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楚煦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做的。
晋平长公主看到这一室孩童的玩意儿,眼神不由微亮,粗略看了一眼,便迫不及待地落到正躺在榻上,由乳娘往屁股上包尿布的三哥儿身上。
那细棉质地的布子,一看就不是新的,洗过很多次了,她怔了怔:“三哥儿出生才多久,这包布就这样旧了?”其实她这么说,都是惊讶过后,斟酌了词语,语气非常委婉的了。
但是众人都听出来了她的讶异。也对,宫里连皇女用包布,都是只用一次的,绝没有洗过再用的说法。而且这是造价低廉的棉布,怎么还能用成这么旧的程度。
她险些脱口而出难道用度紧缺,没料子给三哥儿裁包布吗?
乳娘、侍女给晋平长公主行礼,范雪瑶一面上前给三哥儿包尿布,一面解释:“倒不是公主想的那样,这并不是什么穿旧了的,是预先备好,洗过多次的新棉布。崭新的料子虽然鲜丽好看,却不大适合新生儿。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好,毕竟是在染料里浸泡过的,虽然价值高昂,反倒不如这旧棉布来的柔软舒适又透气。从前大哥儿穿的,也是我特地准备的旧棉布,洗过好几遍才叫他用上的。”
晋平长公主点点头,既然不是用度不够使的原因,那怎么照料三哥儿,皆是范雪瑶这个亲娘的事。她把大哥儿抚养的这样活泼健康,自然是有她的本事在的。她既然说洗过的棉布好,那必定是有好处的。
她细细端详小皇子,满月的孩子早就脱去了刚出世的丑样子,红猴子变成了男婴,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皮肤,红红的小嘴肉呼呼的脸颊,又是一个照着范雪瑶模子长的孩子,眼角还沾着方才啼哭惹出来的湿意,好生可爱。
晋平长公主一腔母性都涌了出来,伸手摸了摸他软绵绵的脸颊,轻声呢喃:“好软啊……”
范雪瑶仰起脸,看向她,晋平长公主眉目柔和,眼神有些迷蒙,眼底仿佛闪着光晕一样。神情充满了对三哥儿的喜爱,又带着一丝的落寞。
这一刻,范雪瑶有一股冲动,很想说你找个好郎君再嫁一次,生个可爱的儿女吧。晋平长公主这样温柔善良的女子,真的不该是独守空房,以弃妇之名孤老的命运。
只是理智制止了她,哪怕要劝晋平长公主再嫁,也绝不该是这个时候,这个场合。
只要一天晋平长公主没有解开心结,让她认识到,她会和离,绝不是她的错。别人的一点闲话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的幸福。只要她没有想开,她就不可能有再度嫁人的心。
过了小半日,受邀参与洗儿会的妃嫔陆续前来,范雪瑶一时忙极,幸好有晋平长公主在,镇得住这些妃嫔。
一屋子绫罗华服的女人落着座,饶是门扇都开着,那阵阵香风的也久久难散。如今自己地位稳固,没几日就要晋升贵妃之位。妃嫔们心内嫉妒,却都想与她交好,讨了她欢喜,好受她帮扶一把。不像从前,总想给她添堵,让她不好受。
三哥儿刚出世,她们争先夺后地送上厚礼,让侍女带来祝贺的话,透露出示好的意思。因此这次洗儿会,她除了请来章充媛、孟采女、曹才人几个自己平时有些往来的嫔御,那些不曾往来,位份较高的也请了一些。
当然,和她明摆着结了怨的她一个都没请。比如之前谣言之事时浑水摸鱼的章婕妤、杨婕妤等人。至于长孙珪,更不必提了。
她们在殿内说着话,外面女官、宫人等准备着洗儿会的事宜,须臾,画屏进来道:“昭仪,是不是该烧香汤了?”
范雪瑶一问时辰,让人去殿外的路上看官家的銮驾,来了就赶紧回来报告。
小宫女伸长了脖子,在路口站了一会儿,远远瞧见许多内侍、宫女,抬着銮驾过来,赶紧回去禀报。
范雪瑶一面请晋平长公主和众妃嫔起身整理衣容,一面让人烧香汤,吩咐乳娘给三哥儿收拾好,马上就要洗儿了。随后,与众人一起出殿接驾。
楚楠身着红纱圆领常服,腰系玉带,头戴乌纱幞头,一副燕居的装扮。
众妃嫔一见他的面,纷纷一改方才端庄优雅的姿态,面含娇羞,目露期盼。楚楠扶起范雪瑶,看向晋平,眼睛上下端详了一番,颔首道:“嗯,看着见好,可见你有宽心一些。这样才好,娘娘见了你好,才能放心。”
晋平脸上泛红,眼眶湿了。她心内好羞愧,为自己的不孝顺,都这个年纪了,还累得娘娘替自己担忧。官家忙于政务,还要替她解决夫妻之事。不由愧悔道:“这些日子以来,妾愚钝蠢笨,让官家费心牵挂了,实属不该,妾甚有愧。”
楚楠眉峰一挑,最不喜的就是看到她这愁苦的模样,贵为长公主,却把自己糟践成了这样。纵然当初大行皇帝不可能替她出面,可他那时是储君,即便不受大行皇帝的喜爱,可储君的身份,足够使得底下臣子、百姓不敢冒犯、违背。
只要他送去几句话,那家再胆大包天,也不可能敢于那样苛待她。有家族的约束,任那人再怎么桀骜不恭,行事猖狂,到底不会这样明火执仗地纵容婢妾折辱公主。可晋平却瞒着他们。
可这是自己的亲姊姊,纵然不够聪明,做手足的该包容理解。
“你我是姊弟,都是娘娘生的,有何该不该的。只要你想开了,好好把身子养好,往后日子还长着。”
晋平眼眶含泪,连连点头。
姊弟俩说着话,楚楠牵着范雪瑶,一起进了前殿。洗儿会的场地就在前殿。宫人已经预备好了,在门外就闻见一阵异香,那是要给三哥儿洗澡用的香汤。
洗儿会的仪式没有太过严格的规矩,不过是金盆盛香汤,宾客往盆里投掷钱,这叫“添盆”。平民家中多半添的是铜钱。皇室就多了,有金子的也有银子的。
妃嫔们都知道这次官家会在场参加,所以准备的‘添盆’非常丰厚,位份高的妃嫔手头宽裕点,投出来的都是拿金子铸成的印有吉祥文字的钱币。
位分低的俸钱少,也都是银子的。盆里少许的铜钱都是随着金银钱一起丢进去的,显得盆里热闹。
楚楠是最先到盆前添盆的,他从袖中取出一团东西,投进盆中,只听得当啷当啷几声金属互撞的声音。下面的妃嫔都没瞧见他添的是什么,心里十分想知道,忍着急切的心情等待自己上前添盆。
晋平长公主随后上前,挽起大袖,将一枚錾刻着蝙蝠、桃、卍字花纹,象征着福气多而长寿的金锁投进盆中。
随后妃嫔轮流上前添盆,每个人都是一面口中念着愿三哥儿健康长寿一类的祝福话,一面睁大眼睛趁机往盆里面看。
方才她们这些妃嫔、命妇都是将添盆拿在手里的,有什么都知道。所以盆里那没瞧见的,就是官家的添盆了。
原来是赤金打的八宝。
虽然是常见的吉祥花样,不过这八宝做的好生细致。雕工精湛。共有八样这么多,却能叫官家全抓在手里。
最后等李蓉上去把自家请好金匠打的福从天降金坠儿放进盆中,“添盆”就结束了。
趁着香汤还热着,范雪瑶亲自替三哥儿洗,轻轻把三哥儿脱了衣裳,抱着他肉呼呼软绵绵的小身子,握住他的小脚丫子慢慢在香汤里浸了浸,再用手蘸了香汤,洒了几滴在他身上,就算洗过了。
重新给他穿好衣裳,范雪瑶就准备把他抱进后面去了。
小孩儿才满月,很敏感。外面这么多人,范雪瑶再如何慢慢地来,也受了点惊,哭的脸上红红的。范雪瑶让他趴伏在自己胸口上,轻抚着他的背,慢慢哄着往后殿走。
楚楠在前面与晋平公主等人坐着说话,等着开席,见范雪瑶一直没出来,想到方才三哥儿出的那样子,心里很惦念,便抬步到后面来。
进了屋,寻来碧纱橱,范雪瑶正哼着曲调婉转的摇篮曲,侧身朝里躺在榻上,怀里揽着三哥儿。方才还哭的脸蛋通红的三哥儿,这会子闭着眼睛,浓密纤长的睫毛遮出一片阴影,微张着小嘴,睡着了。
“嘘——”听到靴子的声音,范雪瑶赶紧扭头,小声道:“三哥儿才睡下,还没睡熟,别吵着他。”
楚楠轻轻点头,踮着脚跟,小心翼翼走近,慢慢坐下来,用气声道:“哭了好一会?”
范雪瑶秀眉微蹙,无奈地点头,望着三哥儿的眼神充满着怜爱:“三哥儿太小了,本就容易受惊。方才又那样多人。我叫乳娘好生抱着,到洗儿的时候才抱出来,到底还是唬着他了。哭的好不可怜呢,哄了许久,又喂了遍奶,才慢慢回转过来。”
楚楠俯身下去,侧倒在范雪瑶身后,自后向前揽住她在怀中,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今天别抱出去了,小儿受惊并非小事,他就在这里好好睡着罢。”
“嗯,绝不抱出去了,也不叫人来打搅他。一会儿吃过筵席就叫她们回去罢。我没什么心情陪着了。”
楚楠道了声好,他其实同样没什么心情,不过这是三哥儿的洗儿会,他既然露了面,总不好又不出去,旁人还以为他不给瑶娘母子体面。两人把三哥儿哄的熟睡,整理好衣裳重新出来。
教坊于前院的空场中奏乐,笙起《升平乐慢》,舞伎、乐伎妆扮整齐,衣着光鲜亮丽,载歌且舞。
司膳房的女官指挥着宫女先将酒水送上,先吃御酒,随后送上肴馔。
每人面前都是一行八果垒,一行砌香咸酸。然后四个髹漆描金的黑攒盒,一盒是缕金香药和雕花蜜煎。这一盒都相当于看盘。然后一盒是八槅细巧果菜,一盒脯腊,一盒坐切时果。这时果有生藕、鸭梨、甘蔗、绿橘、甜柿、柑子、小橄榄等。
范雪瑶的六盏下酒是花炊鹌子、炙烤野鸭、炒鳝、炸黄雀、红煨鳗、八宝肉。
都是她爱吃的,这算是她的一点小心思吧。
酒过三盏,可以安心吃菜了,众人一边享用着新鲜的佳肴,一面欣赏着歌舞。半日后,众人都吃完了酒,告辞时范雪瑶每人叫带上一盒子用红曲煮熟的红鸡子、一盒果馅椒盐金饼、四块糖、几十个糖油馃子、一盒香茶做谢礼。
倒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只是叫人沾沾喜气,不空手回去罢了。别的都无所谓,只这红鸡子可讨妃嫔们的欢喜了。带回去后,整整一盒子,全给吃了。撑的埂在喉咙口,还硬是一个不剩地都给吃了。兴许就能沾到一些昭仪她连生两子的福气呢?吃不下也得往肚子里硬塞。要是剩下几个,福气就跑了怎么办?
这洗儿会一过,又过了半月,范雪瑶月子坐好,可以四处自在活动了。楚楠就下了册文、册宝,册封她为贵妃。册贵妃之礼非常繁琐,可行完了,范雪瑶就是真正在后宫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与从前封昭仪时不同,不止外命妇和群臣要向她上贺表称贺,更大的区别在于这次她封贵妃时,楚楠推恩肆赦天下了。这下不止都城,整个国境之内的百姓,都知晓宫里新封了个范贵妃。
宫里如烧滚的水一样沸腾,人人都谈论着范雪瑶。都说她是积了多少福,怎么就能荣幸成这样。她这才几岁,进宫才几年,就生下了两个皇子。不到二十岁就成了贵妃!这是何等盛宠。
要知道,她是宫里唯一的妃位,而且还是四妃之首的贵妃。几年时间她就站上了那么多妃嫔,熬一辈子的资历到最后都累迁不上的位置。
这几天,不知道后妃殿里损毁了不知道多少手巾。瓷器她们倒是想摔,可是不小心摔掉一个都得上报,宫里再补,宫分是有数的。你一下子折损太多,就要挨数落。而且这关头,你把东西摔了,明儿就传开来她见贵妃受宠,心里气愤摔东西出去。
谁都乐意人家知道自己嫉妒别人得宠,把自己殿里的摆设器皿给摔了,太不体面。
可是这心里头又怄火,得出了才痛快。这时候什么都没手巾好。锦缎织的结实,一条手巾在手里扯半天才烂掉。一匹锦缎够裁几十条手巾了,撕完一匹锦缎,心火也出得八九成。剩下的两成是怎么也去不掉的,除非范雪瑶一下子失宠,要么病死,总要见到她不好了才痛快,否则会一直哽在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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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雪瑶难得大妆一回,戴着珠翠九翚四凤冠,两博鬓,身上摇翟青罗大衫、蔽膝、大带,妃子礼服穿戴了全套。傅粉施朱,额上贴着珍珠花钿儿。端坐在锦裀宝座上,面带微笑向前看着。
“请贵妃维持这幅姿态,不可轻易移动。”
她侧前方是留着一把胡须的老画师,一面端详观察着她,叮嘱着,一面在画纸上细细描画。
由于端坐着是很辛苦的,而画像的时间需要很久,老画师站久了腰腿也受不住,所以画了一会,便起来到里面去活动活动,也让老画师歇一歇。侍女给他看座,上茶和馃子叫他吃着歇一歇。
虽然进到里面来,范雪瑶也不能躺下来歇息,还得坐着,免得把礼服弄皱,凤冠歪掉。
“哎,画个像儿要这么久,坐着一动也不能动,人受的住,可这腰就受不了了。”她慢慢晃动脖子,端着身子坐了许久,还戴着这么沉的凤冠,脖子都僵了。
画屏和巧巧在她身后跪坐着,一个揉脖子,一个捏肩。手上不敢动作太大,怕把褕翟弄皱了。画屏笑道:“可不是吗,奴婢在旁站着都好不舒坦,奴婢还能偷着小小动一动呢。不过,那画师更不好受,好大岁数的人,这么站了半日,还弯着腰。可折磨了。扶着椅子半天儿才坐下。怕是害起腰痛了。”
范雪瑶摇了摇头,想到方才那程老待诏的模样,有些无奈:“谁说不是呢,官家说他擅画肖像人物,是画院里拣试出来的第一人。就让他来为我画像儿。瞧见了人才知道,胡须都白了。见礼时颤巍巍的,别说叫他画了,我只想请他好生坐着,恐怕折了寿数。”
程老待诏看起来有近七十岁的样子,岁数这么大,还得站着弯着腰大半日为她画像儿,她就不大自在。这半天,她坐着都嫌腰酸背痛,何况这样一个老人。何况他还是个沉醉在绘画里的艺术家,一心一意地要画好画,没有一点儿的不情愿。心思可称得上是难得一见的纯洁干净。
画屏接话道:“可别说,他人是老,画起像儿来手一点不哆嗦。方才奴婢瞄了一眼,那像儿画的可真切了,把娘子的贵气和气度都给画出来了。”
范雪瑶点头,楚楠是和她认真夸过这位程老待诏,画人像极好,几次让他为自己画试马、打球、燕居等像。画院那么多人,没几分真本事,怎么能得第一?
她嘱咐画屏:“一会儿事情办完了,画屏你封个大的给程老待诏。”
画屏琢磨着这个大的是要怎样大,问道:“封个十两,成不成?”
“成。”范雪瑶点头,这数够了。
待诏虽是官职,却没有品秩,待诏的意思是听候君主的诏令,他们是以某一技艺进宫的,比如书画、琴棋、僧道、阴阳、医卜一类。属于使职差遣之类。有朝廷给予一定的粮米薪炭,却没有制定俸禄和职田。她封十两的红封,是很丰厚的了。