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将军,前方有诈——锥子
时间:2018-10-25 09:21:12

  翻过来,玉佩后面刻着三条弯曲的竖线,像个古体的“水”字,或者是扭曲的“川”字,卫戗书念得少,不能十分肯定。
  经热水一泡,又被两个妇人这样搓搓洗洗,那孩子终于有了反应,就听他梗咽一声,耳尖的卫戗握住玉佩转过身来屏息以待,就见那孩子浓密的睫毛轻颤两下,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愣怔过后的卫戗抬手捂住嘴。
  
 
  ☆、骨瘦如柴
 
  
  这是张玉琢冰雕而又极其陌生的小脸, 但那眼神, 却与幻境中的诺儿别无二致, 叫她情难自禁的红了眼。
  可这个亲眼目睹母亲惨死,劫后余生的孩子, 醒来后反倒不哭不闹, 只是歪着脑袋盯着她看, 清亮明洁的大眼睛里盈满迷茫和好奇。
  片刻后,卫戗冷静下来, 好歹也是两世为人, 且就在不久之前刚刚经历过王家地宫和筑境幻城一而再的蒙骗, 她可不能再而三的继续上当给别人添麻烦。
  于是卫戗丢下包裹转身就跑, 把旁边给她玉佩的仆妇都搞蒙了:“诶!诶?怎、怎么了?”
  卫戗跑回房间,从行囊里翻出境魑临终前送给她的纪念品——用那刻满符咒的金钵一照, 是人是妖, 一目了然!
  这金钵还有个特别之处,钵内干净之时, 可映出模糊人影,一旦蓄上水,哪怕只是浅浅的一层,就会立刻变成照物映人比上等铜镜还清晰的灵境, 所以她偶尔会拿它当镜子用。
  端着金钵跑回来, 伸进浴桶舀出半钵洗澡水,就着水面观察这孩子,还是一样的漂亮喜人, 卫戗仍旧不放心,抬手捏住他被热水泡的白里透红的小脸蛋拉扯摇晃。
  小脑袋随着卫戗动作摇摆的孩子还是不吭声,明明被弄疼了,却只是瘪着嘴隐忍的克制着,有些小倔强,这点像她。
  “哎呦,这孩子多可怜呀,小郎君就不要再折磨他了!”旁边心地善良的仆妇对卫戗的“虐待”行为实在看不过去,忍不住出声劝道。
  已经确定眼前这不是个以假乱真的妖娃娃,卫戗讪笑着放手,说到“可怜”,刚才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这孩子的眼睛和小脸上,此刻分出神来将视线下移,看清这男童的小身子,顿觉心脏揪作一团——她先前单知道他骨瘦如柴,却没想到那覆盖着嶙峋肋骨的细嫩皮肤上竟叠着累累伤痕,背后也是纵横交错的伤疤,触目惊心!
  脑子里回想起这孩子生母的那句“主母不喜贱妾的小儿”,所以百般折磨,到最后甚至痛下杀手……继而联想起她的诺儿,也因不讨生父喜爱而被害死!
  卫戗再次红了眼眶,心下作出决定,她矮身半蹲下,放下手中金钵,双手扒着浴桶沿,与那这孩子平视:“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眨眨眼之后咬住嘴唇,眼中迷茫更甚。
  看他这模样,卫戗心里咯噔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他不是个假孩子,醒来后却不哭不闹,那就是吓出了毛病,忙吩咐两个仆妇将他洗净擦干穿上衣服,而她则快跑出去找巫医。
  王瑄身子虚,随行自是少不了医术精湛的能人,新近添了个叫樊坷的,据说其曾祖乃神医华佗之徒,且服用华佗传授的“漆叶青黏散”,长命逾百岁。
  卫戗请樊坷过来给这孩子瞧瞧,很快证实了她的猜测,这孩子因惊吓过度而失忆,可能还有失语的现象,樊坷说这是心病急不得,慢慢调理,或许有恢复的可能性。
  卫戗和这孩子没什么关系,所以樊坷也不和她藏着掖着,实话实说,他曾遇到过年轻时遭袭忘了家,到老也没想起来的病人,让卫戗心里有个数。
  卫戗沉默良久,最后长叹一声,轻声道:“那样的经历,别说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便是成人遇到也难以承受,忘掉也好,可不说话是万万不行的。”
  樊坷说失语的话,多花点心思应该没很快就能恢复。
  送走樊坷后,卫戗回到房间,看见被拾掇的干净清爽的孩子,正规规矩矩的跪坐在茵席上,好奇的捧着金钵对着烛光打量。
  听到脚步声,孩子看过来,见是卫戗,眼睛一亮,跟着露出微笑。
  卫戗心头一暖,也不由自主笑起来,她想,这孩子眼中的信任,应该就像破壳而出的雏鸟,会把第一眼见到的生物当作自己的母亲——他死里逃生,忘记过去,恰如新生,睁眼看见她,于是……
  来到茵席边蹲下来,伸手摸摸他的小脑袋,轻声道:“饿不饿?”
  孩子在她伸手时,眼睛快眨几下并微微缩脖子,这是总挨打的常见反应,不过发现卫戗只是温柔的抚摸他,他又挺起头来,并睁大眼睛盯着她看,听她问他饿不饿,他摸摸自己瘪瘪的小肚皮,怯生生的点了点头。
  卫戗起身来到门边,开门之后拜托守在外面的裴让,让他帮忙准备点肉糜粥什么的。
  正是饭口,有些饭菜是一早就备好的,裴让知道卫戗今晚是不会出来吃了,便要了白饭和肉米粥,又点上几样现成的菜品,和跑堂一起送到卫戗房间。
  裴让也没吃呢,卫戗自然要留他一起。
  便是吃饭,这孩子也板板正正的跪坐着,端起小碗,用羹匙轻舀起一小点送到嘴里,品了一下,脸上顿时现出惊喜表情,接着便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起来。
  由这端坐的身形和用餐的姿态可以看出,这孩子是受到过正规礼仪教导的,是以出身绝不会差。
  看得出这孩子很喜欢那肉糜粥,可他仅吃了一小碗便摇头拒绝裴让给他再添的想法。
  裴让拿眼神征询卫戗意见。
  “不吃便不吃吧,长期吃不饱,一下吃多反倒容易撑着,晚些时候再让他吃一碗。”卫戗应道。
  他二人吃完后,裴让喊跑堂的过来将碗碟收拾下去。
  卫戗找出那半块玉佩,摩挲观看。
  确定这只是一块玉佩的半边,再看这面的花纹就明白多了,这是半个羊头,而那另一面她看不明白是“水”还是“川”的曲线,应该也是一个字的半边。
  翻来覆去的看,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来,卫戗一把攥紧玉佩,抬眼看坐对面捧着金钵的孩子,难不成他是……马上又想到,她是重生而来,牵一发而动全身,间接改变许多人的命运,如果按照前世轨迹,此刻这孩子肯定已像他生母那样,殒命在深山老林无人知晓的角落,今次却在那紧要关头被她正巧撞上——这便是老天重新安排给他和她的缘分。
  沉吟片刻,她有了主意,抱起这孩子走出自己房间,直奔她爹的房间而去。
  “父亲,你可曾安歇了?”时间尚早,房间也还亮着灯,但卫戗还是停在她爹门外如是询问。
  她爹平日里睡得就晚,现在心里揣着事,更是睡不着,听到卫戗声音,忙应道:“不曾歇,你进来吧。”
  卫戗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去推门,进来之后,随手又把门给带上,抱着孩子径直走到她爹面前,躬身施礼:“父亲。”
  卫毅在听到卫戗的声音时,便一展愁眉,端出温和笑意,见她抱着个孩子进来,仔细打量一番,道:“这便是你今天救下的那稚子?”
  卫戗点头:“是。”接着又道:“父亲,我想和您商量一件事情。”
  卫毅指着矮榻另一侧:“有什么事坐下说罢!”
  卫戗将怀中孩子放到榻上,接着矮身挨着他坐下,直截了当讲明来意:“父亲,我想请您将这孩子收为养子。”
  卫毅一愣:“这?”
  卫戗解释道:“这孩子需要一个正式身份,只要您收下他,我就可以去官府将他载入黄籍。”她表皮年纪只有十三岁,且未成亲,认个四五岁的孩子当儿子有些突兀,但要是换她爹认下这孩子就合理多了,入籍也好办,反正都姓卫!
  卫毅又看了一眼这个漂亮男孩,斟酌半天,才缓缓道:“此子容貌不俗,且遭遇追杀,怕其身世并不简单,我已如此,再怎样都无所谓,但你要知道,我们的任何决定都关乎到整个卫家的未来,万万不可草率行事……”
  这孩子虽不说话,却听得懂卫毅的拒绝,他瑟缩了。
  卫戗展开双臂将他拥入怀中,斜睨卫毅:“父亲,那个人偶,您还没丢掉罢?”
  一句话说得卫毅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尴尬的支吾道:“啊,那个,其实我……”
  卫戗并不是要让卫毅难堪,她也拜托王瑄帮忙保留着诺儿的人偶,嘴角扯开一抹笑:“所以父亲应该能理解那种感觉——想要不顾一切的保护一个人,哪怕代价是付出自己的生命!”她爹那个时候不能挽救那人偶,便故意随它坠崖,她神情一敛,冷然道:“其实有时候想一想,那豁出性命守护的,或许正是自己活下去的动力。”
  换句话说,失去这个动力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卫毅瞪圆眼睛,视线在卫戗和孩子之间来回游移,他不能理解卫戗的执拗,但他明白自己已是废人,现在的卫家要靠卫戗撑着,假如卫戗出个什么纰漏,还谈什么卫家的未来!他深吸一口气:“戗歌……”
  
 
  ☆、自立门户
 
  卫戗知道裴让就在既听不到他们父女间的对话, 又能保证她有什么事能第一时间赶到的地方, 所以她在卫毅开口前站起身:“稍等。”抱起孩子走出来, 将他交给裴让——失忆并不代表变呆,有些话, 还是背着他妥帖。
  可在裴让接过他的时候, 他的小手却紧紧揪住卫戗的袖摆不肯松开, 大大的眼睛蓄满不安的祈求。
  这小眼神又把卫戗整颗心给泡酥了,她用另一只手从腰间革囊里翻出两颗麦芽糖, 握住他揪着她袖摆的小手, 将麦芽糖轻轻放在他手心里:“先跟哥哥玩一会儿, 我很快就回来。”
  孩子先看看手里的麦芽糖, 再看看抱着他的裴让,最后将视线转向卫戗, 乖顺的点了点头。
  卫戗宠溺的摸摸他的小脑袋, 转身回到她爹的房间。
  不必面对那双惹人怜爱的大眼睛,说话就方便多了, 卫戗一落座,卫毅便将酝酿好的说辞讲出来:“戗歌,你年纪还小,涉世未深, 很多事情并不是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南公将你教育的很好,让你懂得悲天悯人,为父很欣慰, 但你须知,凡事过犹不及,如果你当真那么喜欢孩子,家中不是还有阿源么,而且他是你至亲的弟弟,何必为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承担不必要的风险,万一他真有什么问题,我认下他,便有可能连累整个卫家,毕竟他只是一个人,而卫家可有上百口,就算你不为我和你继母这些老的想想,但也要为芽珈和阿源他们想想啊,阿源才七岁,他那么崇敬你……是,我知道那个孩子他很可怜,但能让他好好的生活下去的方法有很多,不一定非要我们自己收养他,你完全可以找个无儿无女的人家,给他们一些钱,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收留他,而且,我们现在是要去打仗,你带着他也危险……”
  卫毅苦口婆心的说了那么多,直说到口干舌燥,而卫戗从始至终一直低着头,似在仔细聆听,卫毅停了有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对着卫毅莞尔一笑:“允儿。”
  “什么?”
  “允儿,卫允——我给那孩子取的名。”卫戗朗然道。
  卫毅的表情僵了一下,接着被自己的口水呛着,握拳遮嘴佝偻着身子咳的面红耳赤,老半天才缓过来,艰涩开口:“戗歌,你听我说说……”
  卫戗没听他说,她掏出那半块玉佩,放到卫毅眼前,沉声道:“我知道父亲的担心,也可以跟父亲交给实底,这是从允儿身上找到的,羌人崇羊,而这玉佩上的羊纹又极别致。”将玉佩翻过来:“还有这三条曲线,加在一起,想来是和西羌姚氏脱不了干系的。”
  卫毅接过玉佩就着烛光仔细查看,最后肯定的点头:“这三条曲线确为‘姚’字半边,而这羊纹也是姚氏的象征。”坐直身子正色道:“所以戗歌,不管这孩子有多可怜,我们都不能留下他,即便他和姚氏没关系,但在这关口,一旦我们收留他,给有心人揪住大做文章,之前我已经出过差池,万一此战不能大获全胜,那这孩子就会成为我卫氏通敌叛国的证据……再加上你连叔叔和宋叔叔他们,那可就不止上百条人命了,孰重孰轻,不用我说你也清楚。”
  卫戗朗然笑道:“也就是说,只要保证不连累卫家,并取得此战胜利,便能解除父亲的顾虑?”
  卫毅踌躇道:“这个……”
  卫戗端正身姿,掷地有声道:“卫戗愿与父亲白纸黑字的立下军令状,此战若败,自会提头来见!”
  她的气势倒令卫毅怯懦了:“戗歌,军中无戏言,这种话岂能乱说,万一落入旁人耳中……”
  卫戗打断他:“王氏十一郎素负盛名,父亲可以请他过来做监督。”
  卫毅瞠目结舌:“戗歌!”
  卫戗挑高下巴:“但我若赢了,父亲便收下允儿为养子。”从卫毅手中拿回那半块玉佩:“当然,也叫父亲放心,他日回到临沂,我不会把允儿带进卫府中,更不会劳烦继母抚养他,哪怕允儿当真是和姚柯回扯上关系,有我戗歌一力承当,绝不会给父亲和卫家添任何麻烦。”既然是她爹主动向外公开她是他“儿子”,那她日后行事可就方便多了,且已买下那处庄园,有了自立门户的资本,可以不必再仰人鼻息,说话办事,底气自然足,至于允儿,她会把他和芽珈一起藏起来,让他远离这乱世的是是非非,无忧无虑的长大。
  卫毅盯着卫戗的表情,最后长叹一声:“既然你这样坚持,我也多说无益,不过‘军令状’什么的就不要再提了,就算要把那孩子载入黄籍,也得等回去才能办,还有,王氏十一郎那样的人物非同等闲,怎么可以让半道捡来的孤儿和他同乘一辆马车,万一传扬出去,会叫人诟病我卫家不懂规矩,明天你还是把那孩子放到我马车里罢。”
  卫戗纠正道:“卫允,允儿,不是什么‘孤儿’或者‘那孩子’。”又道:“随后我会让祖剔去雇一辆马车,不会再麻烦王十一郎了。”
  卫毅讷讷:“哦,我这里还有些金珠,你拿去用。”边说边去解腰上锦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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