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舒窈只得借口上洗手间,那位姓赵的副官终于没有跟来,只是远远看着她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顾舒窈对着盥洗池前的镜子发呆,里面的她穿着淡紫色的袄裙,梳着旧式的妆发,陌生得连自己都认不得。
正出着神,她听见门外的走廊上有人说话,一人说的法语,一人说的中文,因为曾经的职业习惯,顾舒窈忍不住在脑中翻译每一句外文。
那人用法语说的是,“我和我朋友走散了,你能不能帮我找到他。”
显然,和那人谈话的女招侍不懂法语,用夹杂着中文的英语支支吾吾和他交流:“Hello,您说的what?”
法国男人以为对方会英语,又换成英语问了一遍,谁知还是一问三不知。
盛州是燕北六省最繁华的城市,因此也有不少外国人,女招侍们通常也会说上一两句英语,但也就那么一两句,常常是用来博君一笑的。
顾舒窈走出洗手间,便看见了那个年轻的法国男人。因为双方都不懂彼此的意思,他已经焦头烂额,抓着头发四处走动。那人一时没有注意,不小心撞到了顾舒窈身上。
他用法语说:“对不起。”
顾舒窈想都没想,极其自然用法语回了一句,“没关系。”才一句话,法国男人突然抬起头来,激动地握住顾舒窈的胳膊,又立即松开:“对不起,我太激动了。小姐,你会讲法语?”
顾舒窈原本不想暴露自己,但事已至此也不好袖手旁观。顾舒窈朝包厢方向看了一眼,殷鹤成的人并没有跟来,于是她带着法国男人走去走廊尽头。交谈一番才知道,这个法国男人叫布里斯,大学毕业刚从法国来盛州,他本来和一位中国朋友来凯旋大戏院看电影,但是走散了。
顾舒窈转过身,刚准备将布里斯要找的人的衣着特征告诉招侍,抬头便看见走廊那头正好走来一位穿着白色西服的先生,和布里斯之前的描述十分相似,于是指给他看,“那位是你朋友么?”
布里斯抬头,脸上立刻浮现起灿烂的笑来。他一边招手一边朝那人阔步走去,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来,回到顾舒窈面前,眨了眨眼:“谢谢你,你是我见过法语说得最好的中国人。还有,小姐你真的很美。”
顾舒窈望着布里斯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法国男人的浪漫与热情果然是不分年代的。
顾舒窈又望了一眼包厢,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时间去别处转转。刚往旋转楼梯的方向走了两步,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顾舒窈以为是赵副官,吓了一跳,回头却发现是那个穿着白色西装的男人。
他极为绅士地自报家门:“小姐,你好,我叫何宗文,是布里斯的朋友。”
顾舒窈上下打量这个男人,他一身白色西装,皮鞋擦得很亮,看上去斯文又潇洒,不像是个坏人,于是问他:“何先生有何贵干?”
“是这样的,我刚从法国回国,带了一批书籍回来,想译成中文版,但奈何人手不够。我朋友跟我说你法语说得特别好,如果你有兴趣,你以后可以随时联系我。”说着,从西服口袋中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顾舒窈。
顾舒窈接过去一看,上面写着:何宗文,众益书社副社长,底下还有这家书社的地址。顾舒窈表面平静,可心脏已经在胸口砰砰直跳,她真正盼望的生活似乎离她越来越近了。
何宗文前脚刚走,赵副官后脚便找了过来:“顾小姐,电影已经放映结束了,少帅派来接您的车已经在楼下了。”
第11章 收敛锋芒
顾舒窈连忙将名片藏入袖中,却看见赵副官稍稍侧过头看了一眼何宗文的背影,顾舒窈不知道他刚才听到了多少。
司机没有直接回帅府,而是在离戏院不远的宝丽歌舞厅停下。顾舒窈正纳闷,却看见殷鹤成正从歌舞厅的大门出来,除了卫戎近侍,他身旁还跟着戴绮珠和一个外国男人,正一起往汽车这边走来。
顾舒窈看见戴绮珠和那个男人一直在交谈,眉开眼笑的,似乎还聊的挺投机。她有些好奇,暗暗降下了车窗。听了片刻,原来是戴绮珠在向那男人介绍盛州的风物,想必他是殷鹤成的客人,戴绮珠帮着招待而已。
戴绮珠一直以秘书的身份陪在殷鹤成身边,并不只是个掩人耳目的虚名,戴绮珠在燕北六省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才女,英文说的不错。而殷鹤成是从日本归国的,日语虽然流利,英语说的却不怎么样,所以有时也让戴绮珠帮着翻译。
不过顾舒窈听那个男人的口音,应该是个德国人,却在和戴绮珠用英语交谈。虽然德国和英语都属于日耳曼语族,德国人的英语普遍不差,但是身为翻译和德国人讲英语?顾舒窈皱了皱眉。她自小便显露了超乎常人的语言天赋,会多国语言,因此并不太能理解。
再去听戴绮珠的英语发音,虽然还算流利,但还是听得出口音,个别用词也很中式。如果将戴绮珠放在顾舒窈曾经带的实习生里,若是让顾舒窈对她的业务水平做出评价,恐怕连中下水平都没有。
顾舒窈出了片刻的神,戴绮珠突然回过头来与她打招呼,用的却是英文:“顾小姐,电影好看么?你这次是第一次看电影吧?”
或许了刻意为了显摆,戴绮珠这次的发音格外夸张,一般人或许会觉得她字正腔圆,可顾舒窈听得出,她是在极力模仿伦敦腔,却画虎不成反类犬。
顾舒窈装作听不懂,敛目望着戴绮珠。殷鹤成稍稍侧过头,看了戴绮珠一眼。她这时才故作不察笑着“嗳”了一声,道:“和温特医生用英语聊久了,都忘记顾小姐不会说英语了。”顾舒窈笑了笑,没有做声。就在这时,从背后突然传来平仄不分的中文:“谁说密斯顾不会,她英文说的特别好,还是伦敦口音!”
那话音刚落,顾舒窈注意到在场的人都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特别是戴绮珠,方才的笑容僵在她脸上,她甚至都忘了她素来引以为傲的修养,用一种怪异的眼神地盯着顾舒窈看。
顾舒窈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发现说话那人居然是史密斯大夫。
殷鹤成曾说专门从德国请了位专治中风的大夫,想必就是温特医生。史密斯医生是帅府的私人医生,被殷鹤成一同请出来招待也不奇怪。
顾舒窈想起当初她刚刚穿越到这时,没弄清状况,是跟史密斯大夫说过几句英语,没想到他还记得。
史密斯大夫应该喝了些酒,走路有些摇晃,由歌舞厅的招侍扶着。
戴绮珠看了眼史密斯大夫后,目光又从顾舒窈脸上扫过,轻轻一笑:“史密斯大夫果然喝醉了。”
史密斯摇着手一口回绝,笑着指了指温特医生和戴绮珠,打了个酒嗝后道:“比你们两个说的都好!”
史密斯已露醉态,他越坚持,他们便越觉得他是胡言乱语。殷鹤成便让侍从先将史密斯医生先扶车里,送回去了。
这一回连温特医生也笑了,朝着殷鹤成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一直认为医生不应该过度饮酒。”
殷鹤成礼貌地笑了笑,目送着侍从送史密斯大夫离开,只是收回时,他的眼神不小心从顾舒窈身上划过,停留了片刻。
或许是殷鹤成十分在意殷司令的病情,顾舒窈看得出殷鹤成对待温特医生格外客气。不仅亲自招待他,又派专车送他回住处。
顾舒窈松了一口气,这件事幸好就这样盖过去了。隔着袖子,她将那张名片紧紧捏着。殷鹤成虽然坐在他身边,好在他此刻心思在别处,也没有察觉什么。
顾舒窈和殷鹤成虽然是当着老夫人的面一同回的帅府,但殷鹤成去了书房,顾舒窈一人先回了卧室。
不过也好,正好给了她机会将名片先藏起来。这张名片对顾舒窈格外重要,是她目前为止在这个年代谋生的最好途径。
她虽然精通多国外语,可在这个年代却被顾小姐的身份连累。订了婚与未婚夫同住,还没有任何学历,她若是正儿八经用这个身份出去找工作,谁会要她?谁又敢要她?
卧室的大衣柜并没有完全落地,顾舒窈之前将报纸塞在衣柜的缝隙中,她准备将名片夹在报纸中一起藏好。
顾舒窈将门关好,蹲在地上取衣柜下的报纸。哪知上次她塞得太急,那一小沓叠好的报纸够了许久都没有够到。
顾舒窈没办法,只得趴着将手探进去,谁知刚一那张名片却从她袖子里掉了出来。
顾舒窈正准备捡,却听见卧室的门锁突然被人扭开。
她吓坏了,回过头去看,才发现并不是殷鹤成,而是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着背带裤,胸口系着蝴蝶结,白嫩的脸上肉嘟嘟的,痴痴望着顾舒窈问道:“你跪在地上干什么?”
顾舒窈想了许久才记起来,这个小男孩是六姨太的儿子殷鹤闻。之前的顾小姐为了讨好六姨太,还特意逗过殷鹤闻,只可惜她那一套逗孩子的招数都太老旧了,殷鹤闻和他大哥一样不买顾小姐的账,才说了两句话就跑开了。
她回忆的这会分了下神,没想到殷鹤闻趁这工夫已经将门锁上,跑到她身边捡起了那张名片。
“给我。”
“我不!”殷鹤闻迅速退了两步,非但不给顾舒窈,反而拿起那张名片念了起来:“何什么文,众……众……,这是什么?”顾舒窈开始还害怕殷鹤闻声张,结果看着他五个字就有两个不会,便也没什么了。
看着殷鹤闻正迷迷糊糊地识字,顾舒窈趁他不备,弯下身一把将他从后抱住,“小家伙,给阿姨!”殷鹤闻将名片捂在胸口,跺着脚耍无赖,“坏阿姨,我才不给你。”
自从顾舒窈正式工作之后,面对这种小孩子,都是让他们叫阿姨。可当殷鹤闻这么一喊,她才发觉有些不对劲,又改口道:“快把名片给姐姐!”
殷鹤闻稍稍一碰便嗷嗷大叫,顾舒窈不敢太用力,正尝试着和他讲道理。突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顾舒窈正准备抢走名片,谁知殷鹤闻那个小胖子比她还怕,“蹭”的一下就躲开了,藏在衣柜旁边。
顾舒窈去开门,是六姨太,“舒窈,你见着鹤闻了么?刚刚听佣人讲好像往这边跑来了。”
顾舒窈哪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殷鹤闻,只见他肥嘟嘟的小脸紧绷着,一边拼命摇头,一边朝顾舒窈使眼色。
顾舒窈看他这个模样实在可怜,也忌惮六姨太看见那张名片,便帮他圆了谎,“我一直在房里,没见鹤闻进来。”
六姨太叹了一口气:“这个孩子可怎么教哟,一个月气走了五个英文老师、六个钢琴老师,刚刚我让他练琴,他就负气跑出来了,哪里都找不着。”
顾舒窈顺着六姨太的话安慰了几句,只见六姨太脸色稍变,突然道:“舒窈,瞧我这记性,差点就忘了。你哥哥顾勤山今天打电话来帅府,说是要来盛州看看你。”说完又看了一眼顾舒窈。
六姨太话虽这么说着,可顾舒窈心里明白,顾小姐的那个哥哥哪里是想看她,分明又是来帅府讹银子的!她的处境本就尴尬,结果还摊上这样一个不怕将她往火坑推的哥哥!
顾舒窈笑着答应了,心里想的却是她该好好会一会这个长兄了。
第12章 兄长探望
许是六姨太对殷鹤闻管教甚严,殷鹤闻十分害怕她,以至于六姨太走了许久,殷鹤闻才敢稍稍探出半个脑袋来。顾舒窈见他鬼鬼祟祟的,索性将这个小胖子拎出来,一把夺走他手里的名片,然后迅速将它夹在报纸里,塞进衣柜底下。
不想,殷鹤闻也跟着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往里头望:“你底下可是藏了什么好吃的?”
顾舒窈害怕有人进来,想将殷鹤闻抱起来,谁知这回他死活不干,像只蛤蟆一样趴在地上跳手跳脚。
顾舒窈哭笑不得,门外却传来皮鞋踏地的声音,一听这脚步声便知道是殷鹤成。
迫不得已,顾舒窈使出杀手锏,小声对殷鹤闻道:“快起来,你不是不想弹钢琴么?我帮你!”
话音刚落,殷鹤闻立即爬起来,抬头对着顾舒窈两眼放光:“怎么帮?”
“你到时把你房门锁上,我帮你弹,怎么样?”
“你也会?”殷鹤闻人小鬼大,用怀疑的目光打量顾舒窈。
不过是个孩子,顾舒窈对他有绝对把握,并不防备他,斩钉截铁道:“我会!”
“好好好!这就去。”殷鹤闻拉着顾舒窈的手往外走,刚到门口门就开了,一头撞在迎面走来的殷鹤成身上。
殷鹤成扫了一眼殷鹤闻与顾舒窈,视线停留在殷鹤闻紧握顾舒窈的手上。
他记得当初殷鹤闻并不喜欢顾舒窈,之前顾舒窈几次刻意接近殷鹤闻,反倒把这小家伙惹恼了,结果殷鹤闻还跑到他这来告状,当时说的是:“我不喜欢那个什么顾小姐,大哥你不要娶她好不好?”
这话说了三个月不到,什么时候成了今日这般?他又去看了一眼顾舒窈,她低头望着殷鹤闻,对他视而不见。
殷鹤成伸手去捏他的脸,和颜悦色道:“鹤闻,你怎么在这?”
殷鹤闻和他大哥关系虽好,却也怕他,于是撒谎:“我特意来找舒窈姐姐玩的!”说完拉着顾舒窈就往外跑去。
顾舒窈没说什么,正好可以借口离开,于是跟着殷鹤闻往外走,在她和殷鹤成擦肩的片刻,她低着头从他身旁经过,余光却注意到他在看她。
殷鹤闻的套间就在隔壁,稍稍比殷鹤成的小些,但也宽敞,卧室外的房中摆着钢琴、书桌,书桌上放着一沓书,有几本胡乱翻开的英语课本格外显眼。
顾舒窈没有糊弄殷鹤闻,门一倒锁好,便掀开钢琴的琴盖,照着琴架上的曲谱帮殷鹤闻弹琴。六姨太规定殷鹤闻每天弹一个钟头的钢琴,对殷鹤闻来说是如坐针毡,可于顾舒窈并不算什么。她的手洁白纤长,在琴键上熟练地游走,一个个清脆的琴音连成优美的旋律,殷鹤闻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连连摆手:“这首曲子我今天才学,你不用弹这么好,不然我娘会发现的。”
说着,他又凑过来,笑嘻嘻地问她:“姐姐,你钢琴是什么时候学的?怎么没听你说过。”
她钢琴什么时候学的?还不是和他一样,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逼迫着按下一个个琴键,反复地练习。她的父母亲都是外国语大学的教授,家教甚严,从小就督促她学各种特长。
或许正是由于相似的经历,顾舒窈面对殷鹤闻这样一个熊孩子,并不反感。
她笑了笑,故作神秘道:“我偷偷学的,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不然以后我就不能帮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