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锦芙听了两耳,正好有小太监要去给换新茶,她手一抬中途劫了那紫檀木的托盘:“我去吧。”
小太监当即躬身又退到一边,她低眉敛目,托着茶从后殿转到前边,踩着厚实的大红地毯一步步来到少年天子身侧。
赵祁慎见到一双修长纤细的手捧茶到跟前,余光一瞥,发现是本该呆在乾清宫的人。顾锦芙抬头对上他带着询问的凤眸,咧嘴一笑,把半冷的茶收走,然后再又回到他身后站定。
她是内司监的掌印太监,有随朝听政的权力。
此时是户部侍郎出列禀着话。
饥荒一事她当然也知道,内司监已批过红,先让各地官府开仓救灾。
她对这事倒没有什么兴趣,正好低着头,发现脚边一处地毯有些被磨损了,便走神在这研究。赵祁慎却突然一声厉喝:“大胆!”
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差点要把她吓得叫出声。
“五日前你户部侍郎便是这一套用词,如今五日已过,竟还是在理账。难道你们户部不是日日入册,而是要积五日、十日甚至数月才核算一回?!”
“是你们户部怠惰因循,还是根本就未将朕的旨意放在眼中?!”
赵祁慎声色俱厉,洪亮的声音在大殿回响,惊了满堂的朝臣。
这是他首回在金銮殿上斥骂臣子,即便这几天首辅领人一直阻止他提拔建兴王府的旧部,也未曾露出过怒意。
户部侍郎被斥得忙跪倒:“微臣不敢,是陛下不知。近半年,从年初的雪灾到南方洪水,再到如今西北饥荒,户部一直在往外拨银子,南边的洪水还没完全解决,又添一项买粮,自然是再得两边核算......”
嘴里说着不敢,但字字都在为已推脱。
“你闭嘴!朕不听你的狡辩之词!”赵祁慎一拍扶手,站了起身,居高临下扫视都缩着脖子的大臣,“朕是年少,朕是初初登基,政务不熟。但南边已拨款十万两白银,扯什么再核算!而且款已经拨了十余天,难道那十万两银子还放在户部里不成?!难道现在正往南边押送过去的是草纸不成?!你们是当朕耳聋还是眼瞎,在这里混淆视听!”
户部侍郎猛然一抖,额间渗出豆粒大的冷汗。
此事是新皇登基前的事情,是拨了十万两不假,但他以为新皇不知,才会拿来当借口。因为没有任何人提起过此事,那道旨意还是太后下的懿旨,如今还留在内阁。
新皇是怎么知道的?!
“身为户部侍郎连个账都算不清,朕要你做什么,误国误民!”
少年天子怒目睥睨,一震袖,威严不可侵。
户部侍郎被抓了实打实的错处,面如死灰,嘴唇翕动,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陛下,却也不能全怪户部侍郎身上。朝廷是拨了十万两银子不假,但运出去的只有六万七千两,朝廷近年来因前方战事和各种灾情,国库空虚得厉害,得等一季的税缴了才能再挪得动。那六万七千两是先应急,所以户部说要核算是真,不过是户部侍郎没有说清楚,是要核算下季的税银,才能知道能买多少粮。”
此时首辅捏着笏板出列,温声替户部的人解释。
赵祁慎凤眼一斜,重新坐下,好笑道:“原来是这样,那朕还是错怪户部侍郎了?”
“陛下明察。”首辅再度一拱手,手脚发软的户部侍郎紧跟着磕头喊道,“还请陛下明察。”
“有内情,朕自然也不会去错怪谁。”
少年天子声音变得和煦,似乎就把先前的事情当作误会做罢了。
原本提着心的大臣们自然是松一口气,甚至心中有些鄙夷。
果然是年少好欺,又无足够的势力,如今首辅出言救户部的人,天子也得退让三分。
正当大臣们都觉得少天子是色厉内荏的时候,顾锦芙也抬着眼皮从后头偷偷窥他,然而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心里琢磨着这主转性了?
真那么好说话就揭过去,刚才拍椅子那一下又何不必,不硌得手疼。
她这头注意力又偏移了,赵祁慎那头用懒洋洋的音调说话:“即便内情属实,但我朝一个三品大员居然连话都说不清,还要首辅亲自来解释,传出去真是要贻笑大方,也实在叫朕忧心。”
他突然的话里滚话,连首辅那头都没有反应过来。
“传朕旨意,今年加开恩科,凡是举人,今年十月都可参加科举。朝廷不再添一批人才,事事都要首辅操心和解释,朕也实在过意不去。”
“——陛下!”随着他话落,首辅大惊失色,连笏都惊得险些要脱手,“恩科哪里是能随便开的!”
“朕为国纳才,是随便的事情?还是首辅认为那些苦读多年的举子,没有这个能力为朝廷效力?!”
赵祁慎扯唇一笑,一大顶藐视举子的帽子就扣到了首辅头上。
本朝崇文,首辅是天下文人的表率,如若他今天敢拦着不让加开恩科,那就得声望尽失。文人清高,但哪个不想入阁拜相,不然寒窗苦读有什么意义,挡人仕途与杀人父母没什么区别。
赵祁慎悠哉地看首辅那张快能开染房的脸,一时一个色,好不精彩。
他倒要瞧瞧,首辅敢不敢真挡着他的道。
顾锦芙见他果然是反将一军,抬手摸了摸鼻子。
什么毒杀,什么斥责户部办事不力,其实都是在为这后头揽权做铺垫呢。
毒杀一事让王府的旧部能回到身边,户部就是个跳板,为的是要招才纳贤,还在告诉满朝的大臣。你们可以继续和朕对着干,但你们小心点自己的乌纱帽,朕开恩科拉拢人心,自然能培值一心忠君的新人。
到时那些人和你们斗,有朕提拔,你们就都全滚吧。
顾锦芙把赵祁慎的无赖心思摸得透透的,这就是他惯用的一招,先让人放松警惕,转头就又狠又厉的扼住对方脖子。
就好像现在一个字都不敢说的首辅,说什么都是一脚踩进他挖的坑里,自己就把自己给埋了。
满朝诡异的寂静,连着掌管科举的礼部尚书都缩成了鹌鹑。
新皇这一招太狠了,堵得他们根本无法接话茬,可谓是无赖到极点!
“——臣、附议。”
这个时候次辅突然站了出来,举笏高声赞同。
大臣堆里头霎时哗然,首辅猛然转头目露凶色看向他,但次辅丝毫不惧地再次说道:“臣附议,去岁不少优秀的举子落榜,如今各地又有灾情,陛下赈灾兼开恩科,更显皇恩浩荡。民心稳则国安,加开恩科只有利。”
次辅这翻话叫赵祁慎听得极舒坦,双眼再度往官员堆中一扫,便见有三三两两的官员各自出列附议赞同。
首辅听着耳边越来越多的赞同声音,最后闭了闭眼,压着心火只能赞同。他再僵持下去,只会对他无益,而且他已经被死对头抢了先机,不能再犹豫不决!
散朝的时候,顾锦芙扶着赵祁慎走下台阶,余光扫到两鬓微白的首辅怔怔然往外走,是受到重重一击还没有缓过来。
“您真是厉害。”她抿唇一笑,是真心佩服他釜底抽薪的一招。
最后是利用内阁里头的矛盾成了事,首辅次辅不合,天下皆知啊。
他心情不错,凤眸格外明亮:“既然叫我登了极,那他们就得俯首称臣。”
顾锦芙很认同:“再等到把戎衣卫完全控在手里,就能放松一些了。”戎衣卫到手里,她才能拿到当年父亲一案的卷宗。
“听着你比我更迫切。”
她嘿嘿一笑,也不否认,他低头瞅了几眼她难得明媚的笑脸,说:“要是没觉得哪里难受,陪我走一走吧。”
“当然使得。”
顾锦芙昨儿躺了一天,骨头都躺酥了,他高兴,她也高兴。只是没有察觉到,他手轻轻搭着自己胳膊,自己与他并肩而行,绯红袍摆在走动间轻扬,与他的相互追逐一般,翻飞间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亲近紧贴。
少年天子弃了辇步行,不时与身侧宦官说笑什么,两人过走郑元青跟前的时候,他就是看到那么一幕。
顾锦芙笑弯着的那双眼眸十分明净,似头顶蔚蓝的晴空,叫他有一瞬的恍惚。
如若这样看她,是真的像。
***
“这回若不是折掉一个王景胜,你恐怕在戎衣卫的监狱里出来不来了。但我能保你一回,却不能保你三回四回,针对得新帝太过明显。”
慈宁宫里,刘太后椅在罗汉床上,被放出来的李望正给她轻轻地捏腿。
李望双眸湿润,哑声说:“奴婢谢娘娘恩典,给娘娘做牛做马报答!”要不是刘太后收到消息,当机立断就让王景胜当了替死鬼,他恐怕真是在劫难逃。
“成了,你只要顾好自己,就是帮我忙了。”
太后挥挥手,示意他不要再捏了。李望站起身,准备告退。
他还得回去再讨好天子,夹着尾巴表忠心,不然他会连太后这个靠山都得失去。宫里没有了用处的人,就是废物,谁也不会再多看你一眼!
此际有宫人禀首辅前来。
太后见他行色匆匆,亦正了脸色坐直问:“前朝出什么事了?”
首辅朝太后一礼,神色有些愤然地说:“陛下要十月开恩科!”
刘太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陛下要开恩科,拉拢人心!”
“放肆!我皇儿尸骨未寒,他胆敢在热丧期施恩典!可还将我这太后放在眼里!”
刘太后抬手就抓起边上的粉彩茶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本要离去的李望看着地上的狼藉惊疑不定,刘太后余光扫到他,愤怒的脸上更加铁青。
——赵祁慎要拉拢人心是真,但也是冲她来的!因为她插手李望的事,转头就朝她脸上扇耳光!
作者有话要说: 赵祁慎:老巫婆不叫我家芙儿揽权,气不死你!
顾锦芙:好棒棒,给你举高高?
赵祁慎暗搓搓地想:要亲亲和抱抱。
第7章
顾锦芙陪着突发闲心的少年天子往御花园去。
两人也没走主道,而是挑了条逶迤曲弯的石子路,两边是竹丛斜耸,阳光透过枝叶光影辩驳。
“朝这儿走能通到立亭的荷池边,那日路过,叶碧花粉的,就跟幅画一样。”她指着前头的分叉口,想起看过的美景。
赵祁慎颇诧异,侧头看了她一眼说:“你倒是知道得清楚,不是最不会认路?”
她精得像只猴,有时候却迷糊得连路也记不全。
顾锦芙对他这种抱有怀疑的语气不满,轻哼了一声回道:“事事都有长短,我为了补短,每日回房前都会绕着走一遍。”
他免不得就忆起旧事了,凤眸里闪过笑意:“你在王府里走个路都能迷得打转,难为你了。”
他不提起王府迷路的事还好,提起了就来气,阴阳怪调地讥讽他:“还真是多亏您,让我自此以后知道记路的好处!”说着声音就低低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地嘀咕抱怨,“就没见过那么坏心眼的,不就是惹你生一回气,把我丢在园子里不说,还让人放狗吓我。天色又暗,吓得我一路尖叫,足足被府里的人笑了一年!”
即便是现在,他那几大家将看到狗,还会调笑那年的事。她最后失态到,抱着他就一顿哭,哭得天崩地裂。
怎么会有这么恶劣的主。
“那时不是还小,不过十二岁,你又臭脾气,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不叫你吃吃憋,你能听话?”赵祁慎可没觉得自己吓错了。
她在王府呆了两年,翅膀就硬了,居然打算偷偷潜回京找父亲被冤的证据。他好心相劝,说都已经着人打听,她回去除了自投罗网,根本不会有用。
那个时候报仇的执念让她偏激,结果不领情就罢,还骂他忘恩负义。说当年若不是她父亲帮过他父王一回,也不会有他这建兴王世子。
可不把他气得牙痒痒的。
至于但她怕狗,他是真不知道,不然哪里能那样吓她,丢她在花园冷静冷静就完事了。
“横竖都是你有理。”顾锦芙又想起那晚被狗追的恐惧,抱着胳膊打了个激灵,记忆让腿都发软。
她打小就怕狗,六岁的时候上街就遇到过疯狗,险些被咬了,自此对那小东西敬而远之!
她双手一抱胸,穿在身上有些空的衣裳便被堆出一个鼓包,赵祁慎无意间扫到,心里暗叹气。
那年他十二,她十五,在王府里束胸也束得宽松。她死死抱着他脖子,双腿缠在他腰间上,就那么挂着,女子的柔软贴着他属于男子的坚硬胸膛间。那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她是个姑娘家,实打实的姑娘家。
也许就是那个时候起,他对男女有别的朦胧得到真切的划分。以后做什么,都会想着她是个姑娘家,脾气再臭能让让就相让吧。
结果这一让,就把自己让进沟里了。是什么时候对她情窦初开,他也记不太清楚,只知道自己被她这根木头折磨多年,对她再柔情似水也毫无反应。即便是木头,泡水里那么几年,也该软服了,偏她是被泡得脑袋进了水,不知真情歹意!
他心里那股因为动情却得不到抒发的怨气大增,抬手就想再去掐她的脸泄恨,到底是远处还跟着一群碍事的人,又忍了忍,打消这个念头。
顾锦芙则一边在心里谴责他年幼时做的坏事,一边带着他往荷花池去。
池边微风徐徐,潋滟的池面是层层叠叠的翠绿,确实叫人看得心旷神怡。赵祁慎扫了眼边上的亭子,抬手一指说:“早膳没用吧,让传了到亭子里吧。”
以前在建兴的时候就他最大,如今他是天子,更加说啥是啥。顾锦芙扯着那狗腿子的假笑,嗳一声,转头去给十步开外的内侍吩咐,再又折回,认命地被他搭着胳膊扶他上台阶。
一应人等仍守在亭子十步之外,郑元青身为近身值守的戎衣卫副指挥使自然在当中。
不一会,煮茶的用具先被送了过来。宫女在外边煮茶,赵祁慎心里还在琢磨加开恩科的事,和她说道:“现在七月,十月开科不算紧张,就是怕有人授意让消息散发下时拖延。等到了地方用一两个月,举子们恐怕也要心生不满。”
“这事其实也好办。”顾锦芙琢磨了一下说,“您刚把旧部的人都提拔了起来,除了禁卫军常驻宫中,戎衣卫什么时候不是有令就天南海北的跑。除却戎衣卫,其它几大亲卫受您命直接到地方传旨,别人也不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