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宫女进殿,大长公主正等着楚楠先作揖,可一抬眼,楚楠没有上前,还端坐在宝座上,大长公主心里一个咯噔。她每次进宫,官家见了她,肯定会先作揖,然后她再行礼,以表示对她的敬重。今天却没有,不止没有作揖,甚至还坐在宝座上,没有下来。这态度的变化,令她忐忑不安。
难道官家因为珪娘的事,还迁怒上她了不成?
大长公主思来想去,觉得可能还真是珪娘连累自己了。顿感委屈。官家待她一向敬重,甚是违例推恩她的几子。怎么就为了女儿家的这点小错处,就把她也怪上了?难不成,果真如此宠爱那个范昭仪?
想到范雪瑶,就想到方才她对自己的无礼,大长公主心里那一点犹豫,顿时烟消云散。即便再怎么宠爱,也不过是个妃嫔,官家不可能为了个妃嫔给她没脸的。她一定要给那个范昭仪一点教训,好叫她明白,哪怕她的珪娘不是正宫皇后,可还有她这个外祖母撑腰,不是她能欺负的。
“官家万福金安。”大长公主行礼道了安,在宫女的搀扶下慢慢起身。楚楠本没有叫人搀她,但李怀安冲宫人使了个眼色,叫人搀住了。他心中明白,官家这是气着了,不愿意如往日那般敬重她。但是不作揖是一回事,让大长公主实实在在的行礼问安,对比起以往对她的宽恩,就显得有些冷酷了。毕竟大长公主不只是辈分大,年事也很高,腿脚不好。
官家气着了,不愿意做,他这个伺候官家的得替官家遮掩弥补着些。
大长公主颤巍巍起来,楚楠语气淡淡地命人看座。大长公主谢恩,坐了。
“官家,许久没见天颜,官家向来可好?”
“好,累大长公主挂念了。”
大长公主一脸欣慰地叠声道:“好就好,好就好。”
楚楠问了些大长公主的起居饮食琐事,大长公主一一答了。两人叙过礼,楚楠道:“今日大长公主入内来,可是有什么事寻娘娘?”
大长公主正愁不知如何提起正事来,见官家主动说起,喜不自胜,连忙道:“倒不是有事寻太后,只是许久不曾入内来见,这几天身上舒坦些,便进宫来了。官家,今儿有一事,敢请官家为老身做主。”
楚楠道:“大长公主请说。”
大长公主道:“官家有一甚为宠爱的女子,是为昭仪,可是?”
楚楠眼睛眯了眯,不动声色道:“后宫内是有一昭仪。”
“老身听闻此昭仪颇得官家的宠幸,为官家诞育了大皇子,太后她时常称赞,老身便很想得见一见是怎样的人物儿。今儿恰逢其会,便去看望大皇子,瞧一瞧他的生母。”
大长公主叹了口气,继续道:“这昭仪生的确实生的极好,肌骨莹润,举止娴雅,花容月貌也不为过。老身更想不到她这般出身,竟有绰约娇姿,举止行动亦颇有风韵。怪道官家如此宠幸。”这言辞,可谓是称赞夸奖的很了。
楚楠笑了笑,没有接话。
只听见大长公主忽然话锋一转,道:“老身一见之下,甚是欢喜,心中想,这样的人物诞育下的必定是会个清秀俊美,漂亮的皇子。随后见了大皇子,果然容貌俊秀,仪态非凡。只可惜……”
叹息一声,大长公主微微摇头,凤冠上的簪环铛铛作响:“这昭仪一见之下温婉娴雅,谁知嘴很不好,老身与她说了会子话,心口都给气疼了。”
“哦?”楚楠好奇地问:“瑶娘说了什么?”
大长公主注意到他对范昭仪的称呼,想到韦太后叫那昭仪也是瑶娘,端的是亲昵有加,可对她的珪娘,却是以姓氏、位份来称呼,便感到不满。
“她殿中使唤女子,皆打扮的花枝招展。老身提醒她这样有失体统,宫中女子,怎么可以有妖娆之态。老身是因为她诞育了大皇子,与其他妃嫔不同。因此好心提醒她宫里的规矩。谁知她却不思悔改,反而巧言狡辩,借口那些宫女的装饰是她所赏。”
大长公主一边说,一边拧眉抿唇,一副自己是一片好心反被当作驴肝肺,一肚子委屈,很不自在的样子。
“她说自己管教宫人规矩极好,从没出过错,还以官家来搪塞,说官家称赞过伺候她的宫人规矩好。又说太后宫里的使唤女子也是一般妆扮。官家你听听,历朝历代,何时出过这样没规矩的妃嫔?”
楚楠笑了笑,道:“娘娘宫里的人确实打扮的花枝招展,这并没什么。”
大长公主闻言,画的浓浓的眉毛皱了起来:“她一个昭仪,如何能与太后行事一般?太后是官家的母亲,而她不过是后宫女子,身旁使唤女子,当素净端庄,大方得体才是。使宫女妆扮的甚是妖艳,官家又对昭仪甚是宠幸,日日瞧着,总归不好。”
“大长公主便是为了这事责备瑶娘?”楚楠疑惑道。
“这是其一。”大长公主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开口。
“老身此次进宫,看望太后之余,也是想向官家求个恩泽。”
大长公主眼睛红了起来,哽咽道:“珪娘自幼备受家人疼爱,许是有些娇纵,做了错事。这孩子诞育的艰难,又体弱多病,不止她娘,连老身也忍不住多疼一些。她一进宫就是昭容,在闺中时就景仰崇敬官家,官家宠爱昭仪,她自然不自在。一时犯了错,也是情有可原。官家罚了她,她就知道错了。这孩子胆小,又心思细腻,如今被降作美人,怎能平静。老身实在不忍心见她以泪洗面。这才厚着脸皮,想央昭仪体谅一番老身疼爱子孙之情。”
楚楠脸上挂着的笑容渐渐淡了,看着大长公主的眼神充满了审视。
大长公主眼中含着泪水,视线看不真切,还在哽咽告诉。
“老身听闻昭仪最是温婉仁厚,见她对着宫女都不忍管教,想着常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又有: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老身便以为她必能包容珪娘一点小错处。这件事,不过是些没有规矩的宫人嘴碎聒噪,胡乱说了些谣言。如今洗清了,没多大影响。只要她肯见谅,就是皆大欢喜。以后两人一起一心一意服侍官家,岂不是和和美美的?”
想到范雪瑶那话戳人心肺的话,大长公主忿忿道:“谁知她嘴很是不好,竟颠倒黑白,不肯宽容,反而指责老身忤逆官家的旨意。又说我是要逼死她。老身是什么人,有她一个后宫女子指着鼻子骂的?若不是怜惜珪娘,老身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会知道,作甚害她?”
“她无非是不愿宽恕珪娘,怕珪娘与她争宠。心怀嫉妒,却要如此诋毁,官家,这等女子,宠幸不得啊。”大长公主殷切道,恨不得直接说,该把她打进冷宫了。
楚楠脸色阴沉,不仅没有顺着大长公主的话,劝她宽心,贬低范雪瑶,反而冷道:“我看昭仪的话没错。大长公主可不就是忤逆我的旨意吗?”
“官家?!”大长公主震惊失色。
楚楠忽然站起,走了两步,想要忍气,终究克制不住怒气道:“长孙美人因造谣污蔑而落罪,旨意早已颁布。岂能有她知错就要收回成命的道理?”
大长公主辩驳道:“她可是你表妹啊。”语气倒是理直气壮似的,可惜说出的话,却叫人感到好笑。
楚楠笑了,嗤道:“我的表妹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她排第几?”
大长公主嘴唇颤了颤,想反驳那些人如何和她的珪娘比。
楚楠不想听她说些可笑可耻的话,质问道:“今日大长公主进宫,看望娘娘是假,实则是为了一个道德败坏的外孙女,入内来教训我的后宫。而且还是为我生下皇长子的后宫!”
“并没有教训她,只是求她宽恕……”大长公主试图辩解,甚至用了‘求’这个字眼,好把自己显得弱势可怜一些,好衬的范雪瑶恃宠而骄。
楚楠察觉到她前倨后恭,态度上的变化,更感到厌烦:“大长公主与其费尽心思为长孙美人求情转圜,倒不如一开始闺阁时就将她好好教养。若她还这般任意妄为,迟早,她连美人都不是。”
大长公主唬的急了,连忙道:“原不过是些嘴舌上的小事,都是宫人挑唆的。”
楚楠冷笑道:“她把殿里人打的遍体鳞伤,谁有胆子敢挑唆她去污蔑他人。进宫不过数载,其殿内几乎没有没被她痛殴过的婢女。我真该问一声长孙家,如何教养出这般性情凶暴的娘子来。”
大长公主闻言,怎么会不知道他嘴上说着长孙家,其实是在说自己?性情凶暴,这四字像一巴掌打在脸上。大长公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她心里知道,这事九成九是真的。珪娘打小就脾气娇,虽然千娇百宠着长大,有时有些许不如意之处,逢上了,打打婢女出气是常有的事。他们多少都知道些。但是这样子做的也并非她一个人。想着打的都是些卑贱婢子,即便死了也没什么要紧的。她和她娘就没认真管过,只是事后说个几句罢了。想着长大了就懂事了。懂得遮掩了。
谁想到她进宫了,打的还更厉害了?宫里可不像在家里时,还有家人给遮掩着,外人不知道内情。宫里就没有秘密。
到了这种时候,楚楠是满心的不耐烦,不愿再对大长公主格外开恩了,冷淡道:“大长公主能活这么大的岁数,可想而知是多么大的福分。可怎么不知道为后世积福?你可还记得,宣宗皇帝诸子女,你的兄弟姊妹,早已都埋骨皇陵,如今唯你一人还存生着。如此之长寿,是天赐的福。自我继位以来,念在你辈分高,又有当年与先帝面前为娘娘说过好话,哪怕你频繁为子孙要求爵禄,早已逾制依然每求必应。其余皇室宗亲早有怨言,也不曾变过。这样的深恩厚泽与了你,你还不知足吗?”
大长公主踉跄了一步,脸上烧红一片,楚楠都这么说了,只差指着她鼻子说她贪得无厌了,她哪里还好意思?今天这事之后,她再不可能为子孙要求什么封赏了。而且人人都会知道,她被官家数落了不知足。从前的种种尊重,今后不知道还能保存多少。
虽然今后荣光不再,内心惶恐焦急,但大长公主毕竟是经历了许多的老人。很快就咬了咬舌头,回转心神。事情已至此,无法时光回转。那她好歹要尽力保住子孙已有的爵禄,不能让官家气愤之下,收回以前额外给予的封赏。
忍着想钻进地缝里的羞臊,大长公主全身上下拼命表达着诚恳知足之心,咬着字道:“老身为官家深仁厚泽,每一日都深深感到羞愧和感激,怎会不知足。是老身岁数大了,又多病,心上糊涂了,总担忧自己去后,子孙难以为继。如今官家给他们加恩了,老身深感知足,虽死不恨。”
楚楠盯着她看了一会,大长公主这一刻,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来的恭顺,以前那股有所倚仗的倨傲,都湮灭了。
虽然愤怒和厌烦大长公主的贪婪和无礼,可看着这样一个老妇人,脱去从前的尊荣,表露出恭顺的这样一个姿态,楚楠依然生出了些许不忍。
但是想起大长公主从前上的奏折,也是处处哭穷,哭年老体衰,各种给自己的子孙求封赏。和现在说的话换汤不换药。那点不忍,又转瞬荡然无存。
楚楠摇摇头,叹息道:“大长公主何等的尊贵,世人皆敬之。怎么不知子孙自有子孙的福,你又何苦为了子孙后世的富贵荣华至此?图惹人笑话。”
被一个晚辈这样数落,大长公主耳根子都涨红了,嗫嚅了半晌,挤不出话来。
“从前看在大长公主的份上予的封赏,虽然不合制度,但毕竟已经封赏下去,我不会收回。只是今后,更多的,不会再有了。还望大长公主懂得惜福,知足。”楚楠看着她,语气有些重。大长公主明白他是在警告自己,想到自己保住了家中子孙的爵禄,她羞耻之余,又深深庆幸。
“深谢官家恩泽。”
大长公主拜下谢恩。
刚让宫人送走大长公主,楚楠便命人准备銮舆,欲要去披香殿,却宫人来传,太后宫中来了人。楚楠只得先接见了,原来是韦太后使人来问询大长公主的事。
女官从披香殿回去后,第一时间将事情经过报给了韦太后知晓,韦太后担心大长公主会变黑为白,倒打一耙告范雪瑶无礼不敬,楚楠不知道事情真相,会误解范雪瑶真的做了那样的事。因此赶紧让人来给楚楠回话,表明真相。
楚楠将与大长公主的对话简单说与了女官,让她回给韦太后,便到披香殿来了。
才入披香殿的宫道,就见不远处宫门边站着两个宫女,都对着这边张望,见銮舆过来,赶紧回去,从披香殿门进去了。
楚楠远远瞧见这一幕,猜想定是范雪瑶吃了大长公主训斥,大长公主又气冲冲地走了,害怕他会降罪,故而才让宫女在宫门处探视。
果然,到了披香殿,范雪瑶正与一众宫女在殿门处接驾。
楚楠连忙下舆扶起她,范雪瑶眼睛不停地颤抖,微垂着眼睛,不敢看他。察觉到他盯着自己时,还恐慌地咬住了嘴唇。
楚楠见她害怕成这样,又是怜惜又是好笑,伸手抚摸她的小下巴,让她松开贝齿,饶过那快被咬破了的可怜粉唇。一边含笑道:“作甚么担心成这样?”
范雪瑶慢慢抬起头,一双妩媚的桃花眼湿漉漉的,可怜巴巴地望向他。发现他笑眯眯的,不像是怪罪她的样子,试探道:“大长公主……没去见官家吗?”
“见了。”楚楠微笑道。
“那……”大长公主怒气冲冲地走了,又是去见了官家。肯定会告她不敬的。大长公主是那样尊贵的人物,官家都对她敬重有加。而她不过一个出身不高的后宫妃嫔,对大长公主不敬,大长公主向官家告状,于情于礼,官家都会问罪她。可是,现在官家人来了,却满面笑容的,这是什么意思?
范雪瑶愣了愣,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楚楠是什么态度。眨着眼睛愣愣地望着楚楠,等着他表态解答自己的疑惑。
她何时这样傻乎乎过?楚楠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一边揽着她往里面走,一面笑着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了。怎么会听旁人三言两语地恶意挑拨,就会误会你?”
他没有听信大长公主的话误会自己,范雪瑶安心了一点,脸上的怯意消散了一半。
楚楠担心她心里有疑虑,思绪重了对身体不好,安慰解释道:“我知道今日你受了委屈。她说的那些糊话,你不要往心里记。大长公主,一向太过溺爱子孙后辈,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免有些背晦。今日这事实在不像样。我告诫过了她,她已知到好歹,出宫去了。娘娘也疼惜你受了委屈,为你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