的玉佩,玉色温润,雕工精湛,仔细观察,不对,这原本应该是块圆形玉佩,被破开两半,所以成了半月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